房间偏僻寂静,果然符合玉徽轸的要求。内设她并不在意,只是位置要够偏僻,不会引人打扰她便好了。
楼下,众人瞧见小二走了下来,皆当作什么都未发生过一样。只一个人招了招手,唤了小二去。众人都斜着眼瞟着小二与那人的动静,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地喝酒吃菜。
小二殷勤地问,“客官有什么需要?”
那人不说话,只是掏出钱轻放在桌上,手指向上指了指。
小二会意,收下钱财,弯身与那人俯耳了几句,临走前,又多嘴了句,“公子小心,我看那女的不好惹。”只见那人冰冷地看了小二一眼,小二立即闭嘴离去,任他人再叫也只是做活不语。
玉徽轸打开窗子向外望去,景色倒是优美。大片大片的金灿灿的田地,竟也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仿佛远离战乱,依旧是百姓安居乐业,就好像战争从未来到过、侵蚀过这片土地一般。那种似曾相识的遥远的美好,在她见到这片田地的时候仿佛又回来了…可是,现实并不美好。她在窗边伫立良久,在农田土地的气味中夹杂着丝丝血腥混入她的气息,她的手指颤抖了一下,却任由那以人血肉灌溉的土地的味道涌入她的身体。
这里也曾是战场。极其残酷的战争,成千上万的男丁被逼上了战场,化作枯骨随土而葬,血肉混杂在泥地中,倒孕养了一方土地;失去丈夫的妇女们泪竭力尽,血水融入她们地底下血肉残余的男人们,竟也算团圆了…也许百年后,人们已遗忘了这个偏僻的战场,遗忘了土地下也曾经鲜活的生命,遗忘了血与泪,可玉徽轸知道,有些、有些人,永远也不会被遗忘。世上会留下他们所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就像她注视着这片土地,尽管已变为耕田,尽管他人不知,但她知道,因为她看到了那曾经的痕迹、闻到了几微似灭却仍顽倔存在着的血腥味。
战争,教会了她太多太多的东西。她也曾想逃离,也曾想遗忘,却始终没有办法做到。生存在这样的一个乱世,战争是与时间共生的。从她一出生就从未离开过战争,她是战争的被迫害者,却又因种种原因,便注定了她此生难得安宁。血与泪紧刻在她脑中,时刻提醒着她,不可大意,不可放松,令她对战争的气息变得甚至与百战沙场的将帅般敏感。只是,这种敏感,是她不曾想,也不愿意,却不得不要的。
她眼睛慢慢眨过,转过身去,伸手拔出了头上的一只钗子,一缕藏在青丝中的白发散了出来。未及全身转过,却听楼下的农田有稀梭的声音。
黄金般的农田中几个身着破旧的人显得格外扎眼。不知为什么,天已半红,这些…也许是奴隶吧,竟在这个时候出来做活。已是金秋时分,天气已微微泛凉,轻风拂过,也是丝丝清凉须要添些许衣物了。可那田间的人却一个个都只穿着打满补丁的短打,窗前伫立的玉徽轸已感到晚风拂面的凉意,更何况空旷无可蔽的农田中她们呢?也可能她们劳作易发汗吧。
正是丰收季节,这么晚还出来做活一定也有她们的道理吧,可是…怎么全是妇女和儿童在田间穿梭?怎么不见一个男子?玉徽轸有一瞬疑惑,却又立即明了,不愿再看。刚转了一半,却又再次听到声响,却是男人的唬呼声。
她向下看去,竟是几个小吏样的男子。着装整齐,虽不算华贵,却总也比农田中人穿的好很多,也比自己身上这平民的衣服的布料好的多。看起来竟像是官府规编的人员。
玉徽轸微皱了眉头,已预知到了不好的事。可事情荒唐竟超出了她的预知。
几名男子是催促她们交粮税的,难怪这时她们才匆忙出来收割。
妇女小孩们在农田中穿梭忙碌,几个男子却冷眼旁观,嘴中还不屑地催促着。
农田多半已是收割完了的,只剩下不多的需要收割。她静静地看着田间忙碌着的她们,待她们收割完成,已是紫红天空,农田也被映得犹如血染一般。
几个男子一边骂着一边将一捆捆粮食装上了车,妇女们在一旁看着却不敢作声。终于,只剩下几捆时,男子还要收走,一个妇女忍不住了,跑上前去跪到那个男子脚下,扯着他的衣服,求他多留一些。路边许多往来的人,着素服,持锄头,却都远远看着,小声议论着,或漠视走过,却都没有一人肯伫足说几句话。旁边其她的妇女们也都撇过头不愿意再看,却没有一个上前共同求情的,只另一名妇女紧紧拉着一个小孩,用力把小孩和自己的头都撇向别处。
男子很厌恶地想甩开那个妇女,却甩了几次都没甩开,一个恼怒地踢了那个妇女一脚,把那个妇女甩出一步远,还不肯罢休,又上去对那名妇女拳打脚踢。其他几个男子只是冷眼看着,有的甚至嬉皮笑脸的望着被打的妇女,仍依旧搬着粮食,其她妇女们也都埋着头不忍去看却又不敢出声。路过的人也个个行事匆匆,如完全没看见眼前这一幕一般。
玉徽轸站在窗口,本已对那些男子的行为感到厌恶,又想起这些仗势欺人的小吏是齐国齐王建统治下的臣吏,心中更增添一分恨怒。
她取出一根极细的暗针,手指轻轻捻起,尚未完全入手,暗针已飞出几步远,楼下男子应声而倒。
那名男子倒地抽搐,立即引得其他几名男子的注意,忙丢下粮食围到倒地男子身边。
几个大胆的妇女见男子不注意,快步走上前把被打的妇女拖了过去。刚刚被摁住的小孩子挣脱了按住她的妇女的手,扑倒在被打妇女的身上小声抽泣。倒地的妇女挣扎着抬起手摸了摸小孩子的头,又勉强地笑着轻轻摇摇头。
倒地的男子吐出了几个含糊不清的字,另一个男子俯耳听了一会,直起身子走向妇女们,从地上抓起被打的那名妇女,恶狠狠地问她用了什么妖术,竟让男子倒地抽搐。
那名妇女脸色惨白地望着男子,身体却动弹不了。倒地的男子却在不停有气无力地哀叫呻吟,却听不出他在说什么,只是大概明白他说不想死。
玉徽轸望着倒地的男子冷笑,他当然不会死。至少现在,他不会是死在她手上。至于以后,就说不定了。玉徽轸用的是浸了麻药的暗针一般人无法发现针的所在。中针后会抽搐不止,四肢发麻,取出针不久后便会恢复原状。只是若取不出针,中针的这个人可能会抽上个三天才能停下来。
刺他针只是给他一个教训,况且现在尚还不能杀人。但看到另一边男子对妇女的凶叱,她再次怒上心头,想要再做一步。却未料到的,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石夹着一纸,竟快于她落到倒地男子身旁。她不知道是谁投的纸,也不知道纸上写着什么,却只知她的暗针被人隔空取了去,倒地的男子躺了一会后一咕噜爬起来,男子们又把原本已经捆好装在车上的几担粮食拆下扔到地上,然后就急匆匆驾车离去。
也是奇怪。不知是哪个人能写出的哪句话竟可以让这些一向狗仗人势、欺软怕硬的人这般狼狈而去,还交还了多余的粮食?玉徽轸生气了好奇。但最令她想知道的是,自己的暗针
究竟是被何人隔空拔出。回想途中所触人、事,又突然想起了点什么,好奇心顿起,却也让本不想引人注意的她徒增了一些包袱。
设结界,隔杂事,去杂音,更衣,打坐,休息。
意料中不被打扰的安静只为了在清晨第一道光照向大地前迎接意料中的一个人。哦,又或许是几个人。谁又能够真正清晓命运真实的安排呢?人们所能捕捉到的,也只能是一点星光蝶影罢了。
天未亮,仍是迷昏之时。天地昏暗,人皆沉眠。
玉徽轸却是醒了过来,换上面纱,洁容上妆,直接将那一缕散下的白发毫不掩饰地梳入青丝中,犹如只是因正常年迈所生一般,发下却是一双年轻少女的双眸。
她推开窗子,微星点点,黯月无光。依旧是白日中的那片农田,只是庄稼已然被收割尽,只有散枝贫芽在暗夜的映衬中随风微摆,竟也漾起了层层涟漪。天地之大,其间却难觅一丝人影。荒凉寂寞之际,竟觉这世间浑然本就是如此。仿佛从未有过人的到来一般。除了可见些许影踪的道路,竟真再难找出半点人的痕迹。又也许,天地本就是这般模样,浑然一体,暗淡无光。如此看来,倒是不该有盘古开天,女娃造人,不该有人的出现的。
幽长的笛音奏起,吹响的却是悲寂叹世之音。
音随心变。
尽管如此,她却是任依那心中波澜随音旋层层涌起鸣响。
房间内设了结界,外人听不见房内的声响。房间内却是笛音笼罩回响,更显回鸣入耳,振扣心弦。
“空灵若冰,悠婉似水。此生闻乐,他音再难充耳。鸣笛若此,可容在下见上先生一面?”门外响起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男子说是请示可否入内,却未及玉徽轸回答已擅自打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