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房间中点起了烛灯,灯火缓缓抽动着,在墙上投射出两个硕大的身影。
郑林子放下手中的竹杯,杯中的茶水泛出圈圈水纹,正色道:“特使大人,他真的回来吗?”
苏代斜了郑林子一眼:“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名利欲推人毒。”
就在郑林子挖空心思琢磨着这段话时,那个要来的人终于到来。
范睢吩咐下人们候在外面,只身跟着引路人移步到客栈后院唯一着光的房间。
打开门,范睢大步跨入,揖道:“在下拜见苏子。”
待苏代欠身回礼后,郑林子亦起身向范睢揖一礼,然后一语不发走出房间转身关好门,剩下愣在一旁的范睢。
“相国大人别客气,请坐吧。”苏代响声道。
范睢见苏代无意介绍刚刚那位后生,也无趣打问,乖乖坐下。灯火又是抽动了一下。
范睢坐下就趋身问道:“不知苏代漏夜请在下前来,有何要事?”
苏代不说话,从旁摄起了一张木碟子,和一个竹杯子,放到范睢身前。范睢乍一看,只见碟子上装的是两颗晶莹剔透的东西,杯子上装的貌似是清水,随后不解地望着苏代:“苏子,这是?”
突然,门开了,进来的是刚刚那个后生,手中多了一个棋盘,然后有条有理地把棋盘放在矮桌上,拱手一礼便又走开了。
苏代拿走装满白子的盒子后,才说道:“相国大人,这是老巧特意从赵国给你带来的趣致小吃,特制的饴糖,现在你可先把靠杯子那一颗饴糖吃下,吃完后喝一口水,然后把另一颗饴糖也吃下,一定要慢慢品尝哦。”
范睢疑惑地看着苏代,他倒是不怕那两颗饴糖是什么鬼东西,只是事情不明白,抓不住,心里没底。范睢想了想,也是干脆,捏起饴糖张口就吃。
“呵呵,相国大人果真爽快,乃大事者也,来来,趁这段时间,我俩来对弈一局吧,听说相国大人棋艺高超呢。”苏代微笑着。
范睢摆了摆手,因为口中含糖,说话声有点变调:“苏子就别再折杀在下喽,赏脸叫我一声老弟就可以了。”关于棋艺的称赞,他当是接受了。
起先,范睢棋感不错,子子下得有条有路,压得苏代死死的,然而苏代很是光棍,也不和范睢硬碰,就慢慢地和范睢周旋着,只守住自己的一小块角落。
有顷后,范睢脸色有点不对,口中的饴糖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一丝一丝苦味,感觉难受,导致棋路也下得宁乱起来,不待一时,苏代就找到了范睢的薄弱之点,猛是直击,宛如洪水猛兽,一发不可收拾,节节破敌,反观范睢只能死守中部,期间免不了丢失一部分领地,战局慢慢进展都平局阶段,精彩十分。
范睢待口中的苦味糖完全融化后,立马端起竹杯,咕噜一口气就把清水灌入口中,饮完,用衣袖拭了一下嘴角,又拿上另一颗饴糖丢入口腔,不一会儿,又是一副苦脸相,这颗饴糖一开始就是苦味的,范睢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瞥了瞥苏代,苏代就像无视范睢一般,专心盯着棋局,面上一阵兴奋。
蜡烛灯火还在燃烧,一滴滴的蜡珠滑落在托盘中,夜风无孔不入,吹得窗口的档风木板啪啪作响,灯火摇摇摆动,对弈中的两人已是披上了厚衣,倒也不怎么冷。
范睢捣了捣口中的饴糖,不知不觉间,属于饴糖的甜味又归来了,范睢精神一悦,眉开眼笑,回味无穷,他从没有觉得甜,能甜的这么入心入肺。手中的黑子频频落下,仿佛根本不用思考,狭窄的领地又一点点挣了回来,看得苏代暗暗称奇。
战况已到收官阶段,败者想要翻盘,恐怕也回天乏术。
慢慢地棋盘上已容不下一颗多余的旗子了,苏代与范睢四目对视了一下,互相点了点头就开始点目分胜负,须臾过后,两人点目完毕,乍眼看也知道黑子胜出了。
苏代拱手礼道:“范老弟真是棋术出从,想是通古至今,老弟在棋界上也是前列三甲的。”
范睢咧嘴笑曰:“苏子言重了,在下棋术平庸,获胜只是侥幸,那能和苏子相比。”
苏代顺了顺胡子,也不淤泥这客套话,沉声道:“方才范老弟也尝了尝老兄带来的饴糖,不只,滋味如何?”
范睢略低头思考片刻,抬头说道:“方才的两颗饴糖,第一颗是从甜到苦,第二颗是先苦后甜,巧妙至极,坏糖坏糖,好糖好糖。”
“孰坏孰好?”
“先甜后苦,起初甜时下棋还好端端的,后来味变苦了反倒影响了我的布局。这是坏糖!”
苏代微微点了点头,继续听着范睢的话。
“先苦后甜,苦久了我便习惯那味儿,在棋盘中只要我死守,输也输不惨,后来饴糖的甜味回来了,居然可以令我翻盘,反败为胜,在下实在惊奇,那甜味竟是那么美味无穷。这当是好糖!”
说罢,范睢又思忖了一会儿,道:“苏子,不知我说的是否正确?”
“呵呵,范老弟说得真切,说的准确,老兄我都可以感同身受了,但老弟你可知道,此情况,并不只有在吃上苦味糖时才能碰上,而是生活中无处不在,或许老弟你正为次事烦恼呢?”苏代笑呵呵地说着,一步一步引领着范睢思考。
范睢听后感概万分,这次把头压得更下,思得更久。
苏代闭口默视,也不点破。
气氛沉寂了许久,范睢蓦地身体一震,右手抬起啪的一声打在了右脚上,仿佛失去了痛觉,抬手又是一拍,口中呐呐道:“是了,是了,定是这样了。”
苏代眼咪咪笑道:“范老弟,是了?究竟是什么呢?”
“多谢苏子指点。”范睢感激地向苏代伏地一拜,起身继续道:“先苦后甜之事,好比这次我贸然向秦王献策,进谏时没严谨计算,稍纸上谈兵,导致战事拖期,耗兵耗财,在口中留下的只有苦味;相反白起,他在中途顶上前线,宛如利剑直刺敌军心脏,坑兵四十万,大获全胜,留在秦王口中却满是甘甜!”
“唉,这还是怪我不够谨慎,处事不够周全啊。可是,苏子您说可以帮我解决眼前事,可是……”
“没错,范老弟的慧根,老兄我真是拜服,然而老兄要帮老弟解决的正是此事!”
“此事?”
苏子在桌子下面拿出了一个小布袋,放在桌面后说道:“老弟你现在最大的敌人并非他人,此人正是武安君(白起)。”
接着迎头痛击:“武安君一生战绩辉煌,才华横溢,先是破韩、魏,夺命二十四万!”随即把手伸入布袋,拿出了一堆东西,翻手一露,原来是一粒粒小石子。苏代从手中的石堆挑出整整二十四粒摆在台面。
“年轻力壮,心狠手辣,又南攻强楚,拔其都鄢郢,然后服魏,斩首十三万!”
桌子上又多了十三粒“沉甸甸”的小石子。
“败赵,杀二万!”
“再攻韩,击卒五万!”
……
“最极致,最名气的一战,长平坑杀赵卒四十万,是你!是你双手恭送的功劳!”
滴滴嗒嗒,四十粒小石子及及下落,筹上全部的小石子,桌面摆的是满满一堆,百数颗便是百数万的战功!
范睢呆呆地望着那一堆的小石子,宛如山川压心。
范睢呆呆地凝听那一串完胜战绩,好似鬼神勾魂。
心被压,魂被勾。双眼迷迷糊糊,双耳嗡嗡顿顿。
苏代叹了口气:“唉,枉你贵为一国之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依目前来看,你还需在另一个人之下了,他就是武安君白起,就这样被他死死地压住,若再被他进攻赵,必成!依我看,老弟你日后的日子想是翻身的机会都没有了。”
范睢心想,我范睢能走到今日为的不就是为了名利么?他是武,我是文,历来是水火不容的,然而我还要屈居他之下,那,那我以后也抬不起头了。
苏代候准时机,幽幽地飘出一句话:“或许,老兄我还可以帮老弟力挽狂澜的。”
范睢激动再拜:“如果苏子真能帮在下度过此障,在下必定涌泉相报。”
“呵呵,老弟快快请起,我俩坐着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