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那八百里梁山水泊,那浓密的芦苇荡,捕鱼在其中、采莲在其中、捉迷藏在其中,那哗哗的流水仿佛小伙伴们永不停止的笑声!
笑声由远及近传来,又由近渐远而去。
这一晃,儿时的伙伴都变成了泥腿汉子,一个个精神麻木、辛苦操劳,如晁盖般,陷入生活无边的苦难!
他想起自己的母亲。
想起母亲那苍苍白发,那步履蹒跚。
想起日头西落,在水边,母亲焦躁地呼喊自己回家吃饭。
这呼喊,穿透几十年,又响在晁盖耳边。
晁盖突然想起:从自己记事起,母亲就是这个样子,从没变老——因为从没年轻过。
那白发苍苍的母亲,那满面皱纹的母亲,那步履蹒跚的母亲,那胆小懦弱的母亲!
那在人间几十年,一直诚惶诚恐的母亲!
晁盖顿时泪流满面!
他想起了妻子,自从嫁给晁盖,就成了母亲的翻版,从来没有得闲。
这是另外一个母亲的轮回,也是千百万农村母亲的轮回。
如长江逝水,永不间断。
他想起自己的孩子,那个充满快乐的天使!每天都在不停地笑,如同儿时的晁盖。
长大后,将成为另一个晁盖吗?
孩子,
在土里洗澡;
父亲,
在土里流汗;
爷爷,
在土里埋葬。
有谁能如晁盖,在生命最后时刻,如同菩提树下的释迦,参破菩提,得证大道!
他想起和蔼可亲的高俅、雄心勃勃的宋江、精于谋算的吴用、耿直鲁莽的李逵、贪婪成性的白胜……基督和佛的光芒照耀着他,他宽恕所有的人,如同宽恕他自己。
这宽恕不是来自愚昧,而是来自对人性和生活洞察后的大度和智慧。
他甚至早已洞悉吴用和白胜的阴谋,但无能为力,并感恩不已。
晁盖早就清楚,其他银行贷款回扣是百分之十,吴用并没有骗自己。
“一切都是命啊!”他的耳边又响起母亲的叹息。
他想起自己儿时到山中放羊,这天傍晚,太阳刚刚落山,就在回家的路上,遇上了一只小牛犊般大的苍狼!
这狼蹲坐在路中央,两只眼睛发出幽蓝深褐的光芒,如同夜空中的星星,他静静地打量着他的猎物——晁盖和他的羊群!
羊群们早就瑟瑟发抖,瘫坐在地上,连逃跑的力气也没有了。晁盖手里紧握牧羊鞭,两只眼睛死死瞪着这只狼,一动不动。
整个天地,连同时间都停止了,一人一狼就这样对峙着!
天空是苍灰色的,流云是深蓝色的,半天悬着一轮苍白泛黄的残月。
晁盖突然感觉脊背发凉,那只狼仿佛一直在死死地瞪着他,从小时到现在;仿佛就在自己身后,又仿佛在自己心底。
那温柔的眼睛,那凶残的眼睛,那捉摸不定的眼睛,那幽蓝深褐如星星般的光芒!
仿佛从那一刻,晁盖一直在同那双眼睛瞪着。
他攥紧了自己的双拳,仿佛又握紧了牧羊鞭。
四面一片死寂。
渐渐,在这无涯的死寂中,晁盖终于又听到自己的心在跳,自己的鲜血在流淌,如同孩提时的欢笑。
命运如狼,人心如狼,关键不是你如何搏斗,而是能否紧握手中的鞭子!
晁盖仿佛做了一场大梦,刚刚从梦中醒来;又仿佛沉沉睡去,刚刚进入一场大梦。
“我本赤条条而来,又赤条条而去,空无一物,有何挂碍?爱我者依然爱我,我爱者依然我爱,万能上帝啊,我又何幸,我又何辜!”晁盖呻吟着向空中望去,空中仍然是那头苍狼,深褐的眼睛,温柔的目光。
晁盖慢慢又从高楼走了下去。
依然十三层的高楼,每层二十四级的楼梯。
在晁盖走上高楼的那一刻,吴用快急疯了,毕竟是晁盖多年的朋友,他立刻冲进白胜的办公室,告知白胜。
“吓唬谁呢,我是被吓大的吗?让他跳!”白胜没想到会到这个局面,他咆哮道。
“白行长,这个晁盖是天下第一倔人,他认准的事情,不会改变的。就从你这跳下去,上面来调查,你脱得了干系?”
白胜突然一激灵,他不怕晁盖跳楼,他怕晁盖跳楼成为调查自己的导火索,他太清楚自己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勾当。
“不行,坚决不能让他从这跳下去。你快拦着他,说我答应晁盖的条件了,就百分之三。”白胜突然脸色苍白,感觉一丝力气都没有。
从办公室出来,吴用和白胜刚要爬楼,看到晁盖双目呆滞,慢慢从楼上走下。
吴用上前一把抱住晁盖:“晁天王,你的贷款下来了!”
晁盖突然感觉那只狼站了起来,消逝了;他顿时心情一松,双腿一软,两眼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