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的妈张静兰这几年老的很快,本来瘦瘦小小的身子,显得更小了,好像干巴了的柠檬一样,但是眼睛却更亮了,昼夜闪着机警的光。有女人们在一起闲聊问她是不是有啥病,咋看起来这么瘦呢。她就不屑的一笑:“病?我是瘦病,从小就瘦,瘦了好啊,苗条。”大伙就马上笑,她说话没人不笑。
  但是自从杰小两口从这里回济南后,她不出门了,也不跟人说笑了,她变得很沉默,一副抑郁不震的样子。
  这天晚上她的老婆婆拄着拐杖走到她屋里,看看她悄悄的问:“静兰,你心里有事是吧,是不是又想她了?”
  她心咚的跳了一下,忙笑呵呵的说:“娘,你想哪去了,我这几天身上不得劲。”
  婆婆却说:“别跟我打哈哈了,你的心思我知道,你比我疼那闺女,她是你一把屎一把尿弄大的,你能不想她——”
  她把持不住了,哆哆嗦嗦的说:“我,我对不住她。”
  “咋能怨你呐,这孩子从小心性就死,拗的太很,撞到南墙上不回头,也不想想这能成吗,这天底下有跟自己亲哥哥过日子的,你做的对,别老怨自己了,看你这几年身子可是大滑坡啊,这样可不中,她死了就死了,是她的命,咱可得好好的活着哈,还是那句话,她不死也过不好上,那性子就是个钻死胡同的,唉——”老太太的眼圈红了。
  静兰忽然惶恐的看着老太太问:“娘,你说人死了真有魂没?”
  老太太真是作了难了,含含糊糊的说:“这咱谁也说不好,说有吧,咱谁也没见过,说没有吧,有些邪事也说不清,唉,管他有魂没魂的,咱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别想了,别想了,人死不能复活,老想死人可是太傻了。”
  她梦呓般的嘀咕:“我也不想想她的,可是我咋觉着她出来了呢。”
  老太太一皱眉头问:“你说啥,啥出来了?”
  她忙一激灵,起身去拿框子里的针线活说:“没啥没啥,我说这小毛衣上的签子咋出来了,准是俩孩子玩的,我穿穿吧。”
  老太太默默的拄着拐杖扭身走了。
  今天不是双休日,大儿子帅居然回来了,他脸色灰灰的,眼圈发黑,一看就是严重失眠造成的,她心里一凉,几乎发抖,就努力作出很随意的样子问:“今个没课呀还是有活动不上课了?”
  帅没有吭声,而是坐在了母亲身边,她打毛衣的手出汗了,竹签子发出吱吱的声响,她一阵乱戳。
  “妈,我问你个事儿,我这几天心里难受的很——”他的声音哽咽了,一种无助的大孩子模样,令当妈的看了心疼不已。
  她双手已经在抖了,她不觉得,声音也发抖了也不觉得:“啥事啊小儿,别想太多了,你从小就心重,可不好,都俩孩子了,得往好处想哈。”
  “妈,你说皮皮上次夜里在猪圈那里中邪是咋回事?”
  她一扔手里的活计断斥:“别提这事了,传出去叫人笑话,你没看她那个野样子嘛,跟个地老鼠一样瞎胡窜,黑介半夜的不好好睡觉乱窜到猪圈里去玩,别地里跑进来的野物吓着了也说不定,哼,俺杰要是在家寻啊,她长的再好看我也不愿意,一看就没个闺女的正行。”
  “可是她说她梦到她了,还说她生过一个孩子,是我的——”他突然叫起来,然后捂住脸呜呜的哭。
  她脸上的折子都抖起来了,她哆嗦着使劲用手掐自己的大腿,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但是白搭,两腿也剧烈的抖起来。她好久才能说出话了:“你,你别听那个半吊子瞎扯,哪来的孩子,她生孩子咱会不知道吗?咱这么多年都没有梦到过她,她咋就梦到她了,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她胡说八道她、她——”
  他一看妈的样子吓坏了,忙抓住妈的双手安慰她:“别激动妈,别激动,你心脏不好,别吓我,我就是一时抹不开弯儿,心里郁闷才跟你说了,其实我咋会相信一个没谱人做的没谱的梦呢,妈,妈。”
  她眼泪流下来了,啜泣着说:“她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我能不疼她吗?但是你俩是兄妹呀,就是不是亲生的也让人戳脊梁骨不是,你爸你妈的脸往哪搁啊——”
  帅悔恨不迭的连说:“妈,是我不中是我不中,我不该拿这无聊的事来刺激你,过去的事别提了,我知道妈心里有多苦——”
  “你咋回来了今个,不是星期天啊?”帅的媳妇麦子站在门外怯怯的问。
  帅忙擦擦眼闷闷的说:“学校不忙,做饭去吧。”
  麦子忙去厨房择菜去了。她长的粗苯,又才初中毕业,知道自己配不上这个才貌双全的高材生,平时很是听他的话讨好他,对他和他那个死去妹妹的事,她从来不敢提。所以看到他擦眼睛猜到他肯定有事瞒着她,但她还是装哑巴——习惯了。
  夜里开始热了,各种虫鸣在树梢上、柴禾垛上、地面上发出各种声音。黑暗里庭院里悄悄闪出两个人影,那两个人影悄悄的用钥匙打开了院子西侧的门,小心的钻了进去,又把小门从外面锁上。
  他们是老两口来下地窖的,五年前,他们把怀孕的槐花捆在了里面……
  “你下去,到了下面再开点灯,我在上面拉你。”静兰严厉的对老伴下命令。老伴哆哆嗦嗦的下去了。
  “我,我说静兰,她胸口上的灰袋子果然跑到墙角去了——”他在地窖里轻声往上喊。
  “啊,那快,拿过来再搁到她胸口上。”她低声呵斥。
  “那、那我可不知道她胸口在哪了。”他呜咽的说。
  “妈个x,你是死人啊,你不能掀开她身上的被子看看啊。”
  “我,我瘆的慌啊——”
  “怕个屁呀,自己闺女呐,你就是亲手掐死她她也不会怪你,你是她爹,对她掌握着生杀大权哩。”她鼓励他。
  他在下面吓的腿早软了,他实在不敢去掀那床五年前盖着闺女尸体的被子,可是他更不敢违抗媳妇的命令。他捂住自己的眼把手伸向了被子,然后猛地一掀——
  “看见了吗?赶紧的把草木灰搁在她胸口——”上面传来她的硬剌剌的催促声。
  他露出一只眼去看那具他猜测着不知腐烂成什么恐怖样子的躯体——他却吃惊的惨叫一声撞在了地窖的墙壁上:他看到槐花像睡着一样完好如初的躺在地上,眼轻轻的闭着,皮肤跟死时一样惨白,透明。
  他本能的叫了一声:“槐花,我的闺女,不是爸要害你的呀——你睁开眼吧,跟爸说句话吧——”
  “你瞎叫唤个啥,赶紧的,是不是要把全庄的人都叫来呀你个死老头子——”上面又传来她低狠的骂声,紧接着她嘟囔了一声:“我来弄。”
  扑通一声她跳了下来,一看她也惊呆了,但她马上捧起双手对着尸体讨饶:“槐花,妮儿啊,妈也是迫不得以啊,妈也不是存心要害你,妈心里有打算的,打算把孩子送走再把你放出去,但是你没等到妈把你放出来你就死了,妈真的寒心的不得了啊……你说这天底下哪有娘不疼闺女的,你也别冤屈了,也别出来乱闹乱说了,你的魂好好去投胎吧,妈以后经常来给你烧纸,闺女,听妈的话,活着好好做人,死了也好好在那一间里做鬼,就很快又会成人了……”说着抓起那包灰压在了她胸口上,又反手把被子盖上了。
  他们不知道她的魂已经不在那个躯体里了。
  “你说,她的尸体咋不化呢?”俩人从地窖里出来关好门就缩在被窝里相互惊问。
  “不知道,也许是地窖里太凉了吧,尸体不会化?”老头试探的看着老伴说。
  “不是,不是,地窖里又没有凉到冰箱里那个程度,按理说五年了她该化成骨头了不是?”她气喘吁吁的问。
  “该、该吧?可是她咋没化呢?她明明死了呀,死了五年了,我的老天爷这不把人吓死吗?”他痛苦的捂住了头。
  她呵斥了老头一声沉默了,老头惊恐又期待的看着她,他知道她会有办法的。
  她忽然长叹一口气说:“其实啊,那个草木灰袋子只是个样子,免免膈应罢了,谁知道它是不是真的能压住死人的魂呢,我看她这尸体不化不是好兆头,万一那里有一天被人看到了可不得了了,咱一不做二不休,把她的尸体烧了去,一烧啥也没有了。”
  老头猛然抬头问:“我说杰媳妇那天半夜在那里嚎叫说有鬼,是不是下到地窖看到她了——”
  她像挨了一桶冷水浇头一样通身冰凉了。
  “这可不得了,这可不得了。”她傻了。越想越害怕了。
  “老头,赶紧,赶紧烧了她。”她舌头都僵住了。
  老两口先是到老太太探听一下,老太太有打呼噜的老毛病,只要她睡着呼噜声在院子里都能听到,她儿子还没走到她窗口就听到她的呼噜声了,他朝媳妇做了个放心的手势,她就悄悄的把老太太的屋门在外面锁上了。然后她们又到大儿子的房里,又照样把他们的屋门从外面锁了。
  他们提心吊胆的提着一桶机油往猪圈里溜,那是从农用三轮车里放出来的,黑乎乎的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俩人跳下去把地窖口先掩上,然后静兰扑通一声朝盖着被子的闺女尸体跪下了,捧着手嘴里可怜兮兮念叨一番,果断的对老头说:“看啥咧,泼油吧。”
  老头就扒开油壶塞子,把黑乎乎的油一股一股的泼洒到被子上,等洒遍了被子后,她又递给他一个打火机说:“点吧。”
  老头接过手机的时候脸上是一副受刑般的无表情。当火苗呼呼燃起的时候他张着嘴痴痴的看,直到媳妇狠拉他一把厉喝:“还不走,等着把你也烧了呀。”他才配合着她的指令匆匆的往上爬去。
  等他们爬上地窖口,里面的滚滚黑烟和气味都涌出来了,她推着老伴把磨盘几下子滚过去压了上去,霎时那些飘上来的烟气幽幽的散尽了,面前一片清净,四周仍虫声乱鸣,好像刚才的一幕是想象的。
  他们回到院子里,第一件事就是在悄悄的把锁上的屋门给开开。在给儿子开门的时候忽然听到儿媳妇睡意朦胧的问:“帅子,我咋闻到有机油点着的味啊,你闻到没有?”
  她的手僵在锁上了,这时帅不耐烦的说;“就你那狗鼻子灵。”
  她就不言语了。她才缓过劲来,浑身都软了。
  “这下子好了,啥事也不会有了,还不如当时直接烧了呢,你非说烧了她的魂就会到处游荡,怕来咱们,哪有这回事啊,都是瞎胡说,嘿嘿。”老头打着哆嗦冷冷的笑。
  她不理他,眼神凝重,一会她嘀咕:“这事得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