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待众人出门后,刘克用把莫镝放在一辆独轮车上,推着出去。一路向北而行,沿途风光绮丽,固然莫镝未曾见过,坐在小车之上,双目不住环望四周,只觉处处透着新奇。走了将近一个钟头,忽听得水流汩汩,穿过一丛矮树,但见得天地之间,一条大河静静淌过,宛如玉带轻拂一般。放眼而望,尽头处银光闪闪,飘渺无端。所过之处,润物无声,两岸碧草绿树摇姿弄影,忽得一声鶗鴃,鸥鹭齐飞,波未动而天已涌,河中鱼虾之属,衘鸟影而遨太虚,任意所至,泼剌剌水气横溢。莫镝深吸一口,烟水入鼻,胸中为之一畅。刘克用眼望浩淼,濛濛前事兜来眼底。
他放下小车,抱莫镝下来,走到一处石矶旁,伸手抚着石上青苔,悠悠道:“物是人非,物是人非……”望了眼莫镝,道:“镝儿,这条河名叫溱水,这块石头就叫做望云矶。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你爷爷取的名字,当年我跟你爷爷在此处持竿钓水,何等的逍遥自在!”语气一顿,面上露出酸楚之意,又道:“算算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弹指一挥间,便已天倾地覆。如今水也当真穷了,望不望得见云起,就要看你的了。”
莫镝也不明白意思,随口道:“当然望得见了。”双眼望着河底的鱼虾,亟盼下水嬉戏一番。刘克用含笑抚了抚他的脑袋,从独轮车上取下铁锹,便在岸边掘起了沙子。莫镝也插不上手帮忙,挨到水边,见近处一尾金色小鱼绕草而嬉,登时为它吸引。听刘克用不知说些什么,随口应了几句,伸手插进水里,缓缓移向小鱼,满以为轻轻一握便可手到擒来。
忽然臂上疼痛,一股力道传来,手臂一颤,那小鱼受惊而逃,晃得两晃已不知所踪。他抬眼看去,却是刘克用拍了自己一掌,肃然道:“玩物丧志!”莫镝唬得满脸通红,忙缩回手来。刘克用见状,目中露出慈意来,柔声道:“好孩子,修道木石心,意思是说学东西切要定心定性,不可为外物所动,三心两意更是万万不可。何况爷爷这个师傅呀,肚中墨水也实在不多,就只好从严入手。俗话说严师出高徒,那是盼你青出于蓝而更胜于蓝。”莫镝并未留意他适才话语,并不知即要读书识字。隐隐觉查出一点儿意思,看他却来挖沙,似又不大像。挨了这一掌也不觉得委屈,反而盼他千万别教自己读书认字才好。
刘克用挖了满满一筐沙子,也不做停留,这就带莫镝回家。从院中找出一个废弃水槽,将沙子倒了进去,再用木板刮平。又折下两断树枝,交给莫镝一段,道:“岳武穆少年时,家中很穷,买不起纸笔,可是他又很喜欢读书识字。最后想了个办法,便以树枝代笔,以河沙代纸,就像咱们现在这个样子。”听到这里,莫镝再不怀疑,定然是要教自己读书认字,心中不由得连连叫苦,只是不敢吐露出来。听他又道:“咱们不但要效仿岳武穆之行,更要效仿其意。镝儿,你可知道要效仿岳武穆什么意思么?”
莫镝想了想,道:“不太知道。”刘克用双眉一轩,道:“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太知道又算作什么?”莫镝道:“那就算不知道吧。”心中默想太爷爷爷爷还有爹爹,学问可大了去了,刘爷爷比他们可还有些不如。守着他们我还不学呢,却来叫刘爷爷教我,当真奇哉怪也!心中所想,自然在神情之中流露出来。刘克用见他貌似不恭,心中微怒,道:“就算不知道?也就是知道一些了,先说来听听。”
莫镝道:“太爷爷说我们祖上有位莫襄公,小时候家中也很贫穷,他为了出人头地光耀门楣,也曾发奋读书的。岳武穆读书不为这个,却是为了精忠报国。爷爷说岳妈妈还在他背上刺了这四个字呢。至于他们二人有什么不同,我可就不知道了。”刘克用点头道:“立意虽有高下之别,做法却是一样的。唯有读书一道,才能帮他们实现生平抱负。”莫镝心道那却未必,我家莫襄公把学给弃了,才实现抱负的。但见刘克用面有不快之色,不敢再露拂逆之意,心中一动:太爷爷传给我的两本书上却有好些字不认得,先把这些字给学全了,再说别的也还不迟。因此便也耐住性子读书认字。
刘克用并无授业经历,虽也曾教过儿子刘维谦学问,但显然收效甚微,心中自然后悔昔日太过骄纵。既有前车之鉴,是以上来便以“严”立威。他初为人师,究竟有些力不从心。先几日俯仰之间尽可取物而用,倒也不必费神。后几日便有些捉襟见肘之意,临睡之前务必要备下功课。他平生所猎,无非是自己喜欢。渊博固然不及,深湛那就更无从说起了。幸而莫镝年龄尚小,譬如空器虚皿,不论所进多少,总是见长之意。他虽决意学字,终不是兴趣所在,何况刘克用教授不得其法,头几日里未免三心两意,因此饱尝几顿好打。到晚上吃饭,手背肿胀可与餐桌上红薯相比。叶瑶疼惜,忍不住劝说丈夫几回。刘克用双目一翻,对莫镝道:“你若不用心学问,呶,你叔叔就在眼前,他当初若能多识几个字,现在又岂会下一身死力当牛耕田吗?”刘维谦讪讪一笑,满面通红。莫镝不好回答,只得含糊其辞敷衍过去。
到后几日里,他才定下心来。所谓避之不及,也唯有坦然受之。想起太爷爷所教的“神闲气静”,乃是从饮食之中参研心性之法。便将学字当做吃饭对待,一时之间虽不能渐于神明,却已能收服心猿意马了。每日入睡之前,必先将太爷爷所教的“万人敌”默想一遍,而后再翻几页《道德经》《南华经》,挑出不识的字眼,备下次日好向刘克用讨教。这一讨教,便合了刘克用的脾胃。自古而今,反所艺有大成者,不在老师善教,全在徒弟乐学之上。不待自己逼迫,他便登门求教,显见动心忍性全发于内。只是这两部书言辞古奥,别说是一个孩子,便是才智平庸的成人,亦不能深解其中意味。是以莫镝虽能把前边几章串读下来,终究不明白意思。有时气急,便动了弃之不学的念头,转念又想太爷爷说我只有把这两部书给读透了,才有望与他比肩,若是那么容易读透,又怎能显出太爷爷的本事呢?一念及此,才又打定心意用起功来。不过老庄之道在于用意而不在用力,他甫一用力,便难臻上乘之境。
这日刘克用去参加葬礼,逝者乃是他村中的旧友故交,眼见得同年之人渐渐凋零,不胜唏嘘感慨。待葬礼一完,郁郁回到家中,满面萧索寂寥之意。坐在院中望着莫镝练字,喃喃道:“生死修短,岂能强求?予恶乎之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之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这四句话一入耳,莫镝心头一震。原来他想起这几句话曾在《庄子南华经》中看到过。这四句话意思是说:一个人寿命长短,是勉强不来的。我哪里知道,贪生不是迷悟?我哪里知道,人之怕死,并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面不知回归故乡呢?我哪里知道,死了的人不会懊悔他从前求生呢?庄子本意似要阐明,生未必乐,死未必苦。但未必二字,所言究属猜测。譬如庄周梦蝶,既不知是庄周变成了蝴蝶,又不知是蝴蝶变成了庄周。原在模棱两可之间,取舍因人而异。好生之人大可贪生,乐死之人亦大可超脱,只不必一意用强而已。
这几句乃是刘克用从莫怀同口中得知,先前他并不以为然。而今风烛暮年,自不免体会到其中含义。只是这番感触,却觉生之所喜而死固然之可惧。莫镝问道:“那是什么意思?”刘克用刚要解释,心念一动,暗想他为何有此一问?自那日桑展提醒,他命刘清婉暗中看着莫镝,白日里自己又寸步不离,一过数月,始终不见异动,原已渐渐忘却了。听他忽然这么一问,不由得警觉起来。其实莫镝既问,显然是不解其中意思,他大可不必担心。只是关心则乱,不及深想,便以心有旁骛为由,将莫镝斥责了一番。末了见他一脸委屈,想起他一家全亡,小小年纪便孤苦伶仃,心中一酸,将他搂进怀里,柔声道:“是爷爷不好,不该在你面前说这些胡话。爷爷错了,却反而怪罪于你,更是大大的不该,这里可要求你小人有大量,恕罪则个。”莫镝心中大奇,才知自己这番受责,却源于《南华经》中的几句话,更加奇怪太爷爷留下的宝典秘籍,怎么在刘爷爷口中却变成了胡话。只是眼见刘爷爷不喜,也就不好穷根问底。
这一番疑问憋在心底,如鲠在喉,若不弄个明白,他定然不能甘心。夜里想了个办法:这两部书中有成千上百句话,刘爷爷未必全部知晓。何况他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大好了,难免似是而非。我随意抽出几句话来向他讨教,看他怎么个说法。连夜挑了四五个句子,牢牢记在心头。次日向刘克用请教。刘克用未曾通读全文,自也不能分辨得出。何况他学识有限,只消解释了一句便即哑然。中午待叶瑶回来,向她求解。叶瑶一看,便知是老庄之说,解释了一遍,又笑道:“怎么年纪一大,便要学秦皇汉武求仙寻道去?”刘克用这才知道句子出处。他自幼受业于儒道,心中秉持的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有为之道。适逢家国剧变,正要一股雄健之气重振前纲,是以常笑老庄之阴柔虚无,向不问津。自然也就不会再跟莫镝解释了。
莫镝一时无法,反而更欲知道。隔了几日,又挑出几段话来索解其意。这一次无意之中选的是庖丁解牛和津人操舟的典故。故事中极言二人神乎其技,解牛者游刃有余,操舟者如履平地,实则是讲见道明心的道理。莫镝听闻之下,面上现出狂喜之色,心中立时得出两个结论:这两部书当真有大本领所在,哎,只可惜刘爷爷不懂。日后便不再拿整句话来向刘克用讨教,只将些生僻字眼来学。
立秋这日,餐桌上饭菜颇为丰盛,莫镝一问之下才知道是刘清朗生日,细细一算,自己生日早已过了,待想到往年生日之时,全家便似过年一般,娘定要做一顿好饭,比这里好上一百倍,一千倍,爹爹也要给我买一两件玩物,爷爷还要亲手给我下碗长寿面。太爷爷虽然不能下地,可也要说两个最好的故事来听。哎,现在冷冷清清,却已无人问津了。心中一酸,忙用衣袖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心底又暗暗盘算,已经过了一个生日了,再有九个,太爷爷就能带家人回来,那也是极好的事情。
当晚刘清婉回房,满脸喜色,道:“哥哥,我告诉你一件大喜事。”莫镝闷闷道:“什么喜事?不就是弟弟过生日吗!”清婉“呸”了一口,道:“那也算什么喜事吗?我娘偏心,一轮到我过生日,就拿两个鸡蛋哄我,哼,当我是小孩子吗!”莫镝登时生出同病相怜之感,握了她小手道:“你别怄气,婶婶不给你过,还有我呢,从今往后,我给妹妹过生日。”清婉喜道:“当真?”莫镝道:“自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清婉将他小手一摇一摇,双目中扑闪着欢欣之意。
莫镝又问:“你要告诉我什么喜事?”清婉压低声音道:“这是我刚才偷听到得,你可千万别说出去。”说着瞧了瞧外边儿,附在莫镝耳边,道:“我听到爹爹跟娘说:‘朗儿都七岁了,咱们也该考虑一下逸儿的事了。’”莫镝问道:“逸儿是谁?”清婉笑道:“傻哥哥,逸儿不就是我还未出世的小弟么?”莫镝心中一喜,问道:“他们还说些什么?”清婉面色迟疑,扭捏着不说。在莫镝催问下,才一一道来。
原来张小凤道:“死鬼,你又要害我了!当初只说生一个婉儿,稀里糊涂就又生了个朗儿。伺候了你不够,还得再伺候两个小毛头,你要把我累死呀?”说着在丈夫额头点了一下。刘维谦笑道:“知道你劳苦功高,这才要犒劳我的小心肝儿呢!再生个大胖小子出来,将来好好服侍他娘!”张小凤面色酡红,笑骂道:“瞧你那副死相!”夫妻俩喁喁细语,清婉便也听不到了。
这一番叙述,始终没有提及生人之法,莫镝不由连叫可惜。清婉道:“那有什么好可惜的?他们不说,难道咱们不会自己看吗?”这一言正合了莫镝心意,只不过亲疏有别,若自己提出来未免不好意思。清婉却又问道:“娘为何要骂爹爹死鬼呢?”夫妻之间打情骂俏的话她自然不懂,莫镝也说不出来个所以然。待会儿等各人睡下,便与清婉出了房门,悄悄来到刘维谦夫妇门前。只见屋内已然熄灯,黑漆漆的什么也瞧不见。二人又侧耳倾听一会儿,只听得各人细细的鼾声,与平日无异,也只好先行回来。清婉劳累一天,沾床便睡。莫镝却不死心,不时出去探视一番,直到中夜才回屋睡下。
次日起来,精神萎靡不振。刚学完后一个字,先一个字已交付于周公了。教学之初,刘克用便订下规矩,错第一次,挨一下手板,第二次便是两下,第三次四下,依此类推。他最多时候也不过挨了四下,不想今日却已错到第六次了。其时天已转凉,竹板打在手上比夏天时可要疼上几分。他挨了十几下打,手背已明显肿胀起来,若再多挨几下,非要皮开肉绽不可。心知刘克用下手无情,急道:“刘爷爷,我太爷爷说书足以记名姓,不足学…要学就学万人敌。我…我不要只学认字儿。”若把“只”字去掉,方合他的心意,又怕刘爷爷不肯,因此才预先留下一个转圜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