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此言,刘克用微微一怔,知道这句话出自项羽之口,莫驥盛传于后人,自必有极大的期许。暗想维谦像镝儿这般大时,月余工夫还认不全几个字呢,他却已认得上百个字来,不可不谓之聪明。姑父慧眼如炬,定也瞧出镝儿天资不凡,才教他这番道理。心念一动,又想我若能将镝儿雕琢成器,只怕姑父便是在九泉之下,自也欢喜不禁。想到这里,不由得露出狂喜之色,放声笑道:“妙极妙极!乖孩儿,好孩儿!”莫镝一瞧,便知自己侥幸过关,望一眼红肿的左手,心道这一番打倒也算值了。刘克用又问:“你太爷爷可曾说过要你学怎样的万人敌么?”项羽口中的“万人敌”说的乃是兵法,现下四海升平,他想莫骥盛定然不是要他学习行军布阵的法门,因此才有这么一问。
莫镝刚要将太爷爷遗意表达出来,又觉取用别人财物的说法似乎不太光明正大,何况他对太爷爷当日所教,领悟的不过是十之一二,自觉词不达意。便将他留下的图纸交给刘克用观看。刘克用见那纸上两个图形,左首一个便是曾经见过的玉佩,想到佩玉之人已离世而去,那玉佩竟也不知所踪,当真是花落人亡两不知,双手不禁微微颤抖,问道:“镝儿,你太爷爷留下这玉佩的图形…”莫镝道:“太爷爷留下遗命,要我务必将玉佩找回。还说只有找回玉佩那一天,才是我们莫家真正昌盛的时候。”刘克用暗想大海捞针,找到的几率究属渺茫,心中一片茫然。又指着右首的图形问道:“那么这幅方圆图又是什么意思?”莫镝道:“太爷爷说万人敌的法门尽可在方圆图上找到。刘爷爷,你明白中间的道理吗?“
刘克用琢磨一会儿,默默点头道:“这下我就懂了。”说着回屋翻箱倒柜,找出几枚大钱叫莫镝来看。那纸上图形正与铜钱吻合,不过是少了“康熙重宝”“咸丰重宝”的字样来。他又解释道:“这个图形呢,叫做铜板,是古人用的钱。”莫镝欣喜问道:“太爷爷为什么画个钱给我呢?”刘克用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当下将莫家世代经商的家史说给他听。只是自己所知有限,又是从莫怀同口中零零碎碎听来,未免不够详尽。他又添枝加叶编造一番,终不免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虽说穷极想象,却也只窥豹一斑。
当年莫家生意主营珠宝毛皮等贵重物品。至光绪年间,北至俄罗斯,南极缅甸越南一带,通商口岸又与英吉利,西班牙等国,皆有贸易往来,堪称富甲一方。庚子年间,莫骥盛璧献财物,而令慈禧太后降阶相迎,若非钱财巨万,也不会获此殊荣。到后来连年战乱,莫家生意才停了下来。但世代积财,亦足以供养十数代人。他举家南逃,不便携带,十之八九藏于老宅之中。随身携带金珠红宝石之属,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逃难之初,他原已拟定战事一平便即回家。适逢结义兄弟褚卫璧一家陡遭变故,他虽爱莫能助,却也不肯一走了之,便将归期推后。这一拖延,莫老夫人与莫杨氏相继而殁。他自己也缠mian病榻,及至家人同日而亡,游子归意竟成了遥遥无期。
待讲完家史,刘克用道:“你太爷爷意思,那是盼你重振家业。”莫镝心头一震,问道:“重整家园和重振家业是一个意思么?”刘克用想毫厘之差,没多大分别,点头道:“差不多吧。”莫镝登时茅塞顿开,颇有拨开云雾见青天之感。那日莫骥盛传下“起死回生”的药方,其中的一味药材就叫“重整家园”。其时他以为家中物事被张铁柱带人给拆得七零八落,太爷爷意思是叫自己整理一番。因此葬礼一完,便央着刘克用孙仲权修门补桌,及至于先前不差。事后才想起这件事情太过简易,而当日太爷爷口中却称“这却有些难办了”。心中虽已想过千百遍,却始终没有头绪。因此一听刘克用此言,当真如醍醐灌顶,妙不可言。双膝一曲,跪在地下,叩头道:“求爷爷教我。”
刘克用含笑将他扶起,道:“你既然肯学,爷爷自然倾囊相授,不用什么求不求的。”说着指着一枚铜钱又道:“古人说天圆地方,将铜钱做成方圆之形,自然是说钱财乃天下命脉。镝儿,你想啊,若只靠荷锄种地,国家又岂能富强?打仗要钱,念学要钱,便连咱们平日居家过日子用的油盐酱醋,哪一样缺了钱能行?可是古人虽知道钱财的重要,对商人却不重视。古人说士农工商,将商人排在百业之末。历朝历代,又无不重农抑商。”莫镝问道:“为什么呀?”刘克用道:“《论语》中讲: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商人经商,原本是为了取利,这样一来,不免被人给看小了。要怪就只能怪孔老夫子大放狗屁!孔门七十二圣人,其中一个叫端木赐,字子贡的,便是一个大商人。他老人家自己一身骚,反骂别人臭,也当真好意思!”听到这里,莫镝想起太爷爷那日焚书的用意,却是应在这里了,又问道:“什么是商呀?”
这一问却把刘克用给难住了,他对商道可谓是一知半解,以他的眼界,无非是买卖而已。只此二字带过,不免有失人师颜面,想了一想才道:“天下交衢,无商不通!比方说咱们密城有两大名吃。”莫镝脱口道:“我知道,是曲靖的牛肉和关梁的荷叶饼,我可好久没有吃过了。”话一出口便又后悔,深知在别人家中寄居,自不能像从前一样畅心适意。刘克用见他欢喜之色一闪即逝,已明其意,暗想这些日子倒是委屈了镝儿,道:“这两样东西味道可真不错,哎,只可惜爷爷腿脚不好,否则去曲靖关梁给你买了回来,又值得什么?”
莫镝道:“明明……”话到一半而止,心想不买就说不买了,没的消遣我干嘛?听刘克用问道:“明明什么?”一肚子委屈暗自吞咽,口是心非地说:“明明,是…是些臭东西,哪里味道好了?”刘克用笑道:“这可就怪了,怎么我吃着却是香的?不行,一定得去供销社买一点儿尝尝,试试我这牙口还行不行!”莫镝悻悻道:“爷爷不说只能去曲靖关梁才买得到么?你骗人!”刘克用道:“是呀,为什么不去曲靖关梁也能买得到呢?”莫镝微微一怔,心中飞快翻转,道:“哦,这是因为通商。”
刘克用“哈哈”一笑,牵着他的小手迈步出门,边走边道:“好聪明的孩儿!《孟子·见梁惠王》中说: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意思是说河内遭遇饥荒了,就把河内的百姓迁移到河东,把河东的粮食给移到河内。这个移字,便是通的意思。若是不通,河内百姓岂不要饿死?镝儿,你瞧商人的作用可还小吗?”这一番附会虽有些牵强,却也未始不能算作一家之言。沿途记起《史记》中有一篇货殖,讲述的便是商人。将其中所载陶朱公子贡白圭卓氏程郑等人的故事说给莫镝听。末了,又附上太史公按语: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辏,不肖者瓦解。千金之家可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莫镝不由得心向往之,暗想却不知王者是怎么个乐法,我倒要试试。待吃到刘克用买的牛肉荷叶饼,登时领略到其中妙境,暗暗发誓:我定要与王者同乐!
自此他兴趣大起,刘克用却浇冷水。实因所知有限,才尽于此。幸好刚到密城时,他曾与莫怀同在褚家店铺中帮忙,将一把算盘珠子拨得精熟。次日便找来算盘教莫镝珠算技巧。莫镝想起那日太爷爷之言,曾说过要“算尽天下形势”,又说“圣人步步尽在筹算之中”,以为此“算”,与珠算之“算”意义相同。因此用心极专,何况他本就天资聪颖,进境实可谓是一日千里。刘克用且喜且忧,深恐他不日学完,自己反无力为继,不免难堪。是以又加了一门军旅拳的功课。表面虽说是文武兼修,实则却是故意拖延他进境。少年人天性好动,一见之下自然是童心大快。
莫镝每日里乐此不疲,本领虽瞧不出有何长进,个头却着实增长不少。刘克用心中大慰,便如工匠望着自己亲手雕琢,渐渐成形的珍宝一般喜悦。他先前待莫镝之意,既有莫骥盛托孤之义,又有莫怀同相救之恩,到这时喜欢才发自心底,渐渐的已胜过待自己儿孙。张小凤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中却大为光火。
秋收一过,村人单等村中发放口粮。到中秋节这日,已清点完毕,通知各家自行领取。刘克用笑眯眯对莫镝道:“这可真是久旱逢甘露!镝儿,咱们爷儿俩午饭少吃口,到晚上再搂一肚皮好的。”这半月家中余粮告罄,一日三餐便以高粱面为生,莫镝早已不耐,当即推了饭碗。左右无事,二人出去转了一遭,到晚才回。各自饥肠辘辘,直奔餐桌。
只见桌上放着一锅稀粥,淡如白水。另有一盆红薯,纤细如须。二人不禁傻眼,刘克用道:“怎么过节就弄这些来吃?”刘维谦道:“爹,收成不好。”刘克用双眉一挑,道:“放屁!这一年风调雨顺的,收成哪儿就不好了?糊弄你爹呢!”刘维谦面色一红,不敢往下接口。
张小凤白了他一眼,对刘克用道:“爹,您儿子您还不知道,三脚踹不出个屁来,就是想糊弄您,也得有那个胆子呀!”刘克用转眼望向叶瑶,叶瑶道:“确实是收成不好,比往年可差着好些呢。”他不禁满面狐疑,心中委实难信,问道:“这是为什么?”见张小凤欲言又止,道:“说!”张小凤望了眼莫镝,才道:“我听人私下里说,镝儿家里死得太惨,这是老太爷降下的天灾。”刘克用冷笑一声,道:“这才是放屁呢!去给孩子做碗面吃吧。”
张小凤道:“哪里还有面呢?”刘克用“咦”了一声,问道:“当初不是从镝儿家中拉回几袋吗?”张小凤道:“您老顿顿催他多吃一大碗饭,便是家里通着粮仓,那也不够呀。”他微微一怔,犹疑道:“收成再不好,大过节的,也不能委屈了孩子呀。”张小凤道:“若不为着他,这些红薯也大可免了。爹,您没听人说过,一年旱三年灾吗?总也得想想往后吧。”又转头对着莫镝道:“现在可比不得从前了,镝儿,你金枝玉叶的,定是没有吃过苦。要在家里觉着委屈了,只管开口,不用不好意思的。”
莫镝不明其意,心想我就是开了口,难道你就能叫我不委屈吗?刘克用却知她有意将莫镝送走,只是不好直说,只待莫镝一露委屈的意思,便也有了籍口。心中不快,横了她一眼,张手抓了一把红薯交在莫镝手中,道:“你快吃,午饭就没落饱。”又问道:“镝儿,将来只怕你要跟着爷爷受苦了,你老实说,会不会觉得委屈?”莫镝道:“那有什么好委屈的?一家人正要同甘共苦呢!”刘克用哈哈大笑,张小凤自觉没趣,略一动筷,便带儿子回屋了。
此日刘克用将军旅拳的功课废除,自是怕食不果腹下再去练拳,反而于身子有损。之后家中饮食逐日递减,莫镝挨得几日,待肚腹缩紧,也便习以为常了。刘克用也不时出去上工,略为家人分忧。莫镝虽有心帮忙,微一露意,便被他断言拒绝,也只好作罢。每日里只将他留下的功课用心完成。
这日傍晚,刘清婉独自回来,一脸悻悻之色。莫镝忙询问原由,才知她下午遇见一个少女,穿一件绣花小衫,十分漂亮,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少女骄横无比,便骂她是没有见过世面的野丫头。她回骂了两句,被那少女的同伴推了一下,眼见自己势单力薄,也只好忍气吞声。末了摇着莫镝小手,求恳道:“镝哥哥,你帮我出气好不好?”
莫镝略一迟疑,手头尚有些功课没有完成,若刘克用回来时应付不及,自不免要挨手板。刘清婉见他不即应允,放脱他手,撅起小嘴道:“不帮就算了,叫我被人欺负死吧!”莫镝忙道:“谁说不帮了?我是在想,叫你把那两个臭丫头的相貌说给我听,我自己去找她们也就行了。”清婉问道:“为什么不带我去?”莫镝道:“自然是怕你遇到危险了。”清婉“咯咯”一笑,抱着他胳膊道:“那怕什么?她们两个,咱们两个,还怕打不赢她们?”说着两人出门,清婉带路,在巷弄间转了几转,来到一户人家门前,放开喉咙叫道:“刁丫头出来,刁丫头出来!”叫得两声,便拉莫镝在墙角猫了起来。
莫镝问道:“躲什么呀?”清婉小声道:“当然是躲大人喽,否则她家里出来几个大人,这场架可就打不成啦。”言下之意,似亟盼着报仇雪恨。正说着,那户人家走出来一个中年妇人,身后尾随两个少女,左首一个身材略高,身上穿着一件月白小衫,上边针线绣了一幅梅花傲雪图,格外醒目。莫镝一望便知,清婉口中说的骄横丫头便是她了。只见她肤白若雪,面上一双大眼睛却黑白分明,炯炯有神。人与衣上梅花交映,掩不住的一段冰雪之气。莫镝暗想这姑娘竟比婉妹妹也不差什么!她身旁的少女却要矮些,眉目与那妇人颇为相像,看来似是母女。
三人四下里望了一望,那妇人道:“哪里有什么人?都说你们听错了。”矮个少女道:“我明明听到刘清婉骂人的,是不是表姐?”转头望向那小衫少女。那少女道:“我可没听见,是你说的。快回家吧,冷死人了!”说着拉她表妹回家,她表妹兀自不肯,对着巷弄空骂了几句,这才进门。清婉便要越出,再去叫骂一通。莫镝赶忙拉住,将手堵了她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