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镝应变极快,左手向那小衫少女脸颊拍去,本是围魏救赵,攻敌之必救的意思,只盼把她迫开也就是了。不想她却置之不理,结结实实受了这一巴掌,粉白的脸上多了五根指印,双眼一红,泪也落下来了。莫镝不曾料到她竟然不躲避,微微一怔,右手已被她咬到,只见一股鲜血自她唇间流出,显是自己皮肉已破,怒道:“你疯了么!”抬手又要再打,那少女抬起脸来,两泓眼泪顺颊而下,右脸通红,左脸粉白,双唇更如朱抹,看模样极是楚楚动人。莫镝这一掌顿在半空,便落不下去,回眼朝手上一看,见到两排细碎贝印,一片殷红,终是怒不可遏。再抬头时那少女已退到两丈之外,恨声道:“武鸽鸽,我恨死你了!”
莫镝一听,笑道:“你恨你哥哥,却干嘛咬我?”那少女这才会过意来,脸色半青半红,啐了一口,叫道:“蠢圆圆,给人当丫头上瘾了吗?还不走?”陆圆圆醒过神来,刚要离开,手上一紧,却叫清婉拉住。清婉道:“还想走?快叫那刁丫头回来给我哥哥解气!”陆圆圆眼见自己被二人围住,表姐又已逃开,心中一怯,“哇哇”哭了起来。莫镝道:“你哭什么?快走吧。”陆圆圆呜咽道:“你不打我?”
莫镝笑道:“我可敢呢?”举起鲜血模糊的双手,道:“明明你表姐占尽便宜,却还要赖我一个大男人欺负她一个小丫头呢,我若再动你一根指头,还不由着她满世界说嘴去!”说到这里音调一提,朗声道:“婉妹妹,咱们大人不计小人过,这就饶她们一回可好?要是敢把今天事情宣扬出去,以后就算说我是爷爷欺负乖孙女儿,我也非再打她屁股不成!”清婉一听,心想哥哥虽然个子跟刁丫头不差什么,但他终究是个小子,若叫人知道他与丫头打架,不免有污他英雄好汉的名头。听他说得好笑,也大笑道:“那咱们就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吧。要以后叫我听到什么风言风语,我再把她牙给打掉。”
那小衫少女原想我今日之辱,若叫他们宣扬出去,以后那也不用做人了。听他这样一说,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又想你这小子心思倒还挺好,却干嘛说得那样可恶!一会儿叫我娘,一会儿要当我哥哥,一会儿又叫人乖孙女儿,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啐了一口,道:“还知道自己是个小子吗?改明儿我送你套裙子穿才叫合适呢!”心中一动,暗想这小子要是穿上裙子,只怕比个丫头还好看呢!忍不住乜了他一眼,笑道:“圆圆,算这小子识相,你快过来吧,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陆圆圆面上一喜,甩脱清婉双手,快步奔向她去。二女牵手走了一程,那小衫少女回头大声道:“臭小子,我叫沈君瑜,不管你叫什么名字,我只记住你是武鸽鸽了。”话音一落,身影消失在巷子之中。
刘清婉见二女被狠狠折辱一番,铩羽而归,心中大快,上前抱了莫镝大叫道:“好哥哥,我可爱死你了!”又替他检视伤口,取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一番,问道:“你痛吗?”莫镝摇头,替她除去发上残留的草屑,问:“有没有受伤?”清婉笑道:“才没有呢,有哥哥这样的大英雄在,我又怎么会受伤?”此时天色不早,二人赶至家中,家人也已回来。刘克用检查功课,莫镝交不上来,自不免又挨一顿手板。之后几日在家,清婉待他可尽人意,一面想哥哥可是为了我受伤的,自不免沾沾自喜,一面又想我只要跟着哥哥,那可就威风死了。
这一晚二人回到房中,刘清朗也尾随进来,说爹娘要他与二人同睡。清婉不喜,见弟弟罗唣不休,恼道:“再闹,叫煞面城隍来捉你!”三人之中,只莫镝见过煞面城隍,心中一凛,暗自惭愧,这几日只顾着玩耍,竟把家人也险些给忘了。又一想叔叔婶婶为什么叫朗弟弟来这里睡觉呢?莫非要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脑筋一转,便已想到因由只怕要应在“生人之法”上。
清朗一听姐姐恐吓,忙绷住嘴唇,清婉心中高兴,面上仍装作愠恼模样,道:“快躺下睡觉,煞面城隍专爱捉晚上吵闹不睡觉的孩子。”清朗一面依言而行,一面不满道:“哥哥姐姐也没睡觉,他…他为什么不捉你们?”清婉笑道:“谁叫你人矮腿短,跑不过我们呢!就是来捉,也是先把你吃掉,待他饱了,也就不再为难我们了。”清朗一听,姐姐所言确乎有理,骇得面色发白,忙缩进被窝里,不一会儿便已睡着了。
莫镝悄声对清婉道:“咱们瞧瞧你爹娘去。”清婉嫌天冷,不愿起身。他想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情,妹妹要不去,我自个儿去了也究属无用。道:“不敢就说不敢了,我也糊涂,竟没想到你最怕你娘啦。”清婉道:“谁怕了?去就去。”当先穿衣下床。莫镝暗暗好笑,随后跟上。
二人蹑手蹑脚来到院子,还未到刘维谦夫妻房前,先已听到他粗重的喘气声,另有一个女声相和,听来似是张小凤的,却又觉不像。张小凤平日声音清脆如泠,这声音却沙哑滞涩,如泣如诉,似痛苦呻吟,又似欢愉至极。二人悄悄来到窗前,借着一片月光向内观望,只见刘维谦夫妇二人四肢交缠,胴体吻合,身子或似秋水行波,或似孤舟冲浪,带动得身下床板,“咯吱咯吱”唱出一段欢快的旋律。刘维谦身子俯卧,看不清面目。张小凤却香汗淋漓,媚眼如丝,银牙轻咬,口中时时呼出销魂之息。面上神情更是如颠似狂,额头轻粘几缕柔丝,比之平日别有一番醉人风情。
莫镝心头“砰砰”直跳,似有小鹿撞击。刘清婉一见之下大惊,张口欲呼,他忙捂住她嘴,凑到耳边轻声道:“走。”清婉耳朵受他一碰,浑身说不出的舒泰受用,软绵绵地跟他返回卧室。待嘴巴得脱,这才问道:“哥哥,爹爹是在打娘吗?”莫镝心想平日里婶婶一瞪眼,叔叔就吓得屁也不敢放一个。要说打婶婶,可得问人先借十个胆子才行。想到这里,摇了摇头。清婉又问:“那他们在做什么?”莫镝茫然道:“我也不知道,反正,反正……”突然玩心大动,合身将清婉压到床上,笑道:“咱们试试不就知道了。”二人闹了一会儿,才相互搂抱着睡了。次日见到刘维谦夫妇,彼此心照不宣,相顾而笑。
转眼又是月余,已近冬至。谚语说: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极言天气一天冷似一天。交九这日,家家定要包一顿饺子,相传这天若不吃饺子,耳朵就会被冻掉。其实风俗由来,却非这样荒诞。只因旧时物力贫乏,老辈人生活清苦,才找些籍口,将生活略加改善,来安慰人心。传承至今,而成风俗。譬如满月酒,地方上也有叫做“送米面”的,意思是说家中多添一张嘴吃饭,亲朋好友帮衬一些粮物。举凡如此,当可想见“岁苦”二字。
这日刘家也盘了些饺子馅,虽然馅料仅只萝卜白菜,但因放了些猪油,闻来却令人馋涎欲滴。这一餐对于家中而言,已算是奢侈破费了。莫镝许久未见此美味,如老饕吞吃,一口气塞了十几个饺子,仍意犹未足,刚要再盛一碗,突听“砰”得一声,只见张小凤将饭碗重重拍在桌上,冲着刘清朗斥道:“你这好吃懒做的下流坯子,也不问问赚了几个公分,挣了几斤口粮,还好意思伸手要饭,也不怕给人寒碜死!”
餐桌之上,唯有莫镝一人正伸手盛饭,这番话自然是指桑骂槐,冲他而来。他面色一红,失手将饭碗落到桌上,忙又抓了回来,只恨这手怎么偏偏长在自己身上。想他自幼娇生惯养,一餐之中,爹娘只怕他吃不饱吃不好,想方设法也要叫他多吃一口,不料寄人篱下,竟为几只饺子受辱。登时委屈得双眼含泪,强自忍住才不致落下。瞥眼瞧见刘克用双眉一轩似要发作,忙道:“爷爷,明天我和弟弟妹妹出去玩,好不好?”言下之意,自然是要随二人出去做工。张小凤见公公神气不对,在儿子臀上拧了一把,刘清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佯斥道:“仗着爷爷奶奶疼你,就当我不敢打你了。回屋去再给你好看!”说着抱他走了。
莫镝如坐针毡,只觉字字仿佛刺在心头。叶瑶忙又给他盛上一碗。他垂头一摇,起身跑回卧室。次日一早起来,正要跟清婉姐弟出门,刘克用拦住道:“你留下,镝儿,爷爷今日安排的还有功课。”莫镝悄悄打量张小凤,见她柳眉倒竖,嘴角轻撇,心想吃爷爷打也总比吃婶婶骂要好得多。道:“爷爷,我…回来再做,那也不迟。”普通孩子一天劳作,所得不过一块小耗子大小的红薯,刘克用深知这点,因此坚决不允,道:“下田种地那是没出息的人才干的……”张小凤哼了一声,道:“爹,这话你在家里说说也就算了,若叫外人听到,少不得……”“少不得”之后,自然是叫人批斗的意思。叶瑶斥道:“放屁,怎么说话呢?”张小凤情知话说错了,却不依不饶,道:“这年头,没出息的下田种地,嘿嘿,有出息的想必都会点石成金无米成炊吧。也不知爹爹教人的什么本事,若不是这两项,再有出息,怕也叫饿死啦!”
刘维谦道:“罗嗦什么?还不快点儿下地去。”张小凤见丈夫如此畏畏缩缩,横了他一眼,将儿子推到他面前,道:“快跟着你老子出息去吧。”刘克用气得嘴唇直哆嗦,高声道:“他老子还是我生出来的!怎么,翅膀硬了,就不把你爹往眼里放了?”刘维谦忙道:“爹,小凤不是那个意思,她,她……”“她”了半天,究竟什么意思却说不上来。叶瑶喝道:“还不快走!”他忙推着妻子离开。
莫镝见张小凤脸色铁青,心中欢喜,暗想原来得脾气大些,才好降住婶婶。昨个儿竟叫她吓得快哭啦,也当真没用至极。见刘克用生气,心中颇感歉仄,扶他坐下,道:“都怪镝儿不好,惹得爷爷您生气了。太爷爷说诸葛亮躬耕南阳,想来种地也没有什么出息不出息的。又说担水劈柴无非什么道。”刘克用道:“无非妙道。”莫镝道:“是呀,您想吧,我先使一招擒拿式,手到擒来一支枯木笔,划地成书,三下五去二,一日功课便已完成了。还能顺便再做些活计,岂不两全其美?”
刘克用听了这话,心中不是滋味,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叶瑶知道丈夫心思,雅不愿莫镝受丝毫委屈。只是单只自家孩子劳作,放谁人身上,那也心中不平。既然丈夫不好开口,也只有自己唱黑脸了,叫镝儿去应个卯,只消堵住媳妇的嘴就是了。道:“好孩子,你若有心,就跟奶奶出去玩玩儿,奶奶念过的书可比你爷爷念得多。”刘克用见此也不好反驳,任由二人去了。叶瑶出自书香门第,自小又在上海长大,见闻颇丰。将几十年前的上海景象娓娓道来,虽已至今,密城固然颇有不及。莫镝听得津津有味,方知天外更有一层天。
到得田间,村人正在烧荒施肥。莫镝放眼望去,见众人悠闲怠懒,殊无勤勉振奋之意,心中大为奇怪,明明粮食欠收,为何还不加紧劳作,好歹明年找补回来呀?却不知土地公有,众人均想反正打来粮食不是我家的,我偷一分懒,自然有别人多干一分。天塌压大家,好处少不了我,坏处也跑不了你的。因此上虽说是人多力量大,但人心离散,终究是事倍功半。
他跟着叶瑶将野草枯叶耙镂成一堆,取火点燃,末了再由青壮汉子将灰肥洒向地里。村人虽早已听闻他寄居刘家,但他平日极少出门,是以见过的人却不多。这一带村民极仰慕莫骥盛,自他殁后,又将附近灵异之事附会在他身上,因此个个奉若神明。昔人音容已难瞻仰,待见到他子孙后代,纷纷围观,七嘴八舌赞叹不已。未免便有不会说话的道:“哟,怎么就叫小少爷出来干活呢?”本意自是怜惜莫镝蒲柳之姿,一不小心却将刘家人的颜面伤住了。张小凤一脸愠色,心道他算哪门子少爷?当真还叫人伺候不成?这笔账烟云流转,却又算到了莫镝身上。
莫镝瞧叶瑶面露尴尬之意,道:“爷爷奶奶年纪大了,自该由小子服侍。什么少爷不少爷的,便是少爷也得先服侍老爷,才是道理呀。”众人听他言语得体,无不啧啧称赞。这一番称赞却又刺中张小凤心事,暗想公公这老东西,一心只向着外人,也不见他教朗儿读书识字来。叶瑶听他这一番措辞,心感甚慰,默想要是换做了朗儿,可只有张嘴结舌的份儿了。他有心在张小凤面前表现,好叫她日后无可挑眼,一连干了几个钟头,才蹲坐在草地上休息一会儿。
只见远远走来一条身影,尚未瞧见模样,声音先已传来,道:“小少爷,这可多久没见了?”莫镝一听,便知是初来西王庄时见过的桑家兄弟中的老二桑展。那日他对桑展印象颇好,起身迎了过去。二人一照面。莫镝不禁大笑,只见桑展脸上东一道西一道,不知从哪里粘的土灰,歪戴着一顶老爷头的破帽,帽子上挂满枯叶杂草,仿佛他人刚从土里钻出来一样。
桑展也颇为欣喜,道:“小少爷,这是笑老桑是个土鳖呢!几月不见,你个子长高不少。”莫镝问道:“你去哪里了?怎么就弄成这个样子?”说着上前帮他拍打灰土。桑展笑嘻嘻道:“老桑也不知哪里来的好福气,粘了灰的脸叫你这小手一拍呀,立刻变成满脸金子啦。”从背后拿出两串东西,莫镝猛然见到,吓了一跳,忙往后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