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桑展手中握着两根树枝,上边穿了十几只蝎子,烧的又黄又焦,散发出一阵焦臭味道,闻来却极是撩人胃口。他道:“别怕别怕,都是死的。小少爷,俺老桑手段如何?半个钟头,便摸了二十一只蝎子。”莫镝瞧了瞧,道:“不错,很好。”桑展脸上现出得意之色,道:“那是自然,小少爷挺有眼力。俗话说货卖与识者,老桑请你吃了。”莫镝心想这东西也能吃么?怪不得你长这样胖呢。他原先家中饮食颇有讲究,到刘家之后虽然简慢不少,但讲究二字却未放下。这时虽然饿了,却也瞧不上蝎子。摇头道:“我不要,谢谢你啦。你别再叫我小少爷,我叫莫镝,你叫我名字就行,我叫你老桑可好?”
清婉姐弟称桑展为二叔,他自也该以叔叔相称。但见这人殊无长者架势,对自己又颇为喜爱,才勉强以“老”称呼,否则直呼桑二,心中反觉得亲近。桑展微微一怔,叫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莫镝见他一脸焦恼之色,想是“老桑”二字冲撞了他,却听他破口骂道:“他妈的,吴老二不是个东西,张大麻子不是个东西,桑老大也不是个东西,桑老二就更不是个东西了!”
莫镝听他骂到最后,连自家兄弟也给牵扯在内,不由得心中大奇,问道:“你怎么了?”桑展道:“小…莫镝…小少爷,你把名字告诉我,那是屈尊下交的意思,老桑我荣幸得很,本该替你准备一份礼物,他妈的,可巧我前天得了一只鸡,实不相瞒,那是我从吴老二家偷来的。刚叫老大收拾好,张大麻子就凑巧来了,请他吃了些,我跟老大又吃一些,到昨日还剩半只。老大收好了,不想又叫我给偷吃了,好好的一只鸡就这样没了,否则我取来给你当见面礼,岂不甚好?”
莫镝听得一头雾水,问道:“没了就没了,你却为何骂人?”桑展道:“你不爱听?我也是气急了,你想要是吴老二多喂几只鸡,前日我就不顺手牵羊多弄一只?他妈的,这老东西偏偏就养两只,若是全偷了,下次可没鸡蛋吃了,他妈的!”莫镝心中暗暗好笑,心想做贼做得如此理直气壮的,普天之下唯有此公!胆气之豪固然人所不及,论起见识,却也着实不凡,竟然还懂得蓄养生资的道理。
听他又道:“这张大麻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老子杀鸡他就来,这不明显算计他老子吗!我大哥向来老谋深算,但凡有一口吃的,总要防着我偷吃,这次却藏在眼皮子底下,一肚子主意全成他妈的草包了!更可恨的是我,本来说好等腊八再吃,又一寻思,早吃晚吃,不都进了俺老桑肚皮,那还有什么好讲究的,结果就呜呼哀哉,害得小少爷你吃不成了!”
莫镝听他这一番逻辑,虽是稀里糊涂,待自己心意却发自肺腑,不由感动,道:“你喜欢我,咱们就交个朋友吧,不用什么礼物的。没听人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吗?”桑展道:“那怎么行?老桑的颜面可挂不住啦。”说着眉头一皱,不知又在算计哪家的活物。莫镝见状道:“你要舍得,就送我一串蝎子好了,不必再费神了。”
桑展面色一喜,道:“那也好得很,蝎子虽比不上烧鸡美味,却是壮骨佳品,正好帮你长个子。”说着将两串蝎子交到他手中,又道:“说老实话,最近这人都快成猴子了,精明着哪!否则老桑再去弄一只鸡呀鹅呀,又费什么!他妈的,什么世道!那也只好下次补上了。”莫镝听他言语爽直,心中所想无不可对人而言,光明磊落虽然不及,却也足谓“率性而为”四字。心中不由得对他好感倍增,道:“这个就挺好的。”说着取下一只蝎子放进嘴里,不敢嚼动,竟是一口吞进肚里。桑展抓耳挠腮,看来颇为喜欢,道:“你等着。”快步冲了出去。
远处聚集几个汉子,正在笼火不知烧些什么。桑展冲到那群人附近,快速抓起一物,折身返了回来。只听一人大喊大叫,随后跟上,那人显得气急败坏,厉声骂道:“兔崽子,快还我!”却是桑展兄长桑延。桑展却不理睬,径到莫镝身前,塞他手中一物,道:“小小意思,你先收着了!哈哈,老桑今天可要快活死了!”话一说完,又朝一旁逃去,远远叫道:“桑老大,这么多人可瞧着呢,你要敢抢小孩儿家东西,老桑家十八代祖宗的脸面可叫你给丢尽了。”莫镝心想什么好东西,也值得这样大动干戈!往手中一瞧,见是一个烤白薯,不由得哑然失笑。桑延来到近前,望着他手中白薯,面上肌肉轻颤,仿佛叫剜了肉般。莫镝暗暗好笑,将白薯递到他面前,道:“我不要。”他小眼中闪过一丝喜色,随即却道:“老二送你的,就…就拿着吧。”显然言不由衷,又道:“我刨了半天地,才得了这么一块儿,当,当我送你的。”想要转身离去,却又转过头来。莫镝忙道:“我真的不要,你拿去吧。”
桑延道:“不是这个意思,白薯烧焦了,焦糊的可万万吃不得,容…容易生病,我帮你剥皮。”接过白薯,将表皮去掉,却不扔了,而是装进自己口袋,再将一个热气腾腾的去皮白薯塞进莫镝手中,这才道:“我去了。”刚一转身,将口袋里的焦皮取了出来,一片一片放嘴里慢慢吃掉,看模样倒似享受什么美味一样。莫镝瞧在眼里,心中暗笑这一对兄弟当真有趣,哥哥是铁公鸡一毛不拔,弟弟却慷慨大方不滞一物,二人性格迥异,感情却笃,实令人好生奇怪。
他拿着白薯蝎串先问过叶瑶,再拿去给清婉姐弟。沿途蹦出两个无赖小儿,盯着蝎子直吞口水。他自己不喜,便也不萦于怀,送了二人一串。刚到张小凤身旁,便听她轻斥道:“傻瓜,怎么将蝎子送给那两个小贼去?你不吃,你弟弟还不吃么?”
莫镝听到“傻瓜”二字,浑身一震。先前褚双在世时,也常用“傻瓜”一词嗔笑于他,只不过褚双话中蕴藉无限爱意,张小凤口中则真的是傻瓜之意。他一时也分辨不出,双目一润,濛濛中只觉眼前之人便如娘亲一般温柔娇俏,不由得脱口叫道:“娘!”张小凤见他痴痴望着自己唤娘,心中一酸,刚要抚慰,突听刘清朗道:“娘,我要吃!”醒过神来,道:“镝儿,你不要就让给弟弟。”不等回应,便从他手中接过蝎子,塞给儿子。
刘清朗“吧嗒吧嗒”嚼了起来,又问姐姐:“你吃么?”清婉撇了撇嘴道:“我才不要呢,恶心死了!”莫镝将白薯交到她手中,又瞧了一眼张小凤,默默走了回去,心想婶婶才不是娘呢!娘这会儿到了天上么?她会不会瞧瞧我?想到这里,不由得向天上望去,只见一轮白日乜眼斜觑,数点寒鸦一掠而没,顿觉天地之间往来一身,心中不禁大起苍茫之感。浑身力气化为乌有,恹恹提不起精神来。这一日劳作自然收效不大,到晚上收工,只得了两分,才与刘清朗看齐,却又比不上清婉。忽听得一声冷笑,知道是张小凤所发,不敢回头望她,但也料想得到,她定然一脸讥诮神气,暗想我若再不做出点成绩,那可真叫婶婶看扁了。
到晚上吃饭,他虽已饿透,想起昨夜之辱,毕竟不敢多吃。回卧房时,清婉从衣袋中取出一方手帕,打开来瞧,却是半块地瓜,已叫挤压得支离破碎。清婉道:“这是你今天给我的,娘给了弟弟半块,我舍不得吃,特意留给你的。”莫镝心中感动,暗暗发誓这世上就只妹妹一人待我最好,我这一生之中,定要好好爱她疼她才是。先拈了一块喂她口中,自己才又吃了一块。二人并排趴在床头,只觉这样吃东西的滋味,竟是生平从未体验过的甜美。清婉又道:“我娘偏心,处处只想着弟弟,哥哥,以后人家再给你东西,可别叫他们撞见,反正饿不着他们。”莫镝点头道:“我只留着给你。”清婉甜甜一笑,极为喜欢他这言语。
冬至过后,天气极冷,却始终未落下一片雨雪。老农人一望而知,次年夏收定然不尽人意。一面自是勒紧肚腹,另一面则是引溱水灌溉田地。是以虽近年关,农事反倒繁忙起来。溱水河业已冰冻起来,青壮汉子凿冰挖渠,妇孺则在田间打畦修垄。天气一冷,刘克用便不能出门,刘家少了一个劳力,莫镝不得不勉力代劳。除去日间引灌之事,趁夜尚须铡草劈柴。俗话说半大小子顶个老子。他一经劳动,胃口大开,但荒年凶月,人人自保尚不及,却又哪里顾得上他!
叶瑶虽属有心,却终是无力,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暗自伤心。渐渐的他神形憔悴,面相清减,已非昔日养尊处优的懵懂少年,整日与饥饿为伴,所忧者食,所惧者寒,但见得饮食之物,不自禁得双目冒光,便如小狼一般,恨不能将天地都吞在肚腹一般。
腊八这日,莫镝刚从外边回来,突然一条身影抢到身前,合体将他抱进怀里,他只觉一阵暖意行遍全身,抬眼一瞧,见是黄月娥,不由喜道:“姑奶奶,你怎么来了?”月娥笑道:“乖孩儿,可把我给想死吧!”贴脸与他一番亲热,这才推开了细细打量,只见他两颊深陷,一脸饥寒之色,身上长长短短穿了两三件棉衣,右手拎一把柴刀,左手拎着一捆干柴,十根手指肿胀似萝卜一般,指头肚上冻裂开口,血迹已干,隐可见肉。她怵目惊心,颤着声音道:“你怎么就成了这样?”见叶瑶等人便在身旁,忙改口道:“不错,不错,好孩子,终于长大了,都会帮大人分担忧劳了。”话意虽是欣慰,只是语调却心酸无比,说到后来,双目一红,眼泪便落了下来。叶瑶已明其意,眼泪跟着下来,悄悄用衣袖抹掉。
张小凤心中大怒,暗想这倒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你却来带着这个小累赘试试!眼见月娥之子杨承推着三袋苞谷,似是给自家带的,又不由得欢喜,请众人进屋,说了一会儿闲话,月娥心思始终在莫镝身上,暗想刘大哥家中并不宽裕,镝儿吃苦头不算,定然也拖累人家。我家中人多,一人省下一口,也足够养活他了。那人…哎,总也得先顾着小的,再说他吧。只是这番话不方便明说,便称带莫镝回家玩几天。刘克用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心中不快,自然是一口回绝。张小凤正求之不得,眼见公公执拗,急道:“爹,黄家姑姑一片好意,您就叫镝儿去过几天安稳日子吧,又何必拂人美意,害得镝儿跟咱们受罪呢!”
月娥横了她一眼,心中愠恼,暗道少吃少喝又怕什么?就只怕镝儿受你这婆娘作践!刘克用双眉一轩,怒目逼视着张小凤,道:“你爹我快死了,将来还指着镝儿给我披麻戴孝呢!等我合了眼,你再折腾也还不迟!”张小凤与他目光一触,不由得暗自生惧,垂下头不敢说话。莫镝上前抱住刘克用,道:“爷爷,我不走,你别死,我不叫你死!”刘克用抚着他小脸,笑道:“好孩子,咱爷儿俩守着多好,不见你生个大胖小子出来,爷爷又怎么舍得死呢!”月娥见此情形,已知无转圜余地,道:“承儿,你这就回家,再取两袋甘薯来。”杨承微微一怔,面露踟蹰之意,道:“娘,咱们……”
月娥脸色一沉,道:“去!”杨承忙应了声是。自黄月娥嫁入杨家始,杨氏兄弟已是七八岁年纪,月娥待他们兄弟便如亲母一般,更是一生不肯生育,用意自是怕有了亲生骨肉,不免会有偏颇之心。他兄弟二人成人以来,对这位养母既感且敬,无不竭尽孝道,不敢有丝毫拂逆之意。是以杨承虽知家中余粮勉够家用,但一听月娥吩咐,便即凛遵奉行。
刘克用瞧出她家中想必也是捉襟见肘,叫住杨承,转头对黄月娥道:“大妹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月娥道:“刘大哥,你别多心。荒年凶月,咱们亲戚间自该鼎力扶持,现在家中还算宽裕。若有不济,到时候我还要向大哥挪借些呢。”刘克用听此,知道她此意乃是为了莫镝,却怕自己磨不开面子,才如此说的,心中暗自惭愧,道:“这些也已足用了,若是不够,难道我就不能再去你家取些?”
月娥只好作罢,母子二人又待一会儿,临走时又道:“大哥,你待莫镝的心意,我是再放心不过了,平日里用度尽可放宽一些,大可不必只盯着眼前,日子还长着呢。”听到这里,莫镝心头一震,暗想我天天一肚子委屈,当真是小家子气了,日子还长远着呢!张小凤却觉她故意说给自己听的,心道眼前的尚顾不及,还管什么日后呢!
众人送了一程,莫镝颇有不舍之意,月娥打发众人先回,又与他亲热一番,问道:“这些日子可是受了不少委屈?”莫镝道:“没有呀,姑奶奶,你什么时候再来?”月娥笑道:“还说没受委屈?怎么我还没走,你就盼我来呀?受委屈又怕的什么?男子吹不动,浪打不动,昂立于天地间,那才是大好儿郎!否则还不如个光屁股的小丫头呢!”说着在莫镝裆部拍了一下,道:“我瞧是个站着撒尿的小爷们儿!”莫镝面色一红,又“哈哈”一笑,道:“姑奶奶放心去吧。”月娥道:“好,我去了。”转身便走,连头也不曾回得一下。莫镝望着她纤弱的背影,心想姑奶奶行事比个男儿还要爽快,她对我这样放心,我总不能叫她失望才是!一念到此,一扫心中数日来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