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刘克用起身将苞谷磨成面,得了二百来斤,略一盘算,足够莫镝支用到夏收,到晚宣布他日后跟众人分灶而食,亦不必再去田间劳作。这一决定太过突兀,莫镝心中隐隐觉得不对,正要劝阻。张小凤已冷笑道:“既然分灶,就没有不分家的道理。”刘克用一掌击在桌上,震得盘碗跳跃,道:“分不分家,还由不得你做主!”
张小凤怒火大炽,白了一句,道:“我是做不了主,忘了得请示莫老爷了!”恨恨瞪了莫镝一眼。他本要说话,又恐一张嘴倒似认了“莫老爷”一般,也只好咽回肚里。自次日始,他饮食固然丰盛,虽不太可口,但比之先前忍饥挨饿,实有霄壤之别。只是心中不安,却又食之无味。张小凤自不免作兴一番,或餐桌上将碗筷摔得“啪啪”作响,又或者满面阴云,拉长面孔。诸如此般尚在其次,眼见刘克用夫妇和清婉仍饮食粗略,心中歉疚却与日俱增。没过几日,望餐桌而心生惧意,宁可不吃饭也不愿与众人有别。
腊月二十三这天,百业皆休,家家户户忙着张罗新年。二十三这天俗称小年,但刘家拮据,饮食却与常日无异。晚饭时刘清朗望着莫镝手中的馒头不住咂嘴,终于忍不住道:“娘,为什么哥哥吃馒头,咱们却吃红薯?我也要馒头吃。”莫镝一听,忙将馒头递给他。清朗喜滋滋接过,正要往口里送。张小凤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骂道:“下作东西,你也不瞧瞧自己长什么模样,配吃馒头吗?”清朗登时哇哇直哭,手脚齐用又踢又打。张小凤挥手将他手中馒头打落在地,斥道:“还蹬鼻子上脸哪!”莫镝自然知道她这番样子是冲自己而来,心想吃馒头又有什么配不配的?难道样子不好的,就不配吃么?
刘维谦好不心烦,推了饭碗冲儿子喝道:“大过年的哭什么哭,要哭给我滚回屋去!”张小凤登时恼了,冲他道:“你算什么男人?只会对自己孩子横,外人欺负上门啦,你敢放个屁吗?”刘维谦大窘,起身回屋去了。张小凤抱着儿子追了过去,两人在卧室里又吵了起来。清婉瞧了莫镝一眼,起身过去求恳,架未劝住,自己先“哇哇”哭了起来。叶瑶叹了口气,过去喝止二人。刘克用置若罔闻,对莫镝道:“别理他们,咱们爷儿俩好好过年!”莫镝难受至极,自己明明一番好意,不想竟换来一场排揎,哪里还吃得下东西?也早早回房去了。待会儿清婉回来,两眼肿得桃儿似的。莫镝与她说话,也不理睬,知道她适才没吃几口饭,将特意留的馒头拿给她吃。清婉抬手打落在地,用脚踩了个稀烂,道:“什么臭馒头,有那么香么?谁稀罕!”
莫镝愣在当场,胸内一腔抑郁之意来回冲击,忍不住便要发泄,忽然想到我终究也是个外人,登时一股寒意袭遍全身,一言不发,推门出去了。但见寒天惨淡雾夜深重,他凄凄然偎在墙角里,怔怔望着天空发呆。繁星点点,仿佛嵌在黑绒上的宝石般闪闪发亮。他心中默想这么多宝石我要采来扎在娘的长头发上,可就更好看了!爹爹一开心,笑容也像星星这般灿烂,爷爷的白发可不这样闪着银光?更像太爷爷的眼睛,太爷爷,太爷爷……又痴痴想道,太爷爷走到哪里了?会不会到了高老庄?也不知猪八戒还在不在那里?其实猪八戒虽然丑了一点儿,待高翠莲却是极好的。我只有婉妹妹一个亲人,连她也烦我厌我,不理我了,我就是想待她好,她也不稀罕了!早知道这样,我跟着太爷爷去了,岂不甚好?还用做什么药?先找到爷爷,再去天上寻到爹娘,从此再也不回来了。想到这里,他拔出藏在袜子里的匕首,心想我只要往胸口一插,就能去见家人啦。又自犹豫,也不知能不能追上太爷爷?若是赶不及,那可就糟啦。
这一番寻思,直到东方渐白,才收住心神,起身时手脚僵硬,连打几个喷嚏。回到卧室见清婉尚在梦中,不愿与她同睡,又折转厨房,在灶中偎到天光。清婉醒时不见他人,暗自着恼。白日又见他对自己不理不睬,赌起气来,索性又回爷爷奶奶房中睡了。莫镝更觉气苦,渐渐萌生出去意。
新年这天,他随刘克用去给家人上坟,想起别后这一番遭遇,扑在坟头大哭一场。刘克用亦牵动老怀,陪着落泪。祭奠之后,莫镝称要去看看孙仲权夫妇,刘克用不肯同去,由他一人去了。他径回家中,只见得屋里屋外纤尘不染,显是有人常常清理。想起往年此时,家中宾朋满座,一派喜气洋洋,今年却只剩我孤零零的一个,空对这陋室空堂。他心中孤苦,睹物思人,却又不愿离去,便在屋中待了一日。到晚才去孙家拜年,却见院门高锁。等了一会儿不见归人,这才磨磨蹭蹭回到刘家。门口突然遇见孙仲权出来,直如亲人久别,喜不禁地上前抱住,叫道:“二伯,你怎么来了?大妈好吗?向东哥哥向阳弟弟呢?”
孙仲权面色涨得通红,唯唯诺诺道:“好,都好。”莫镝道:“二伯,你弯下腰来,我跟你说句话。”孙仲权依言而行,听他低低道:“二伯,你带我回家吧,我想回家,求你啦。”抬眼与他泪眼相对,心中一酸,暗想难道镝儿在这里受了委屈?莫镝催问道:“好不好?二伯,我求你啦!”孙仲权见他满面哀恳之意,踟蹰道:“好…叫,叫我先问过你爷爷。”说罢,朝屋里大声道:“刘老叔,我带镝儿回家两天可好?”不听回应,又讲了一遍。刘克用拎着一袋东西冲了出来,双手一甩扔在院中,只听“哗啦啦”,滚出半袋麦粒。他指着孙仲权厉声骂道:“狗崽子,你给我滚!”神情狰狞恐怖,看来极为激动。
孙仲权垂头望着地上麦粒,怔了一会儿,沉声道:“好,我滚!”莫镝以为刘克用因为孙仲权要带自己离开而动怒,忙道:“爷爷,不怪二伯,是我想…想回家的。”刘克用微微一怔,望着他道:“你…镝儿,这儿不是你的家吗?”莫镝大声道:“不是,同甘共苦才是一家人,我家里从来不分灶的!”孙仲权心中犯疑,不知莫镝口中的“分灶”是什么意思。说话间叶瑶带同家人回来,见孙莫二人与丈夫隐隐有对峙的意思,问道:“这是怎么了?”孙仲权笑道:“我也正纳闷呢婶婶,家里通共几口人,怎么还分灶呢?”张小凤冷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孙大哥,我爹说人家是金枝玉叶,岂能跟着我们这些泥腿子遭罪?所以啊,特意给小少爷开了个小灶。”
孙仲权听她口气中颇有愤恨之意,却不接话,暗想刘老叔好面子的人,这家务事么,可不必我插手。拍拍莫镝的脑袋,道:“好孩子,等天气转暖了,伯伯再带你回去玩几天。”叶瑶一听此言,已猜到事情始末了,望向丈夫。刘克用招手叫莫镝过来,道:“好,不分就不分,以后爷爷吃什么,就叫你吃什么,好不好?”莫镝大喜,连连点头。刘克用拉着他手,向屋内走去,突然道:“仲权…”孙仲权忙应了一声,听他沉声道:“你也见到了,离了镝儿,我这老命都没了,还要老脸作甚?”顿了一下,道:“我错怪你了,去吧。”语气中充满萧索无奈之意,话音一落,与莫镝进门去了。
孙仲权躬身一揖,大声道:“多谢老叔成全,委屈您老了。”说罢大步去了。院内之人尽皆茫然,不知他所言为何。之后刘家饮食恢复旧观,只是各人心存芥蒂,却与先前不同。张小凤对莫镝积怨更深,心想分灶由你不分灶也由你,还真当自己是家里的老爷呀!嘿嘿,自讨苦吃,那可怪不得老娘了!虽有孙杨两家接济的粮物,她掌管饮食,却无丝毫增加。刘克用眼见这一带村民皆有饥馑之色,料想她此举是长远打算,虽心中郁郁,终是无可奈何。却不知张小凤暗中待自家子女甚厚,只瞒着他和莫镝而已。
莫镝不免又要饱受饥饿之苦,这一次波折,他虽面上与人和睦,心中却着实生分一些,言行举止尽皆小心在意,不敢有丝毫委屈表露出来。好不容易才将严冬挨挺过去,春行之际,万物作焉,叶瑶从外边找来各式野菜,教莫镝和清婉姐弟辨识。日间大人去田间劳作,他们几个孩子便四处寻觅野菜。不想却是落人一步,合村之中,只要会走的孩子早已行动起来,遍地之上,但凡黄绿之物尽皆采集一空。孩子之间你争我夺,自然不免。
清婉性子刚强,跟人摩擦犹多,一言不合便即动起手来。她人小力薄,未免不是对手。莫镝便不得不,常常代她出头。对手若是年龄相当,十有八九敌他不过,清婉在一旁呐喊助威,颇为兴奋骄傲。若是碰上年岁大上好几的,他终究力气未健,又不免落败。清婉一言不发,他挨几下拳脚,自己便挨受几下,用意自是同甘共苦。但战阵一停,又对莫镝不理不睬,眼见他浑身挂彩,也从不看护一眼,问候一声。莫镝既不居功,也不诉苦,任由她去。
这日他寻到一些野菇木耳,兴冲冲跑回家来。张小凤冷眼一觑,不作丝毫褒贬。莫镝自觉无趣,正要出去,见刘清朗一路哭哭啼啼撞了进来,便拦住询问原因。他抽抽噎噎说了半天,才叫人明白。原来适才有少年欺负于他,抢了他先发现的一株野菜不算,更推了一下,骂了两句。他心中委屈,却又苦于无策,这才哭着回家。
莫镝一听,不由哂笑道:“我当多大的事情,就值得哭成这样!嘿嘿,不准哭!”清朗眼泪却是不止。他心中反感,道:“真没用,别人骂你,你没长嘴吗?打你,你没长手吗?哭有什么用!”清朗呜咽道:“我…我不敢,我,打…打不过他!”莫镝咬牙道:“打不过就哭么?打不过受着,等你长大了,不会再去报仇吗?”
清朗受他这一顿呵斥,哭得反而更凶。张小凤屋中听到,摔门出来,却又一言不发,抱着肩膀冷冷打量着莫镝。莫镝面上一红,只顾教训刘清朗,却忘了张小凤就在近前。待见到她脸上的古怪神情,不由得心中大怒,暗道你这么看着我干嘛?只当我像你的蠢儿子一般无用么!嘿嘿,我倒要叫你瞧瞧!一念到此,对刘清朗道:“带我去找那人,瞧我怎么帮你报仇!”
刘清朗道:“我不…不敢,你,你打不过他,他长得,呜呜。”边哭边用两手比划着,也不知是何意思。莫镝不耐烦道:“你怎知我打不过他?找到了就叫你回来了,又怕什么?”清朗尚在踟蹰,突听张小凤厉声道:“带他去!”浑身一震,突然顿住哭声,折身朝门外走去。行出一段才又抽噎起来。莫镝随后跟上,行到村后,远远望见一群少年正在嬉戏,清朗指着一个红衣少年道:“就是他了。”莫镝一望,见那少年身材与自己差相仿佛,心中不惧,道:“你回家吧。”转身便行。清朗不知回是不回,躲在一株柳树后,悄悄观望。莫镝走近一看,见那红衣少年实比自己高了一头,看年纪不下十四五岁,生得方面阔口,貌相雄壮。不由得暗暗心惊,才明白清朗为何说自己打不过他了。想到这里胸中傲气陡增,暗想打不过也不能输了这口气!只是平常打打架或输或赢,也就罢了,这一仗却绝不可输,否则岂不被婶婶看小了?双目四下里一望,见身侧有一个蓄水池,乃是冬天引溱水灌溉时留下的。心想我把他引到池边,寻机推他下去,这架不用打也是我赢了。怎么推他下去呢?略一寻思,弯腰将袜中匕首取了出来,插在腰间,再用衣服遮好。登时胆气一豪,望着那少年,心道这匕首连狗子也杀得,就只怕你连只狗也不如呢!大喇喇走上前去,搔着后脑勺做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道:“穿红衣服的小子给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