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叫人听来,别说孩子,便是风度再好的大人,也不免生气。何况他将天意谬解成命数,莫镝自受业伊始,心中便认定世间之事,无人力不可求,只在如何求而已。但要法子巧妙,则无不可求成。而桑展一言便否定了这些,他又新败于桑展之手,自不免信心动摇,照他的理论推断,自己便似上天的弃儿,不由得分寸大乱,气冲冲道:“放屁放屁!你胡说什么,得意什么?宇宙操乎手,万物生乎身,那是什么道理?”说罢转头就走。桑展面色一寒,冷笑道:“赢起输不起,枉我平日里高看你了!”清婉听到,面色一沉,道:“那是你自己长眼睛看的,他又没叫你看!”说着拉清朗离开。桑展讨了个没趣,摇头笑道:“桑二呀桑二,怎么还跟个孩子一般见识?”将莫镝后一句话琢磨一遍,又想那是什么意思?这可得回家问问老大。
回家途中,莫镝与清婉均默默无语。刘清朗目光从二人身上移来移去,终于忍不住道:“哥哥,桑二叔待你挺好的,你去求他,也不定会……”话没说完,便被清婉打断,斥道:“放屁!大英雄便是死了,也不皱一下眉头,更别说向人求情了!输了不就输了,又不赌手赌脚的,干嘛不高兴?”听到这里,莫镝知道她说的是自己,对清朗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有什么奇怪?咱们不求人,他今天赢我多少,改日再十倍百倍赢回来,也就是了。”
清婉一听,面如春花绽放,不胜欢喜之意。知回家无法交代,就编了谎言教清朗应对,怕他口风太松,又声色俱厉恐吓道:“今日咱们打赌之事要叫人知道了,他再也不带你出去了!”这个“他”指的自然是莫镝,清朗下午在众人面前出彩,又饱尝螃蟹黄鳝等美味,全拜他所赐。今日尚未过完,心中已盼着明日再跟他享受一番,是以一听此言,忙道:“我…我不说。”又问莫镝:“你知道了吗,哥哥?”显然怕事情泄露,受过的终是自己。清婉道:“你哥哥闭上耳朵,心里也比你明白,瞎操的什么心?管好你自己吧!”清朗虽然懵懂,见姐姐称呼莫镝不似平日,也已觉察到二人之间有异,问道:“你们为什么不说话?”清婉道:“他瞧上别人了,以后再不跟我说话了!”一脸懊恼之色,横了莫镝一眼,当先去了。莫镝大窘,心想明明你先不理我的,却怎怪在我头上了?
三人到家,便按预先商量好的说辞讲给大人听。向晚时,张小凤见三人不归,已出门打听过,知道他们下了谷底。原要过去看看,又听说桑展也在,便也放心。这时听他们称谷底太深,没敢下去,情知说谎,便又盘问清朗。莫镝见她起疑,心中已有了对策。刚要说三人打闹,误将野菜跌落谷底。天晚不便下去,明早捡回也就是了。谁知张小凤见清朗始终不吐口,显然受人唆使,竟连他老娘也不放在眼里了!不由得大怒。清朗本就胆子极小,一见母亲发火,便把实话给抖露出来。在他眼中,赌博之人自是莫镝,却不知莫镝本来无意,乃是受了清婉挑拨。末了又呜呜咽咽道:“那是桑二叔耍赖,本来是哥哥赢了的!”
张小凤大为光火,心想你这臭小子才吃过几粒米几两盐,却跟大人打赌,坑死你那也没商量的!嘿嘿,还逼着朗儿婉儿跟你一起糊弄老娘,可真是狗胆包天啊!初时不过说两句气话,待见得刘克用置之不理,便骂得愈加起兴,直将莫镝骂了个狗血淋头。清婉心中歉疚,刚要张口替他分辨,手上一紧,却被刘克用拉住了。见他摇头,显是不让自己张口,虽不知是何用意,也只好忍住不说。又见莫镝赧然无语,自己双眼一红,垂下泪来。
莫镝自小到大,何曾受过如此待遇。先时以为张小凤不过说两句气话,情知刘克用钟爱于己,她也不敢太过放肆。不料刘克用不闻不问,张小凤借题发挥,愈演愈烈,到后来就只差动手而已。叶瑶猜测丈夫用意,自是怪莫镝赌博,怕他以后步入歧途,才借媳妇之口惩戒一番。她心中亦忧,不免说上两句。这一来莫镝两面受敌,更觉委屈,突然起身跑出家门去了。众人都是一愣,张小凤冷冷道:“瞧瞧,连说也说不得了,都是平日里惯的!”言下之意,自是怪刘克用平日里太过溺爱于他。叶瑶担心,便要跟出去瞧瞧。刘克用止住道:“由他去吧。”
其时天色已暮,一月如钩,倦鸟也已归林,西王庄更是一片冷清。莫镝跑了一阵儿,四肢渐乏,见近前一片空地,便盘膝坐了下来。心中愤愤不平,只觉自己好没来由,受这一场排揎,皆因清婉而起。又一转念,妹妹总是为我好的,她犯了错也该由我护着,何况她若不教弟弟骗人,我也必定要教的。哎,为她挨一顿骂,那也不算什么。若是骂弟弟妹妹,婶婶也会这么凶吗?想着想着,又转到自己身世上来。若是太爷爷、爷爷、爹爹和娘还在,他们自会爱我疼我,不会叫我受半点委屈的。想到这里,不禁落下眼泪,低头来擦,猛然瞧见地上两条身影,一条自然是自己,另一条却是谁呢?
他颤着声音问道:“是谁?”不听人回答,又问几遍,仍是没有回音。不禁浑身寒毛倒竖,心中宽慰自己,爷爷说鬼是没有影子的,不是鬼,不是鬼!壮着胆子向后望去,但见一人也如自己这般,勾头扭颈。他“啊”得一声尖叫,问道:“你是谁?”那人并不回头,道:“喂喂喂,叫你三遍不答应,你就是个神经病!”吐字极不清晰,似口里含着什么东西一般。莫镝听他出声,才确认原来是个人,长吐一口气来,说:“我刚才叫你三声,你都未答应,可不就是个神经病么?”那人仍是勾着头道:“我不叫‘是谁’,也不叫‘你是谁’,你叫的那人才是神经病呢!”莫镝心中一惊,暗想这可是逗我玩儿么?道:“你转过头来。”那人道:“不行的,我在玩跟屁虫的游戏,你不转我也不转。”莫镝道:“我又没跟你玩!”那人道:“爹爹不叫我跟人玩,我是在自己玩哪!”
莫镝心想这人怎么有些傻气?听他说话虽不着边调,却还有些条理。块头一望而知,比自己要大上一些,显然已不是懵懂顽童,总觉不像傻子。又想莫非是装疯卖傻消遣我么?嘿嘿,这倒是假李鬼碰上真李逵,叫你瞧瞧老子手段!当先转过头来,道:“好了,我转过来了。”话音一落,忙又转过头去,与那人打一照面,又“啊”得一声尖叫。双手一撑。起身奔出几米才站定身子,回过头去,只见那人双目迷离,一对瞳孔明显向中间靠拢,嘴角歪斜,口边涎液滴答,一张圆圆的胖脸上,神情似笑非笑,便如被人扭曲揉捏过一般。那人望向于他,怔了一会儿,也双手一撑,向后退出几米,站定身子后将头向后扭去,显是刚明白过莫镝适才的动作。
莫镝这才知道那人并非装疯卖傻,而是真傻,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正要离开,斜刺里走出一个少女,张口叫道:“张旺。”这名字一入耳,他浑身一震,望向那少女,依稀记得白日间曾见过的,却不认得是谁,厉声道:“你叫他什么?”那少女不料近前还有别人,吓了一跳,待看清是他,尖叫一声,掉头便跑。莫镝微微一怔,转身面对那疯傻少年,厉声道:“你老子是谁?说!”那少年神色仍是似笑非笑,愣了一会儿才问道:“老子是什么东西?”莫镝道:“就是你爹!”
那少年似恍然大悟,道:“我爹爹叫张铁柱,我娘娘叫他柱子,我叫他爹爹。”莫镝一愣,随即明白他定是叫爹爹顺嘴,便称娘亲作娘娘,冷笑道:“就你这狗崽子的娘,也配叫娘娘么?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年问道:“娘娘不叫娘娘又叫什么?”显然对莫镝口中的恶语不以为意。似乎许久没跟人说过什么话,倒显得格外高兴,又道:“我叫张旺,不是小狗叫的‘汪汪’的汪,而是兴旺的兴。”他刻意强调一下名字,自是平日常受人取笑,才受了大人一番叮嘱,笨口拙舌学来却是错上加错。
莫镝骂道:“放屁,好狗才‘汪汪’呢,恶狗都是‘旺旺’,你就是一只大恶狗!”张旺一听,果觉自己名字中的“旺旺”之音,与恶狗吠叫相同,双目微微一张,道:“爹爹说狗是骂人的。”莫镝道:“你是狗,不是人!”张旺现出欢喜神色,快步上来,叫道:“我是狗,不是人,那就不是骂人的!”莫镝见他靠近,弯腰便取袜中匕首,心想老子宰狗可是有一手的!
张旺跑了两步便即停住,也弯腰朝袜中摸去。莫镝一瞧,知他又玩起了“跟屁虫”的游戏,不由得“哈哈”一笑,道:“玩这个没意思,我教你别的。”张旺大喜,“刷”得站直身体,道:“你是好人人,不,好狗狗!”莫镝怒道:“放屁。我是人,你是狗!”张旺上下打量他一遍,显然不知自己这狗与他这人有何分别。莫镝冷笑道:“嘿嘿,连当狗都不会,我来教你!”
张旺咧嘴一笑,道:“好人人,你快教我做狗。”莫镝道:“卧下。”张旺一屁股蹲坐在地上,想起狗似乎是肚腹着地,四肢一缩,匍匐在地上。莫镝笑道:“好聪明的狗子!”张旺向来被人唤作傻子,还是首次听别人夸奖自己聪明,满面喜色,连道:“你是好人人,好人人!”莫镝又道:“走路。”张旺四肢一挺,来回兜了一个圈子,肥胖的脸上冒出汗珠来。莫镝见状,道:“卧下休息。”张旺连忙听命,又道:“你是好人人,好人人。”莫镝道:“狗是不说话的,高兴了就叫‘汪汪’。”张旺立刻叫了两声,发音甚低。莫镝不快,骂道:“你没吃饭么?不会叫大声些?”张旺道:“好狗‘汪汪’叫,恶狗‘旺旺’叫,要是叫大声了,我变成恶狗了。”
莫镝心中大乐,道:“聪明,你是好狗,你老子才是恶狗呢!起来。”张旺立即起身,听他又吩咐摇尾巴,便晃动两下屁股。又叫撒尿,正觉尿急呢,翘腿支在树上,便在裤裆里拉了一泡。莫镝闻见一股骚臭之味,见他裤裆之中尿水淋漓,不由笑得打跌。这么作弄一番,自觉待得久了,怕刘克用担心,又想这么久了却没一个人来寻我,不由得气沮,冲着张旺恨恨骂道:“都是你们这些狗崽子害的!”
张旺茫然不解,微仰着脸望着他,低声叫道:“汪汪。”莫镝扑哧一笑,道:“起来吧,我再教你别的。”张旺一听,又是“刷”地一下挺直身体,问道:“好人人,教什么?”莫镝想了一想,道:“教你做应声虫吧,我说什么,你就学什么,知道么?”张旺忙点头,莫镝赞道:“聪明。”张旺也道:“聪明。”莫镝道:“我说开始你再说。”张旺跟学一遍,莫镝心想教这傻子可也够费劲的,道:“张铁柱是老狗!”张旺迟疑道:“张铁柱是爹爹。”莫镝双目一瞋,喝道:“是老狗!”
张旺道:“是爹爹,他是爹爹。”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莫镝心中一酸,暗想别人就算打死我,我也不骂爹爹一句,他虽是个傻子,也懂得些道理。想到这里,便说:“是爹爹,不是老狗。”话一出口,便又后悔,他妈的,不是老狗又是什么东西!张旺喜道:“好人人,汪汪。”面上泪珠鼻涕涎液淋漓,莫镝道:“擦脸。”张旺跟着念了一遍,莫镝心想你爱擦不擦,老子可不爱管!脑筋一转,道:“你老子是老狗!”张旺对着莫镝重复一遍,他不由怒发冲冠,待想到他是个傻子,这才没有发作。道:“不玩了,学狗,蹲下!”
张旺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意思,忙依言而行。莫镝道:“学反话,我说‘你’,你说‘我’,明白吗?”张旺一脸茫然,显是不解。莫镝想了一会儿,道:“你是好人人,说一遍。”张旺学了一遍,莫镝骂道:“笨蛋,叫你说‘我是好人人’,说!”张旺一听人骂自己笨,口舌就不灵便,结结巴巴道:“我…我是好…好人人。”莫镝笑道:“聪明。”张旺立刻“汪汪”叫了两声。如此骂了几回,夸了几回,张旺才区分出“你”的反话是“我”,莫镝虽口干舌燥,极不耐烦,但见终于有了成效,也不由得喜欢。
这次便又教道:“你老子是老狗!”张旺立刻道:“我老子是老狗。”莫镝大乐,又道:“你是狗崽子!”张旺道:“我是狗崽子。”莫镝又教了十七八遍,叫他牢牢记在心中,道:“这两句话,你每天要大声念上一百遍,不对,是一千遍,少一遍,嘿嘿…”突然厉声道:“我就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张旺虽然点头,但神情却似笑非笑,对他恐吓似无动于衷。莫镝一拍脑门,暗想这傻子只怕还数不到十呢,哪里知道一千了?我这一番栽培,可谓是对牛弹琴了!不由得扫兴,横了他一眼,转身便走。听得身后脚步声,回头一看,却是张旺跟了过来,不耐烦道:“你跟着我干嘛?我要回家。”张旺道:“我跟你回家。”莫镝骂道:“放屁,不准跟!”
张旺左顾右盼一番,神情颇为紧张,小声道:“我怕。”莫镝问道:“你怕什么?”张旺声音更低:“我怕,有…东西!”声音中已带着哭腔。莫镝听他语气似已怕极,刚要问什么东西,突然想起桑展曾说,张铁柱父子在自己家人坟头撞见了鬼,受了惊吓,张旺才变成傻子的。那他口中的东西,多半便是鬼了。他向前又走两步,突然转身,变作龇牙咧嘴的模样,大叫道:“我是鬼!”张旺一见,仰天便倒,忙又转过身子,将头脸往泥土里扎,浑身颤抖如筛糠一般。莫镝见状,已知他惧怕的是鬼,但见他这样形状,不禁又后悔玩笑开大了。拍拍他肩膀,道:“你别怕,是我,好人人。”
张旺如遭电击一般,更加卖力向土里钻去。莫镝见状,大叫道:“大胆恶鬼,竟敢吓世上最聪明的好狗狗,我打死你!”说着虚空打了一通拳脚,张旺听见,这才勾了头从土里向外望。莫镝笑道:“你瞧,没鬼啦,叫我打跑了。”张旺大着胆子探出头脸,四遭里打量一遍,果然无鬼,登时喜得“汪汪”直叫,对莫镝连叫好人人。莫镝心中偷乐,道:“好啦,你别再跟着我,我就教你一个打鬼的法子,以后你就不必再怕了。”张旺半信半疑,问道:“真…真的?”莫镝道:“难道你还不相信好人人的话?”张旺连忙点头,莫镝道:“刚才我教你的话,就是打鬼的法门,你只要天天念着,捉鬼那可是手到擒来。你先念一遍,看看可还有鬼?”
张旺依言而行,念了一遍后向四周一看,果真连半个鬼影也未发现,欢喜得“汪汪”直叫。莫镝笑道:“好啦,快回家吧,晚了你爹爹,娘…娘娘要骂得。”张旺看了他一眼,脸上神情颇为依恋,走了几步回头道:“好人人,好狗狗,好朋友。”莫镝心中一热,脱口道:“快走吧,有空我就来找你玩。”张旺登时“汪汪”连叫数声,路上又念道:“我老子是老狗,我是狗崽子……”
莫镝暗自惭愧,心想这么羞辱朋友可不大地道。待想起他老子张铁柱来,哼了一声,道:“他要跟我做朋友,配么?”转身往家走去。突听身后一阵细碎脚步声,以为又是张旺跟来,不耐烦道:“你再不走,以后不跟你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