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一瞧,才见是适才看到自己,便即跑掉的少女,脸上一红,道:“我不是说你的,你别见怪。”那少女却不言语,垂了头缓缓走到他跟前,从怀里摸出两个大馒头放他手里,轻轻道:“你吃吧。”莫镝大为诧异,问道:“为什么送我?”那少女道:“谢谢你下午带我挖菜。”说罢转身便走。莫镝听她话气有异,忙伸手拉住,借着月光望见她双目微红,两行泪水似露珠般从白玉似的脸蛋淌下。嘴角两粒小酒窝盛了满满泪珠,微微一颤,便溢了出来。他愣了一下,才道:“你不用谢我的,是不是偷了家里馒头出来,被大人骂了?”那少女轻轻摇头,便如风拂花瓣,一粒泪珠落在他手背上,跌得粉碎。
莫镝见她不说话,将馒头塞她手里,道:“以后再别这样傻了,我不饿,谢谢你啦!”这便要走,那少女却又拦住,将馒头捧他面前,道:“我没偷馒头,也不是因为挨骂才哭的。”莫镝问道:“那是因为什么?”那少女抬眼望他,与他目光一触,忙又避开。莫镝心中一动,笑道:“是我刚才吓住你啦?”
那少女微一缩脖子,露出颈间白嫩的肌肤,几缕柔丝轻轻摇曳,莫镝极想伸手抚mo,却终于克制住。知道她不说话显然是默认了,学着桑展对人的礼遇,躬身道:“我向你赔罪啦,盼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一回。”那少女忙扶住他,面色微红,眉目间漾着笑意,轻声道:“我不怪你,你,你收下么?”莫镝见她执意相送,只好收下,问道:“你着急回家么?”那少女摇摇头。
莫镝道:“反正我也不想回家,你能陪我一会儿吗?”那少女点点头,又问:“为什么?”他叹了口气,寻着一块石头,拂了拂上边尘土,道:“我没有家。”转身请那少女坐下,只见她两行泪珠滑下,忙问道:“怎么了?”那少女抹了抹泪,却不作答。莫镝心中一动,暗想她是替我难受么?不由大为感动,宽慰道:“虽然我没家,可是不久又会有了,而且有好多人喜欢我呢!刘爷爷、叶奶奶、婉妹妹,朗弟弟也算一个。桑展、小猴,还有你呀,我不难过。”那少女瞧他一眼,双目一垂,轻轻玩着衣角。莫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女道:“骆兰。”莫镝问道:“是兰花的兰吗?”骆兰轻轻点头,莫镝道:“兰花可没你好看!”骆兰将头埋得更低了一些,隐约瞧见脸颊粉红,似极是害羞。
莫镝见她不爱说话,掰开馒头,将大的送她手中,道:“真不好意思,我想带一个回家给婉妹妹。要不咱们一人一个,可就好了。”骆兰道:“家里还有,我再去拿。”说着就要起身,莫镝连忙止住,笑道:“这两个已把你挖的野菜给吃完了。”骆兰道:“不是,我不是…”莫镝道:“不是什么?我真的不饿,只想跟你说说话。”骆兰将手中馒头又塞还给他,自己取过那块小的,两指一拈,撕掉一点儿放进口中,道:“你也快吃。”
他嘴说不饿,其实早已饿坏了,三口两口吞掉大半个馒头。骆兰瞧他吃得狼狈,轻轻一笑,待他吃完,又将手中的递了过来。莫镝见上边仍只她撕去的一小片,之后就再未动手,才知她怕自己不好意思,故意做个样子来看,刚要推脱,听她道:“我回家再吃。”便老实不客气一口吞到肚里。骆兰轻叹一口,道:“你对刘清婉真好!”莫镝笑道:“她虽然不理我,可心里却对我好,我自然也要待她好。”
骆兰沉默一会儿,问道:“你刚才为什么发脾气?”莫镝道:“不是对你发的,是对张旺。你认识张旺么?”骆兰点头道:“村子里的人我几乎都认得,你为什么要对他发火?”莫镝道:“因为他爹爹害死了我全家。”骆兰一听,浑身震了一下,颤着声音道:“我听说…听说是一个民兵害死他们的,好像…好像也已死了。”莫镝道:“要是张铁柱,哦,就是张旺的狗爹爹不把我家人绑走,他们也就不会死了!”
骆兰说了句话,声音细不可闻。莫镝问道:“你说什么?”骆兰道:“你要怎么对付他们?杀了他们么?”莫镝问:“你冷么?”骆兰道:“我不冷。”莫镝又问:“那你声音为什么发抖?”骆兰道:“我,我怕杀人。”一言说完,泪水又落了下来。莫镝伸手替她擦拭,道:“你别怕,我不杀人。”骆兰满脸惊喜,双手握了他手,问道:“你真得不杀人?”莫镝觉她身子微微颤动,似乎心情极是激动,道:“我爹爹本来是叫我杀光仇人的,可是太爷爷不叫我杀人,说一杀人,仇可就报不了了。”骆兰仍是握着他手,问:“为什么?”
莫镝道:“太爷爷说我一杀人,就变成了坏人。坏人不喜欢好人,要么杀了,要么干脆把好人变成坏人。我一旦变成了坏人,那就正好合了他们心愿,哼,才不叫他们得意呢!”骆兰又问:“那你,你怎么报仇?”莫镝道:“这就要看谁的寿命长了,把他们全给比下了,我也就报了仇了。”骆兰喜道:“自然是你的寿命长了,谁也比不过你的!”莫镝笑道:“那是,你还怕吗?”骆兰道:“不怕了。”见他仍望着自己,微微一怔,才知握着他的手,连忙松脱,脸色绯红,眼波流动,漾着几分羞涩、几分欢喜。莫镝道:“我的手叫你这么一握,下午刮得伤口都不痛了。”
这句话他发自肺腑,并无说笑的意思。自褚双过世后,再也没有一双手像这样含握着他。清婉小手虽软,却不会有这般温暖,叶瑶双手虽暖,却又没有这般温柔。这世上也唯有这双手才叫他平安喜乐。骆兰垂头不语,莫镝又问:“你今年多大啦?”骆兰道:“十五。”莫镝道:“我十二了,我叫你姐姐吧。”骆兰先是一喜,又眉头微蹙,却不作答。莫镝见状便不再提了,骆兰又问:“你刚才跟张旺玩些什么?”似乎也不肯再提了。
莫镝道:“没什么,我本来是羞辱他的,当时很开心,跟报仇一样。可是现在想想,又觉没什么意思。”骆兰问:“为什么?”莫镝道:“他是傻子,羞辱他自然没趣了。不过害死我家人的,是他老子,我又想关他什么事?不禁有些同情,他原先就这样傻么?”骆兰道:“不是,他原先胖乎乎的,爱说爱笑,爹…他爹爹挺喜欢他的。后来才,才变成这样的。”说着又啜泣起来,莫镝笑着替她抹泪,道:“这是可怜别人了?你心肠真好!其实他挺好的,还说要跟我做朋友,我差点儿都答应了。”骆兰问道:“那为什么又差点儿没答应呢?”
莫镝不好意思搔着后脑勺,说道:“我教他自己骂自己,朋友间是,是不能这样的。等我再教他个不骂的法子,到时才能做朋友。也许等我替家人做好药了,我会再想个法子治好他的疯病呢。你说好不好,姐姐?”骆兰道:“好呀。”莫镝“嘻嘻”笑道:“我叫你姐姐,你说好呀,可不许反悔!”
骆兰一愣,才会过意来,面上似喜似忧,又透着几分少女的羞态。心中想了几想,道:“我不反悔,只要你不后悔就行。”面上神情温婉坚定,倒似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一般。莫镝笑道:“我才不后悔呢!姐姐,我左手也痛。”骆兰道:“我不会治伤呀。”瞧他将手放进自己手里,才明白是叫自己握着,轻轻一笑,将他手拉进怀里。莫镝心想姐姐虽然比娘有些不如,却也差不多了,我心里想着想着,娘也就回来了。
骆兰性子极是温柔,不待莫镝撤手,便一直握着他手。他只觉浑身舒泰,心中一松,渐渐的困意上来,便想睡觉。骆兰道:“咱们回家吧。”莫镝问道:“你不喜欢跟我一起么?”骆兰忙道:“不是,我怕,怕你家人担心。”莫镝一惊,才想起出来不知多久了,忙打起精神,道:“我先送你回家,也好认认家门。”骆兰脸色一红,道:“你别,别去我家,好吗?”莫镝问:“那我以后怎么找你?”骆兰道:“白天…白天或许见得着,晚上你要想见我,就在这儿。”指着一株合huan树,道:“画上一道,我就知道了,咱们还在这里见。”莫镝道:“我只怕你瞧不见。”骆兰道:“不会的,我天天都会来看的。”莫镝问:“天天?”
她轻轻点了点头,莫镝知她这一点头,便是刮风下雨定也要天天来看,心中感动,道:“你待我真好。”骆兰微微侧头,将脸对着一旁。莫镝将她两手一握,道:“姐姐,我先走了。”骆兰道:“你…你别告诉人,说咱们认识,白天里见了,也都装作不认识,好不好?”莫镝刚要问为什么,想起自己随口开个玩笑,清婉便去毁人衣服,若知道了骆兰,还不知道怎样闹呢!道:“你要不喜欢,我当然听你的话了。吩咐就是,不用问的,好姐姐!”“好姐姐”三字入耳,骆兰又羞又喜,不敢看他,道:“你去吧。”
他这才飞步离开,走得老远,回头一瞧,骆兰仍站在那里,侧着身子也不知是不是看自己。他来到刘家门前,又自踟蹰,终于硬着头皮跨进门去。但见得各屋灯火已灭,心中大喜,蹑手蹑脚向卧室中走去。忽听一声咳嗽,又听“哧啦”一声,正堂亮起了灯光。他抬眼望去,只见刘克用夫妇端坐在太师椅上。刘克用满面怒色,叶瑶却是一脸关怀之意。他见无可逃避,极不情愿迈进堂屋。
刘克用哼了一声,道:“臭小子,事情没完,你以为逃得掉么?”莫镝见这阵势,心想先认个错再说。双膝一曲,跪在地上道:“爷爷奶奶,镝儿知错了!”刘克用问:“错在哪儿了?”莫镝道:“我不该赌博,更不该教弟弟妹妹骗人。”刘克用道:“放屁!”叶瑶道:“跟孩子好好说话。”刘克用道:“赌博有什么错的?当年你太爷爷,也常跟我们小字辈赌上两把呢,他也错啦?你太爷爷也骗人,那年…哎,都多少年了?”说到后来,语气中充满酸楚之意。叶瑶道:“小三十年了吧。”将众人当日如何骗过姚山土匪,救下百姓一事给他说了。又道:“你黄姑奶奶和赵大妈就是那时救下的。”
莫镝一听,遥想众人事迹,不由神往,喜道:“这么说来,我没错了?”刘克用道:“放屁,没错你跪在这里干嘛?”他面色一红,想了一想,道:“我,我不该跑出家门的。”刘克用点头道:“这就对喽,难道千里马也是一碰到沟沟坎坎就尥蹶子走人吗?你婶子骂错你啦,你长嘴干嘛?不会说,不会骂吗?总叫她服了无话可说,那才叫处事呢。你尥蹶子走了,难道事情就会因此结束了?你记好,不躲不避,那才叫好汉子呢!”
莫镝听得喜滋滋的,只是听他教自己骂张小凤,不敢点头认可,心中却着实痛快。叶瑶笑着觑了丈夫一眼,道:“都把孩子教成你的样子,那才叫好呢!是吧?镝儿,咱们可别听你爷爷的。”
刘克用又道:“镝儿,千里马尥蹶子了,你怎么办?”莫镝道:“我赏它两鞭子。”刘克用道:“那好,我也赏你两鞭子,罚你五天不许出门,在家给我练字。”莫镝心想这算什么惩罚?待想到五天都不能再见骆兰,才意识到这可当真是罚了。叶瑶笑道:“好了,好了,罚也罚了,快起来吧。到奶奶这儿来,给你留着吃的呢。”莫镝到她身旁,见桌上摆着食物,问道:“妹妹睡了?”从怀里摸出馒头,道:“刚才一个…伙伴送的,我给带回来了。”
叶瑶与刘克用对视一眼,笑道:“难为你总记着她!刚才你妹妹都给我们说了,替她认错不说,单只下午做的事迹,听了就叫人喜欢!”刘克用捋须笑道:“是我教出来的!”言语中不无骄傲快慰之意。清婉卧房中听到,虽不知莫镝给自己带了什么,心中已十分喜欢,又不免太息,你待我好,却又不对我说,哪怕是骗我一句,都胜过其他的千倍万倍呀!
次日莫镝留在家中练字,叶瑶终是怕他赌博撒谎误入歧途,自不免要谆谆教育一番。刘克用也有此忧,这几日便教他一些正心诚意的法子。听他说起当日桑展之言,不禁骂道:“这小崽子的狗嘴里又能吐出什么象牙来!”莫镝道:“可是太爷爷也曾经说过,‘逆天而行,虽英雄也终不可为’,难道不是一个意思吗?”刘克用道:“那怎能是一个意思?桑二那小子说的是命数,命数这种东西纯粹是蒙人的,他自己狗屁不通,生生给附会到天意之上。天意却是真的存在,就好比水往低处流,那是上天赋予的品性,谁又能叫水往高处走呢?”莫镝一听,心中便已明白。
刘克用又将当日桑展所列事例剖析给他听,孙策英雄气概,却命丧武夫之手,乃是因为好勇轻敌。曹操虽遇割须弃袍之险,终能履险为夷,盖因平日礼贤下士,才能得人死力。诸葛亮六出祁山,却壮志难酬,实则因为汉室式微,蜀地狭小,不足与中原相抗。关云长败走麦城,一则因为轻敌,二则在刘备立储之事上得罪刘封,刘封见死不救,他才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所谓事出有因,却非什么命中注定。
末了又道:“赌博与筹算,两者格格不入。草莽赌博,输赢各半,英雄筹算,步步为营。诸葛亮是英雄,所以诸葛一生唯谨慎。世人都会掷骰子,论起筹算,从古到今屈指可数。镝儿,你要做哪一种人?”莫镝心想原来桑展不过是个草莽,高声道:“我自然要做英雄!”刘克用听他发此宏愿,知他一生之中必不会涉猎赌道,心中大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