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联系不到程雅的那天,她依然厚颜无耻的泡在KTV。
我就是搞不懂,她一个村姑为什么总是点文艺女的歌来唱,不是邓丽君就是林忆莲,屏幕里的林忆莲一袭白裙,短发,满眼的漠然和伤悲,程雅却没抢下麦摆好姿态准备开嗓。
她坐在陆未晞身边问,那个铃声,你别告诉我是你妈妈给你设的。
让她想不到的是,陆未晞并没有像往常吵架那样拉下脸来承认错误,他起身出去接了一个电话,晚上九点钟,夜已经黑下来了,当陆未晞对程雅说,我还有事,你自己回去,注意安全的时候,程雅觉得这样的夜永远不会再亮。
她追到KTV门口抓住他说,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陆未晞双手插兜,皱着眉头一副不耐烦的神情,不是,你别乱想,我后天送你去学校,不然,我忙完就回来?
程雅冲着陆未晞说,你要是现在走了,就别再回来了。
陆未晞把程雅抱在怀里说了一句,乖,听话。之后就转身打车走了。
仲夏的夜还是迷离中透着燥热,一阵黑色的风吹起她的发尾,程雅环抱着双臂觉得从未有过的孤独。
她唱K的地方就在D大后身,但她还是咬咬牙关了有一串我的未接电话的手机,她不想每次孤寂的时候都有人来陪,她想,如果一天没有人肯陪她呢?她拿起麦唱着:若是爱已不可为,你明白说吧无所谓。
她从没有觉得这样失落,心里空荡荡的。陆未晞,她交往了三年的男孩,从高二时写情书倒追,到复课时他揽住她对她妈妈说,阿姨,我等她一年,我答应您这一年让她安心学习,不管程雅考到哪,将来,我绝对不会是先离开的那个。
到底是多大的事,值得他不置一词奔赴而去?
陆未晞突然定睛看着我,他很认真地问我,梁雨熙,如果哪天程雅被伤害了,你会不会找那个伤她的人拼命?
当时一个大炸虾卡在喉咙里,我喝了口水,义薄云天得说,那倒不至于,拼命是程雅的特长,不过我可能去把那个混蛋家的祖坟扒了。
陆未晞看着他那杯拿铁,我看不到他的眼神,但后来我想他的心一定像那杯拿铁一样深邃又苦涩。等他再抬起头,他笑着对我说,程雅有你这个朋友,真好。
我说,恩,不过最让她觉得幸福的人,还是你。
等我们走在D大校园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了,硕大的叶片像宠物狗的耳朵耷拉着,偶尔吹来一丝热的风,像是吸进了一把火焰。我又张着大嘴,双手遮挡着扑面而来的阳光,我好想念我那把雨伞啊。
陆未晞说,你等我一下。转身折进一家在D大连锁到爆的食杂店。
我的手机响了,一看,我在心里也‘啊’了一声,我拿起电话就喊,程雅,你是想怎样?跟我玩失踪,你有意思吗你?
我在寝室叼着冰棒,吹着陈琦的小风扇,我说,这鬼天气也太热了,我明天不上课了,告诉导员,就说梁雨熙到南极避暑去了。
许悠悠卸妆后都变成水鬼了还不忘羞辱我,你是觉得天热呢,还是因为你泡了一下午好友的老公而燥热难耐呢?
我白了她一眼,懒得搭理她。
我脑袋里回想的全是程雅强忍住哭腔的声音,她打电话来对我说,小雨,你帮我跟踪陆未晞好不好?我觉得他在外面有别人了,你帮帮我。
我正惊得说不出话来,陆未晞拿着一袋冰块笑嘻嘻得跑了过来,他把冰轻轻压在我额头上,又挡住我面前的剑一样的光芒。
他冲着我笑得像个孩子,我脱口而出,程雅,你别着急,你别哭呀。
陆未晞的笑容在一瞬间僵住了,我拨开他往前走,他没有追过来,程雅终于哭出声音,我现在还记得她对我说,我这辈子就认定他了,要是他有了别的女人,我就和他们同归于尽!
我也记得我当时对程雅说,你别担心,要是他真有别人,我就帮你杀了这对奸夫淫妇。
当天晚上我就决定,我这个正牌好朋友必须给他精神上和身体上的双重支持,所以我跑去提款机去了剩下的三百块钱,请她在M大校美食城大吃一顿。
哎,我很好奇诶,你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程雅拄着侧脸看江逸风没完没了从我碗里夹牛肉吃的时候,拧着眉头问我。江逸风鼓着腮帮子说,她是学姐。
程雅大汗,我知道她不是学妹,我是问你们俩什么关系?
我握着我的钱包都快哭了,真是冤家路窄,我刚一下车就看见在跟老板娘砍价买西瓜的江逸风,他看见我乐不可支得说,太好了,老板多少钱她付。
那个油光满面的肥婆跟我喊,呀,一个女孩子嘴馋还要折腾男生跟我讨价还价啦!给钱给钱!
我帮他付了西瓜钱,还被他拉到他口中‘最有风情’的拉面馆吃面,等程雅赶到,我差点跪下跟程雅哭喊,你怎么现在才来啊,我让这白痴宰得都有来无回了。
我恶狠狠地盯着他说,冤家!
程雅随便拿筷子在碗里搅和,一撇嘴说,我看你俩像地下情侣!收拾收拾去办证吧!
江逸风笑着摆摆手,继续他一贯的说辞,她比我大,俺俩不可能。
我万分鄙视得说,文章和马伊琍都生孩子了,咱俩有什么不可能的?
江逸风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他秃噜一口面条说,学姐,不要这样,要不我把刚吃的都吐出来还你?
程雅像个冷面看客,她说,你吐出来让她吃,她一定让你负责的,这顿饭你请吧。
本来是我做好了倾家荡产的准备跑来劝说程雅的,结果变成程雅对我的感情旅程剖析课。
程雅说,你还想着那个哈利波特呢?你也该死心了,你为他浪费了多少年啊。
我说,就是因为这么多年了才不容易死心,不死心的话还有希望,死了心就什么都没了。其实,有时候我也不清楚,这到底算不算爱。
程雅一手搭在我肩上,一手学着抽烟的样子往天上吹了一口气后唱着,难道牺牲才精彩,伤痛才实在,要为你流下泪来,才证明是爱,如果这都不算爱,我有什么好悲哀,嗯嗯嗯嗯…
我借着她忘掉的歌词唱下去,然后M大上空传来我们清亮的笑声。
程雅说,说点认真的,其实我觉得江逸风就不错,你不是也喜欢他吗?
我说,你看他那个样子,他就是个小孩,我可不忍心残害祖国八九点钟的太阳啊,再说了,他又不喜欢我。
我豪饮了一口汽水说,在高中的时候,每次别人一说,哎呦,你们俩好有夫妻相哦。他都会一副死样子摆摆手说,俺俩不可能,她是学姐。
程雅笑笑说,那你等他长大啊。
我说,凭什么,他又不会等我变老。
程雅低下头,她牵起一边嘴角,每次她要哭的时候都是以这种表情为前奏,她说,我觉得你这样挺好的,你不试图抓住谁,就不会失去谁。等到很久很久以后,等到当初你爱的那些人回过头来觉得你好,你已经太好了。
我没太明白她的意思,程雅笑着对我说,小雨,我现在特别相信缘分,如果那个哈利波特是你的,不管隔了多长的时光,我相信,他还是会回到你身边。
我们走在M大宽敞的马路上,周围是葱郁的山林,山的后面还是山,我记得几个月前,我们低低的压着帽子并肩走在寒风朔起得街边,班主任在电话里狂喊,你们俩立刻给我滚回来!我记得我们站在走廊的窗台上伸手去够枯槁的柳枝,教导主任跑过来说,手欠,扣分!我记得我们绕着操场一圈一圈走着,操场周围是林立的教学楼。
那时我恍惚中觉得,我和程雅永远都不会分开,这连绵不绝的群山就像我们述说不尽的感情,我们只是两个被友情层层包裹的费列罗巧克力。
我说,跟我讲讲你吧。
程雅说,还是算了,该怎样就怎样,我认命。说不定,原本老天就是借着这个机会让我遇见一个真正对的人。
她送我到车站,我转过身抱着她,我说,有什么话你别憋着,小心把你的膀胱憋爆啊!还有,我24小时开机,你有什么事,天涯海角我都赶来陪你,知道吗?
程雅在我的肩上又哭又笑,看她满脸纠结,我就没拿出哈利波特的照片向她炫耀,看,我在神奇的人人网上找到我的初恋啦!
D大是是唯一一所师范大学,绰号尼姑庵。
一到夏天,满大街上都是性感贞子,黑丝短裙大白脸,长发飘飘。这让陈琦几度想跳楼,她跟我说,这么少的男生,找对象都难。
我告诉她,你可以去外校嘛,哪天陪我去L大,我给你介绍一个,要是你不嫌弃你也可以改变自己的性取向的。
陈琦转过凳子对我说,对了,上次请你吃饭那个打篮球的是你好朋友的对象么?
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哦,也没什么,昨天我在图书馆看到他和一个挺妖娆的女生在一起,其实我也不想记住的,就是许悠悠她一见到那女生跨在他腿上的那双豹纹花JuicyCouture平底鞋都要疯了。
我一跃而起,什么叫也没什么!他们都搞在一起了?
陈琦只听见我骂骂咧咧地说了一句,这对狗男女@#¥¥%%…我就消失在风里了。
我还没想好是要对陆未晞进行彻底精神轰炸,还是要直接拿着菜刀劈了他,从女寝楼下彪悍的悍马车上下来一双豹纹花,我只看见豹纹黑丝就在想,这世界是怎么了,出去做的都敢这么理直气壮了。
我跑遍了体育馆篮球场都没有找到陆未晞,于是就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我说,人在做天在看,混蛋,回头是岸!我捧着手机高兴了半天,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高深的文学修养了。
然后,我兴高采烈地去了L大,去赴他的约会。
才过了几年啊,我曾以为这辈子都只能烂在心里的人就这样如一枚温润的玉摆在我的面前,烤肉丝丝拉拉的响着,我想起曾经看过张小娴的一本书《我的爱如此麻辣》,那里面说,在日本,一对男女一起吃烧肉,一定是发生过肉体关系,才不介意油腾腾的,不再对对方掩饰什么。
他问我怎么笑了?我就笑着看着他,一字一顿地念着他的名字,周、靖、邦。
他疑窦丛生地看着我,窗外还是有一大把不改的艳阳,有几个孩子在斑马线上匆匆跑着,出租车疾驰而过,这个世界像从前一样转动着,但是我望向窗外的时候就在想,那想法像一只翩飞的蝶,从我嘴里翩然而出这样的一句话来,我说,等到许多年许多年以后,我所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在这里吃烤肉,我只要闭上眼睛想到这件事,就会觉得它是我人生中唯一一件大事。
他可能觉得我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很突兀,但他还是咧开嘴笑了,他笑的时候眼角就会聚集起细微的纹络,这显得他的眼睛睿智又清澈。
周靖邦不太喜欢说话,他不像别的男生那样能言善辩巧舌如簧,但他看着你的时候就好像已经听懂了你的满腹经纶,他那双安放在细镜框下的眼睛,我至今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来形容它,他是像玉一样的男子,他外表风雅纯良,你带他在身边,他就能体察你的秉性,通晓你的气息。
周靖邦不停地给我夹肉,自己最后吃烤焦的那些,我想他和江逸风真的不同。你想知道一个人在你生命中扮演的角色,最好的方法就是和他吃饭。从他们的举止中你就能看出来,一个扮演给予者,一个则是索取者。
要离开的时候我对周靖邦说,如果以后你想去什么地方,吃什么东西,如果你寂寞了,你随时都可以找我。
他腼腆的笑了,谢谢你。
我借着晚风对他说,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那是我们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夏天,我记得他在晚风中挺拔的身影,背景是一片灰色的朦胧的苍天和延续不到边际的黑色公路,墨绿的叶片微微晃动,他的头发也迎着风。
我觉得他是笑了,他笑着对我说,别这么说。
公交车来了,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以后有空常来玩。
我坐在车上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就哭了,我想起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
我想程雅一定不知道我有多羡慕她,我一直觉得,相爱也要趁早呀!不然太晚的话,爱也没那么快活。
我在公交车上给陈琦打电话,我哭着说,陈琦,你以后一定要陪我来L大看我的哈利啊,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跟你绝交!
陈琦问了前因后果之后说,那好吧,既然你喜欢他。
我说,我觉得我只有跟他到老我才会happyforever。
陈琦叹了口气,对我无可奈何,她说,你真是爱如潮水啊,好了,天黑了,你快回来吧。大晚上你别在外面闲逛,不然人家会把你送到精神病医院的。
公路顺着两边葱郁的柳树没完没了地伸着脊背,天色渐渐暗下来,天边和公路尽头是一样的灰色,我呆呆地望着一团团低下来的云,觉得这一程似乎没有终点,那感觉就像是高中时代,我躲在周靖邦看不到的地方偷看他,我曾经也这样无望的觉得,他是我这辈子都只能在远处默默张望的人。
他在我眼里一直都是那么美好,七年前我刚来到这座城市,叛逆又固执的我常受到老师和同学的排挤,我独自站在初雪的操场上,因为多动而被罚站,周靖邦刚好在班级分担区值日,他把我脚前的积雪铲走以后,露出大大的笑脸对我说,你站在这吧,那边太凉了。
长大以后我慢慢发现,其实命运与我,哪里都找不到一个安稳的角落,但我始终记得我黑色童年里有人为我开辟的一处阳光,我带着那样微弱的感激走到了今天。
高中被舅舅找关系弄到市重点贵族高中,因为学习不好,我依旧被人瞧不起,老师含沙射影的说,家庭对孩子的成长多么重要,健全的家才有健全的孩子。同学也在背后嘀咕,最讨厌那些靠关系进来的了,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哦,对我们一点也不公平。我也不去争辩,我阴冷,固执,孤僻,在那段日子里依旧咬着牙别扭的死扛,但当我看到长大后的那张酷似哈利波特的温润脸孔,我开始原宥命运对我一切莫名又残酷的安排。我最喜欢的一则几米漫画讲到,掉进深井,我大声呼喊,等待救援,天黑了,满天繁星,我在最深的绝望里,见到最美的风景。
我在最深的绝望里,见到最美的风景
如果你也曾在夜晚用刀子一寸一寸割破自己的手指,怀着深深地遗憾想要断绝和抛弃自己的父亲的所有关系,如果你也曾狂奔在大雨里,面对惊愕的妈妈找不到任何让自己这样狼狈的理由,如果你也曾别人的一句话躲在厕所痛苦,如果你也曾醒着到天亮,如果你也曾不得不去忍受,只能接受,这样困苦的生活,你就会知道,当我看到了那张长大以后的脸有多么感谢神。
他是我青春隧道里唯一的光芒,我的痛苦虽然没有因为他而有所减轻,那个时候的我,就像是在浩大的山林里山重水复,寻寻觅觅,但我知道,顺着那光芒的指引,迷途的我,终究会找到出路。
所以只要一想到未来,我会有那光芒的相伴,我就找不到任何比这还美好的事。
我望向窗外,公车转了好几个弯,沿着这座多山的城市饶了大半圈才到终点,天已经黑下来了,D大校园亮起一排温暖的灯光。我想,那就好像是我们,我们绕了一大圈,从起点到终点,像是歌声悠扬婉转,最后以前奏作为终结。
等我走到寝室楼下的时候,陆未晞好像已经等了我很久了,不过我忙着接我哥的电话,没工夫搭理他,信号有些不好,电池也即将耗尽,我在电话那边复读机一样狂喊,喂喂喂,喂喂喂?你能听见吗,你能听见吗?
就在我觉得我下一句就应该讲,土豆土豆我是地瓜,我是地瓜,收到请回答的时候,陆未晞一把拦住我说,用我的吧。
我的大粉机很知趣的闪了一下,自动关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