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市迎来了第一场雪,这场雪将人们关于秋天的印象一抹而去,气温骤降,一整天的北风把季节刮进了冬天。
赵如果从公司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他身上穿着一件秋天才穿的夹克衫,觉得浑身冷得像掉进了冰窟窿。为了省一顿饭钱,他赶紧挤上了公交车,颠簸了一个半小时后,回到自己那个可以遮风挡雨抵御寒冷的出租屋。
苏小爱把他的狗窝似的房间收拾整理成了像个家的模样,赵如果开门进去,看到眼前焕然一新的房间,非但没有感激,反而心生厌恶。她有那个脏病,凡是她的手摸过的地方都会是脏的。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盒泡面,打开包装袋,放好调料,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有三天没有往保温壶里灌开水了,于是回头去抓烧水器,当他抓起来一看,烧水器的电源线也不知道被自己扔到哪里去了。他有些烦躁,打算就着保温壶里的温水泡一碗冷面充饥。当他倒出保温壶里的水时,发现里面的水也是新烧的滚烫开水。这一定是苏小爱做的,他又想到她的脏病。
泡面的香味慢慢溢出,让他忍不住咽口水。
桌子上放着一张字条,是苏小爱出门前留给赵如果的,他捡起来看上面写的字。
“我知道你嫌我脏,你放心吧,我打扫房间时戴了一次性手套的,我不会传染给你。我只想帮你做点什么,但是又生怕做错了。”
看着苏小爱歪歪斜斜的字迹,他大概猜到她并没有读过多少书。赵如果并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他之所以装得冷漠无情,是因为他看到的这个世界是冷漠无情的,是这个世界冷漠了他。他并不是知道苏小爱来自哪里,从前有怎样的经历,但是他知道她一定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伤,她到现在还在受苦。她没有很高的学历,找不到体面的工作,虽然生得乖巧,但是却无辜地染上了那种脏病,在N市她唯一的亲人也和她失去了联系,她每天都在担心自己会露宿街头。尽管如此,这个世界居然没有冷漠了她,她还在为一个冷漠的人付出关心。
她在感动着他。
赵如果迅速吃碗面,将没有洗的碗扔进水池里,他决定给善良一个机会,让苏小爱回来帮自己洗这只碗,以表示自己的大度,并不完全拒绝她。
窗外这时又稀稀落落地飘着小雪,桌上的闹钟指到了八点半,苏小爱预计要十点才会回来,她出门的时候身上没有带钥匙,而早来的冬天一定让没有准备冬衣的她感到苦不堪言。
赵如果从箱子里掏出一件羽绒服,因为受潮和没有叠整齐,衣服已经有一股霉味了,他顾不得这么多,先到身上,自己再抱着厂里新发的御寒衣,打着一把伞,开门出去。
在欧尚门口的广场上,出入的客人都寥寥无几,但是昏黄的路灯下摆地摊的人们还是执着地守候着,他们身上穿着臃肿的冬衣,戴着帽子手套,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他们中间有一个孤单瘦小的身影,孤零零地守在一块不足两平米的地摊前,她身上的衣服单薄,浑身瑟瑟发抖,脸蛋通红,一双小手不停地用一把毛掸子赶着摊上的雪花。
这个世界很冰冷,但是她目光闪烁,坚毅而执着。
“苏小爱!”
赵如果打着伞抱着冬衣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感动得热泪盈眶。
“你怎么来这里,不冷吗?”
赵如果心里怪怪的感觉,他在想,苏小爱,你身上穿那么少,你都冷得直哆嗦了,你怎么反而问我冷不冷。
“我来给你拿钥匙,否则你呆会回去进不去屋子的。”
“你晚上不在家吗?到时候你帮我开一下门就是了,怎么好意思麻烦你专门来冷这一趟。”
“哦,是啊,我怎么没想到。”
两人有些尴尬,雪花就在他们的目光之间融化。
苏小爱看着他怀里抱着的衣服,问他:“你抱着这件衣服干吗?还不把它穿上,你看你身上的这件衣服袖子都被老鼠咬烂了。”
赵如果支吾着:“这是,这是我给你拿来的,你穿吧。”
苏小爱甜美地笑了,说了声谢谢,接过衣服穿了上去,尽管衣服很不合身,但是很暖和。
赵如果最后把钥匙和伞交给了苏小爱,自己穿着破羽绒服,顶着风雪回去了。
苏小爱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经意间微笑着,竟然泪眼迷离。
虽然没有卖出多少东西,但是晚上回去时苏小爱还是买了一些熟食,买了一小瓶二锅头。
赵如果一个人在屋里坐立不安,他只记得今天是阴历冬月15,再过一个半月就要过年了,他忘了阳历的日期,隔壁的摇滚音乐又响了起来,应该是到发工资的日子了吧。
音乐声中,房门突然开了,苏小爱背着包,拿着伞,满身碎雪,在门口跺着脚,抖着雪,口中呼出的热气迅速凝成白雾,她清秀的眉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
“还没有睡吗?”
“睡不着!”
“隔壁的音乐为什么这么吵?”
“不知道,这是别人的自由,我们管不着。”
她进屋后把熟食和酒放在了桌子上,进里屋去放好了包,拿了两双筷子过来,递给了赵如果一双。
“光吃泡面没营养,来,吃一点。”
“你怎么舍得买这么多肉?你还喝酒?”赵如果有些诧异。
“酒是专门给你买的,今天是我生日。”
“生日?你多大啦?”
“我……”苏小爱怔了一下,局促地笑着摇头:“反正是生日,你喝吧,你不能喝酒吗?不能喝给我分一点。”
“我喝多了会乱说话!”
“没事,只要你不乱来就行。”
“除非我不想要命。”
他们吃着肉,喝着酒,没有话题,悄无声息。
隔壁的音乐停了,安静几分钟后,传来了女人的哭声,接着传来男人的怒吼声,女人变本加厉,嚎啕大哭,将房门一摔蹬蹬蹬地跑下楼去了。
一切又恢复平静时,赵如果手中的酒瓶已经差不多见了底,他醉了,开始主动找话题。
“苏小爱,你过年回家吗?”
“我不回家,我没有家,我爸妈都不要我了。”
他傻笑着:“我和你相反,我有家,我爸妈也盼望着我能回去,但是我是有家不能回。”
“有时候家是个港湾,但是有时候家却是个负担。”
“苏小爱,你到底有多大,你怎么能说出这么深沉的话?”
苏小爱不说话,有意回避他的问题。
他又自言自语:“我好想回家,可是为什么回家的路却这么远。”他看着苏小爱,她的双目明亮,闪烁着光芒,她的心湖很清澈,这样的苏小爱令他心生怜悯之情。
在赵如果的老家,如果有谁家里的家畜得了不治之症,而且有可能传染给别的家禽,那么主人就会把它带到一个遥远僻静的地方,给它备上几天的吃食,然后把它拴在那里,不让它回家。它因为被遗弃,可能被冻死,饿死,病死,或者被野兽吃掉。
苏小爱不就是这样吗?她得了那种脏病,父母丢尽老脸,又怕她把脏病传染给家人,只好把她撵出家门,任其自生自灭。
恍惚中,赵如果看着苏小爱,想起她可怜的身世,凄惨的处境,比起自己这点困惑来要严重不知多少倍,萌动恻隐之心,为他之前对她的冷漠感到愧疚。
“苏小爱,虽然我也很可怜,但是你比我更可怜,所以我以后不会再歧视你,在我没有找到女朋友之前,你可以一直住里边的屋子,我不赶你走,我也不收你房租。”
苏小爱感激不尽,说只要小爱有多余的一分钱,我都会拿来还你,小爱这条命是你用五百块钱买来的。
晚饭后,苏小爱收拾了桌子,洗漱之后上床休息时,已经是十一点半了,她躲进被窝里失声痛哭。如果赵如果对他凶一点,狠一点,她反倒觉得心安理得,但是他越是对自己好,她越是心神不宁,心痛难堪。
赵如果酒后道出真话,他现在郁闷忧愁的原因是春节将近,他还是不能带一个女朋友回去讨爸妈高兴。
他本来还有一个哥哥,只是在五岁那年和他妈去赶集时不小心走丢,他妈伤心过度,精神有些失常,只要她听到赵如果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受到刺激,便会疯疯癫癫,又唱又跳,拿着网兜到河里池塘里到处去捞,说是她儿子掉水里了,她要去救他。
今年因为赵如果被收教的事,她又大病一场,双腿无力,只能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由他爸伺候。赵如果为了安慰她,发誓今年一定要带一个女朋友回家过年,他妈听了之后,高兴极了,每天都会让他爸扶着她到村口去坐着等。
苏小爱觉得自己应该帮他达成这个愿望。
她在超市做导购员时认识一个女孩,二十二岁了,还没有男朋友,她说她不会再轻易谈恋爱,她被爱情伤害过,她只希望能找个老老实实可靠的人过一辈子。苏小爱觉得赵如果就是这种老老实实又可靠的男人,她和他应该能一拍即合,于是介绍他们认识。
赵如果穿着一件大黄色的厂服,正值寒冬腊月,厂服有些薄,他感觉浑身冷飕飕的,不禁将手缩进袖子里去。
在一个街边小店里,两人相对而坐,小店里环境很差,桌椅上油腻腻的,潲水桶就摆在门口,香味臭味混在一起。
赵如果十指相扣放在在桌面上,不停地掰着,看着女孩的脸,显得有些无措。她穿得很质朴,脸上没有化妆,看起来清秀文雅。
女孩开门见山:“如果我们要交往,请你不要在意我的曾经!”
“你曾经怎么啦?”
她于是坦诚地给他讲她十八岁以后的故事。
她叫周小青,在A省山区的一个小镇上长大,爸爸是小学教师,妈妈是下岗工人。她从小受到传统的教育,所以她是一个很传统的人。她职高毕业后,由学校统一分配到N市的一家电子工厂。
在第一年回家的火车上,她遇到了同在N市打工的老乡,他比她大三天,却比她早到N市三年,所以他显得成熟老练,一路上对她照顾有加,让她感到很温暖。她觉得这就是缘分,所以从来年春天开始,他们恋爱了。她为了能和他天天在一起,于是辞掉了自己的技术工作,去他所在的公司当一名文员。
她长得漂亮,正值青春年少,不施粉黛也美得无懈可击,四十来岁的经理对她十分照顾,经常请她吃饭,送她一些小礼物。
她从经理那里感觉到了父爱,而她男朋友,那个在这里三年都没能升职的老资格仓库管理员,用他敏锐的判断力断定经理对她另有所图。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居然在他的小轿车里掏出了一束玫瑰花,向她表白,说小青我爱你,我们在一起吧。她吓得魂飞魄散,这个和她爸爸差不多大年纪的人,竟然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她落荒而逃,第二天便提出要转部门,只要能离那个老男人远一点,无论让她去干什么她都愿意。
最后她去当了最辛苦最没有前途的废料清理员。
尽管她换了部门来证明自己的坚贞不屈,但是她男朋友还是对她疑神疑鬼,觉得她就像是一块被别人啃过的面包,对她没有了兴趣。她无可奈何,为了挽回这场爱情,她主动要求和他同居,她要让他知道自己到目前为止还是处女。
结果她怀孕了,那个老练的仓库管理员却束手无措。
她害怕被人发现,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去找了家私人诊所,做了人流手术。
做完手术后,她已经身心俱疲,但是为了保住那份工作,她拖着虚弱的身体坚持去上班,一不小心又受了风寒,接着又住了十天医院。
出院后不到一个月,老练的仓库管理员又在她肚子里播下了种子,这一次怀孕后,她感觉身体难以承受,员工餐厅里的饭菜让她不能下咽,面对清理废料的体力活,她已经力不从心,稍微累一点便会脸色苍白,手脚冰凉,气喘吁吁。
她晕倒在了楼道里,经过医生诊断,大家才知道她已经有了身孕,因为她没有结婚证,所以无法享受厂内对孕妇允许其到干部餐厅吃饭的特殊照顾。经理怕她有个什么闪失,批准了她一个月的假期,要她去医院把孩子做掉。
因为她身体极度虚弱,再次做手术会有生命危险,N市再黑心的私人诊所也不敢给她做手术。正规医院的医生给她开了安胎药,建议她好好休息,增加营养,赶快要求这孩子他爸负起责任,和她奉子成婚。
老练的仓库管理员这时突然对她躲躲闪闪,不久之后,居然辞工不见了。
她知道他是不愿意承担才一走了之的,原来山盟海誓只是几句戏言,面临现实考验时,爱情如此苍白无力。她伤心欲绝,但是又无颜回家向父母求助,于是一个人撑着所有的酸苦。
有一天,她在下楼梯时,不小心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摔下来,顿时失去了知觉。等她被送到医院时,下身已经被鲜血染红。她因为失血过多,小医院的医生已经无计可施,只是做了一些简单的急救处理,不敢进行手术抢救。接着她又被转移到N市最大的医院,因为情况危急,医生在手术之前要求家属必须签字,但是她孤身一人,父母远在千里之外。眼看她生命垂危,一个年老的女医生同情她的处境,个人为她担保,才让她顺利地进行了手术。
父母从千里之外闻讯赶来,在病床前哭成泪人。医生把真相告诉他们,并说她可能从此以后已经失去了生育能力。母亲顾不上心疼她,对她又打又骂。
她捡了一条命,如获新生,看待世事有一种彻悟的感觉。回家将养半年,她再次回到N市,发现她的那个仓库管理员男朋友,又回到了原来的工作岗位,并且再一次把一个不满十八岁女孩的肚子搞大。
十几年固化在她心中的传统价值观轰然崩塌,她为自己的温驯和隐忍感到委屈和羞耻,她认为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是父母师长们叮咛不休的教育失策,他们并不知道N市的经济发展,可却人心不古。
你被伤害了,没有人同情你,因为但凡能在这里生存下来的人,都有被伤害的经历。
她需要给自己被糟践的青春一个交代。
于是她认识了另一个老乡,这个人没有正当职业,少有人知道他是靠什么谋生。他为人耿直,出手大方,为朋友两肋插刀,虽然整天游手好闲,但是口袋里总有鼓囊囊的钞票。
她拿自己的某一样最珍贵的东西和他做了一个交易,她需要让那个老练的仓库管理员为他的冷血无情付出代价,她说,我不要他的命,但是我需要让他永远记住这个教训,我需要看到他的血。
他去了,只身一人,带着一瓶白酒和一把用报纸包好的西瓜刀,刀刃是用透明胶带缠起来的。
那个月明星稀的晚上,老练的仓库管理员牵着他那个未成年的新女友在绿草如茵的河岸上如胶似漆地抱在一起,正要行苟且之事。他一手拎着酒瓶,一手将刀扛在肩上,戴着墨镜,像一个行侠仗义的刀客站在他们面前。
女友尖声叫着,仓皇逃走,老练的仓库管理员浑身战栗,心惊胆寒,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饶。
他嘴角一斜,举起酒瓶仰面喝了一半,吐出一口浓浓的酒气,上前一步把瓶嘴对准仓库管理员的嘴,命令道:“喝下去。”
老练的仓库管理员,狼狈地喝下了半瓶酒,呛了眼泪直流。
他撕掉刀上的报纸,皎洁的月光下,刀光如雪,寒光逼人。
“我是来替人讨债的,你欠周小青的,也该换了。”
老练的仓库管理员拔腿就跑,被他一把抓住,刀光闪过,惨叫声声中,血肉横飞。
他的刀功到位,只削皮肉不受伤骨头。
老练的仓库管理员拼命叫叫喊,丝毫无济于事,最后倒在地上瘫软如同一堆烂泥。
他踩在他身上,喘着粗气对他说:“这些肉,这些血,是你应该还给周小青的,从此以后,你们互不相欠。”
周小青从这以后,跟着这个刀客在N市过着一种在刀尖上跳舞的生活。
她发觉做一个刀客的女人,整天为她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不是她想要的相夫教子的生活。挥霍了几年青春之后,生活犹如销魂一梦,她醒来发觉自己仍然一无所有。
刀客与人结怨,最后和别人火并,因故意伤人而锒铛入狱。
人生该有的爱恨情仇,轰轰烈烈,她都经历过了,生活需要重归于平静,她决定重新选择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