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人大哭于医院走廊,几乎气绝。那单日瑶平生杀人无数,这一回,却第一次感到仿佛跪在尘埃里的罪恶感。便在此时,那手术室的灯忽然灭了,几人连忙起身,见都媞媞被医生与护士推出了手术室,她依旧昏迷,并未苏醒,那医生待走到御俊初身旁时,对他道:“手术很成功,伤者已脱离了生命危险,她的膝盖以下的部位已然切除,医院会负责义肢的安装与术后康复,如果需要心理治疗,我们也有专业医生配合。”
“麻烦大家让开一下。”在护士的催促中,大家才散在担架的两旁,眼睁睁看着都媞媞被推入病房,那蓝色的被罩下,一只左脚本该凸起的地方却是空荡荡的。
他们现在再也无法哭喊,因为,受伤最重的那个人,并不是他们。他们现在能够做的,就是陪伴着这个受到命运伤害的少女,一同步入病房。
单日瑶力不能支,摇摇坠坠,幸有御俊初用手搂着她的肩膀,将她带入病房。他感觉到她的身子颤个不停——她在害怕,害怕都媞媞醒来之后,她该面对的一切……
当都媞媞醒过来时,已经是四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当她发现自己失去了一条左腿时,真是刀剜肺腑,火燎肝肠。只是,她并没有歇斯底里的喊叫,而是暗暗切齿:“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老天爷欺人太甚。
单日瑶因怕都媞媞,离开了此处,逃也似得奔走了,留下一路迤逦的香,也留下了御俊初一个人面对都媞媞的恐惧。那都媞媞见到御俊初,听到他告诉她,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痛苦不堪,将其视为寇仇:“御俊初,是你签了字砍断我的腿?你为什么骗医生,为什么骗护士,说你是我的未婚夫?你知不知道,你砍了我的腿,罪与杀人!罪与杀人!我甚至情愿死,也不要面对这样惨淡的人生!”
“不,媞媞,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着,我会陪着你,我不会让你孤独过一世的。”御俊初这样对她说道,他是那样的执着,那样的诚恳。
然而,都媞媞不领情,她恶狠狠的瞪着御俊初道:“你有什么资格说你会对我好?当你被单日瑶牵走,留我一个人在那孤独冰凉的未名湖畔时,你就该知道,我会恨你的!你又凭什么,要我用一条腿,来换你这样的男人?你以为你很圣洁,你很骄傲么?不,在我的眼中,你是个罪犯,你是个罪犯!我不要再爱你了,我不再想奢望和你结婚了,我要你还我一条腿,我要你还我一条腿!如果你还不了我一条腿,那你就把我剁碎,把我杀死吧!”
见她是这样的仇视自己,御俊初心头好哽,他蹙紧了眉头道:“媞媞,你出车祸只是个意外,谁也不想的。媞媞,你知不知道,我和你一样伤心,我和你一样难过?如果你憎恨我,就是在憎恨一个爱你,而且你爱过的男人!”“你希望我继续爱你么?”都媞媞睁大眼睛,看着他,奇迹一般的,她竟然心寒到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她伸长了脖子,直视着他道:“我没有那么愚蠢!你不配我的爱!”
御俊初同样受到了伤害,他喃喃道:“你这样说……对我太不公平了,我们之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我害过你么?我没有害过你!就算我同意医生为你截肢,也是为了保住你的性命!因为我们的人生不是一条平行线,而是交缠过的两根线,所以如果其中一条线消失了,另一条线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媞媞,我知道你很无助,但是不要去伤害,关心你,爱护你,珍惜你的人。”
然而,尽管他不停的解释,都媞媞依旧听不下去,她神态狐疑的看着他,听御俊初幽幽的道来:“你失去了一条腿,我没有办法还给你,我只能够陪着你,让你不至于一无所有。”都媞媞冷哼一声,挑了纤细的眉头,昂了纤长的脖子,吐出声音道:“说来说去,你都只是在同情我,你只是因为同情,才忍受现在的我,这样的你,怎能给我未来?”
御俊初抬起头来,看着她道:“你不给我一个机会来证明我自己,又怎么知道我给不了你未来?很多话,我说不出来,我只能用行动来表示,我会用行动证明给你看的。媞媞,毕竟,我们不是仇人,你不能够否定我们之间有爱情的存在。”尽管,他最爱的女人并不是她,但是,他们之间毕竟拥有许多美好的回忆。
他却不知道,在都媞媞那颗敏感内敛的心中,此刻想的却是另一回事——爱情怎能说没有便没有呢?倘若这么轻易便消失,那便不是真正的爱情了。可是,要赢得他的爱,是需要一具完善的身体去争宠斗妍的。他虽不是一个圆滑世故之人,却也是一个俗人。他不会真正爱上这样落拓不羁的自己的。
他现在对自己,所拥有的,不过是一番同情的心意,想到此处,她悲切难抑,一向斯文的她,却竟然詈骂不休,不堪入耳。
带着这样悲痛的、不信任的心思,她就这样在医院里郁郁度日了一个月,直到她的腿伤残处结痂,护士为她戴上冰冷的义肢,那义肢初初戴上,走一步都钻心的疼,都媞媞向来不是个能吃苦的人,再加上精神意志的薄弱,阵阵疼的她几欲想死。
风起云敛,终于有一日,她能够戴着义肢比较自如地行走了,就这样,她悄悄逃出了医院,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她的家,在北京一处胡同里,一栋旧楼房,二楼。当她拾阶而上时,第一次感觉到回家竟然是这样的难,她怀念过去自己那可以自由腾挪跌宕的脚。过去,自己怎么没有发现它的美好呢?原来只有失去了才能了解它的美好。
她终于走完了这只有渺渺数级却对她来说无比漫长的一段阶梯,她歇了一歇,才掏出钥匙,把门打开。
那屋外的一棵栀子花树,带着它的那一种忧戚缠绵的香气,令她熟悉,令她泪盈满眶,而屋内,则永久的寂寥冷清,这是只属于她私人的房间,如伍尔芙所言——“精神的房间”,每一个艺术家都应该独自拥有。瞧,屋里挂了几盏大灯笼——是这屋中一种极俗的色彩。墙上粘贴着的一张地图,却是北京故宫的平面图。她打开DVD机,放入电影碟架中搁在最上面的一张影碟,待电视图像一出,才知道,是《罗丹的情人》,她把声音关成静音,又再从唱片碟架里拿出一张唱片放入唱片机,传出意大利新歌剧创始者G。A。Rossini所作的《喵喵歌》,在那一团团猫叫声中,她心满意足地笑了,打开雕塑室的门,再关上,立时便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她所有的心血,就这样付诸东流了。
遗留,一地碎片。
当她再一次将雕塑室的门打开时,脸上还带着笑容呢!这一回,她却来到卧室,坐在梳妆台前——她的长发散乱,不过,这不是她所关心的地方,她关心自己的脸蛋,自己的身段。她的身子,似乎停止了生长,缺乏变化,那一种衰弱的小巧玲珑,令她生厌。
再看她的脸蛋——又细又弯的眉毛,樱桃般的小嘴,尖下巴的瓜子脸,无处不是袖珍的风景。她倒是爱慕自己的脸的,一边自我欣赏着,一边将头发编成左右辫子。因她长大了,也拥有了自己的化妆品,又在那里涂脂抹粉起来,使她的脸蛋呈现出一种秀气的浓烈。她念想自己才学渊博,却不能游刃有余的生活,正应了傅雷先生的那一番话:“适合艺术的就不适合生活,适合生活的就不适合艺术。”更何况她受了这样大的挫折。若是别人受了这样的挫折,也不定会坚强,更何况她这样刚烈而颓然的少女,却对镜吟道:“日月催人老,死别不可免。”这一首《伊势物语》的古歌,却让她抹了后面两句:
为此更思君,但愿常相见。
她一边痛吟着古歌,一边来到阳台上,身子往栏杆外伏去。若不是一个人的出现,她真要纵身跳下去了。
——她低头去看,却发现阳台下站了一个男人,阳光很耀眼,他却很冰凉。
是阿冷,他来到她的住所,抬头看见了她,见她面上傅粉,唇抹丹朱,不觉向她招手。
这是唯一关心我的人。都媞媞不免这样想道。我不能在他的面前死去。她又这样想着。
于是,都媞媞来到了阿冷的身边。阿冷得知了她的现状,为她而感到悲伤,他骑了一辆摩托车,却邀请她坐在车上,他要载她去玩,让她感受到自由,感受到她身为人类,所应该感受到的那一种快乐。
“开快点儿!”她在座位上,这样指挥着他。“好,没问题。”风很大,他们又都戴了安全帽,因此说话都很费劲,然而,在这样的费劲中,毕竟感觉到一种真实的快活罢。
阿冷带着都媞媞,饶着永定河畔迤逦了一圈,才终于累了,停在了河边。远远的可以看到高架桥,微风拂来,阿冷问她:“你方才,是要寻短见么?”他这样直白的问话,倒令都媞媞感到一阵轻松,她笑了,她道:“是呀,我活得好疼,好疼,为什么老天爷总是要戏弄我呢?我受了太多的挫折,一身的烦恼,我想要抛开它,却做不到。”阿冷微微蹙眉,他忽然短下身子,用手拍了拍肩膀,道:“你上来。”都媞媞一愣,然后,她明白了。她犹疑着靠近他,将腿抬在他的肩膀上,然后,他起了身,让她像骑木马一般的,在他的肩膀上,尽情畅快着。
“让我来做你的腿怎么样?”他就这样问她。然而,这一下,都媞媞却是恍恍惚惚的,她愣愣的道:“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是不孤独的,那个时候的记忆很模糊,但是我依稀记得,我的哥哥非常喜欢把我扛在肩膀上,让我骑木马玩。”
“你的哥哥?”阿冷一笑道:“怎么,你觉得我像你哥哥么?”他将她放了下来,道:“我曾经在一次斗殴中,伤及了脑部,损伤了记忆,对于小时候的事情,已经记不清楚了,说不定,你真是我妹妹,但那样的话,我便不能爱你了。”
“我谢谢你的爱。”都媞媞道,“但是,我却不能爱你,并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我已经有了喜爱的男人。”阿冷似听非听,只是认真的对着她道:“我知道,但我却要你知道,我的臂弯永远都为你而敞开,不管接下来,你会遇到什么样的命运,是美好,还是不美好的,都请你想想我,不要离开我。”说到此处,他低下头来,亲吻了她的两片薄唇。然后,紧紧的抱住她。
都媞媞被他吻的瑟瑟发抖。阿冷见她在颤抖着,却握了她的双臂道:“折腾了这么久,你很累吧?我忘了,你现在还是个病人。”都媞媞双手合拢,掐着指甲道:“阿冷,谢谢你给我勇气,其实,你说的对,受到伤害的人是我,我才是受害者,我若死去了,只会让伤害我的人快活,谢谢你点醒我,我要留住我的性命,给予伤害我的人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