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家里那男人没了工作,还迷上了签赌,最后居然欠了地下钱庄将近千万的债务,等到对方找上门来闹得人仰马翻我们才知道这件事,而那男人为了躲讨债开始变得少回来,就算回来也是跟妈拿钱,然后继续到外头签赌。
当家里经济几乎就要崩溃,好几次我都把他锁在门外不让他进来,只要他回来我就立刻报警。但每当他在门口又吼又砸东西,到最后跪在地上又磕头,妈也会因为不忍而让他回来,尽管我们已经被伤得什么都没有了。
有时觉得自己已经累到几乎要窒息,快要倒下。
对生活的绝望,几乎让我许久不曾有过可以振作起来的机会。
所以当白修棋来找我时,我几乎以为那不是真的,不可能会是发生在我身上的。就像小鬼头们说的,很不切实际。
“你不必有什么特别的欲望,或是什么大作为,只要在里头尽情唱你的歌,作你自己喜欢的音乐就好了。”
他说的没错,这是我真正想要的,但在现实生活中可以这么做,实在是太难了。
“好好想想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一个来自内心的声音,渐渐开始瓦解原先的所有绝望。
连已经很久没有失眠的我,在回家当晚怎样都无法入睡,只是一遍又一遍看着他给我的宣传单跟转学考资料,直到天明。
一股多年不曾有过的激动和热情,也在那一晚悄悄燃起火苗……
中午过后,外头阴雨绵绵,所幸小鬼头们没有因此不来练习。昨晚熬夜赶报告导致今天没什么精神,下午没课,想说就待在这弹吉他就好。
只是才正这么打算,社长看到我却又火速冲来,劈头就是问我到底要不要答应白修棋?
“假日夺命连环call还不够啊?不要这么烦好不好?”我不悦。
“那家伙很奸诈的,我总觉得他一定还有其他目的,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好康的事?你要想清楚不要被骗了啊!”
“你到底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干嘛老是这样骂对方?”我纳闷。
“唉,就跟你说我认识他很久了,这家伙不只恐怖而且心机重,老爱仗着自己聪明把别人耍得团团转!”他咬牙切齿,两只眼睛简直快喷火。“国中玩社团的时候他就逼我把社长的位置让给他,最后还害我被全部人罢免,让所有人都孤立我──”连最不堪的事都脱口说出来了。
“直接把你拉下来吗?”
“不是,我们有比赛吉他,赢的人就当社长。可是这家伙居然把所有人串通起来害我输掉!”
“会不会是你吉他真的没弹得比他好?”我直问。
“怎么可能?我,我当时就算课业没比他好,吉他也不可能败在他手下!”他结巴,激动到脸都红了。我抿嘴忍笑,更是让他慌了手脚以为我不相信,赶紧说:“我是说真的,真的不要轻易相信那家伙,他一定是想要刁难我才要把你挖走!”
“你会不会太夸张了?人家没必要为了你这么做吧?”这人被害妄想症还真不轻。
“丁凯岑,我说真的,那家伙处理事情不但讲求周全也超有效率,他来找你前一定调查过你家的经济状况才高薪挖角你过去,搞不好还有其他陷阱,我真的担心你被骗啊!”
看着他紧张的模样,我沉默半晌,最后却只是笑笑说:“我知道了,我自己会看着办,你别担心。”
如果真如社长所说的,白修棋真的事先调查过家里的经济状况,那我想他对我答应的事应该是很有把握的。
虽然社长说这是阴谋,但从当时白修棋的言行举止来看,我是真的感觉不出有半点做作跟虚假的样子,反而是那乾脆不拐弯抹角的态度让我印象深刻。而小鬼们也曾上网看过他这家名叫CARMEN(卡门)的Pub相关评价,大致上都很不错。
如果我答应了,而且决定转学考到台北去,至少也要花将近快半年的时间才有可能。
考虑了几天,我仍旧苦恼没有答案,洗完澡回到房间时却意外接到白修棋的电话。
“还不到一个礼拜不是吗?”我还看了下日期。
“是啊,可是还是打了,因为我想你应该会有问题想问我吧?”
我微愣,静默一会儿后回道:“的确是。”
“OK,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没关系!”
“你为什么选择我?”
“什么?”
“以你的眼光,应该可以找到更多比我优秀的人,我不懂你为什么要选择我。”
他先是静默,接着说:“因为吸引力。”
“吸引力?”
“一个歌手如果不具特色,没有吸引其他人注意的能力,或是凝聚群众的能力,通常他的演艺生涯都不会长久,马上就会被淘汰甚至遗忘掉。但你有没有发现,有些歌手不红,歌却可以一直被传唱下去?”
“嗯。”我仔细听着。
“所以歌手不光是歌艺,就连外表都要符合大众的期望,你才有可能大红特红,当然也有例外,不过现在的演艺圈几乎就是这样很残酷。虽说都是靠人气吃饭的,但我找的人,基本上都有一些特殊的吸引力,就像当初我看到你唱歌时的样子,乍看之下很普通,却让人印象深刻。我一直认为,如果一首歌可以让人时时记着不经意跟着哼,甚至有感觉而让你一直不断的听,那首歌以及歌手就成功了。”
“……”我有些愕然。
“第一次听你唱歌,是在一段婚礼影片中看你唱哈林的“只有为你”。你知道吗?那影片我已经不知道重看几次了,除了听你的歌外,当我看到当时台下所有人的反应后,我就决定一定要来找你。”
“咦?”
“可以让原本热烈聊天,或是正在吃东西的宾客纷纷拿下酒杯,专注聆听台上歌手的演唱,我要的就是这种吸引力。你的歌声很有磁性,也比一般女生来得低沉,透过感情跟技巧的诠释就更完美,对我来说很特别,甚至还会忍不住重新回味这首歌,有些人歌唱得好,但不见得就有这样的吸引力。”他语带笑意:“你能稍微了解我想要你的原因了吧?”
“嗯。”他的话让我不禁有些感动。
“OK,还有什么想问的吗?”他开朗问道。
“……你上次说,你是事先调查好情报才来找我。”我说:“也包括我家的经济情况吗?”
他忽然沉默,一会儿后坦白:“嗯,大致上都打听过。”
“大概知道多少?”
“……似乎是欠下不少债务,加上你母亲行动不便,学费也是靠就学贷款,生活算是比较困顿。”
“真的调查得很清楚呢。”我轻笑。
“我很抱歉,不过人本来就不是想过什么生活就能过什么生活,一定是靠努力争取才能得到,所以我才希望你能好好考虑。”
“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也不勉强,就像你说的,比你厉害的人一定多的是,只是还没找到罢了,不可能继续把时间浪费在你身上。”
我又笑了。
“怎么了?”
“没,只是觉得你真的直接到让人很傻眼。”
“你没生气的话就表示你不会自傲。”他也笑,“不过,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加入我们,你是块璞玉,若经琢磨的话一定会更加亮眼,而且我也觉得你真的很适合在卡门。”
我嘴角牵动,轻轻应道:“谢谢你。”
期限,还有两天。
这个决定将让我得到一些东西,跟失去一些东西。
要是从前,我一定二话不说立刻拒绝,因为我不想改变现状,只是随着日子越来越难过,妈的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差,让我不得已去面对现实,加上家里那不定时炸弹不知道哪天又带什么麻烦回来,为了妈,我必须早日让我们摆脱这种煎熬和恐惧。
我不禁轻叹一口气,坐在床上不禁对着放在墙边的吉他发呆。
最后终于握紧了双手……
“什么?你说什么?”社长的大嗓门几乎要把社办的屋顶给掀掉。
“我说,”我揉揉耳朵,“我要退社。”
“为什么要退社,你该不会是答应那家伙了吧?”小鬼头闻声也纷纷凑过来,大猪惊讶问:“大姐头,你决定要去台北了吗?”
我看着他,随即微笑点头,小鬼头们顿时一片譁然。
“你看我就说嘛,学姐一定会去的!”
“那以后不就看不到学姐了。”
“对啊,看不到学姐凶人了。”
“不好意思让你们失望啦,我不会马上离开,要等考上台北的学校才能闪,我退社只是为了要专心准备考试,偶尔还是会来看看你们有没有偷懒啦!”我摸摸他们的头。“所以你们最好保佑我考上,不然我回来一定比以前更严格训练你们!”
“妈呀,那学姐你一定要考上,我会去庙里帮你拜拜的!”大猪说完马上被我敲头。我转身拍拍社长的肩:“不好意思社长,社团就交给你了,千万不要搞垮啰。”
他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气急败坏的抓抓头发,似乎不甘心真的就这样让白修棋得逞了。
虽然答应了白修棋,但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虽然平时念书还算认真,但这还不够,必须打工然后再去补习,真的是体力脑力再加耐力的严格考验。不过白修棋这家伙真的很不简单,居然还可以帮我蒐集一堆补习班跟考试的相关资料然后寄来给我,不时关心我的情况,还真是个体贴的老板。
“凯岑,记得要吃饭,不要把身子搞坏了,你声音听起来很累。”电话那头妈语带忧心。
“我知道,你也是,家里有什么事要立刻打给我喔!”
我没告诉妈我现在做的事,更没有让她知道我打算去台北,想等到确定能去的那一天再告诉她。不想她担心,更不想她因为这种事又感到自责。
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为一件事全力以赴,有目标的日子让我觉得充实,不再像之前那样消极,尤其只要看到妈,这样的信念就更加坚定。但也因为实在太辛苦,在准备考试这段期间就病了几次,最后不得不推掉一些打工,靠之前打工的积蓄继续撑下去。
那时的我,几乎将这机会做为我最后的赌注。
不敢犹豫,不敢却步,只能将所有情绪都转变成我要的动力,有时走火入魔到连疲倦和厌倦都不敢再出现。
越到最后就越清楚,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要去试,而这种感觉也一天比一天强烈。
只因为想要争取自己要的人生。
充实的日子让时间变得很快,几个月过去,炎热的高雄早已开始转凉。
我拿着准考证号码,坐在电脑桌前半晌才伸手将号码打上去。
Enter键一按不到一秒钟的时间。
我考上了。
“学姐,恭喜你考上了!”一进社办一堆炮竹瞬间在我眼前炸开,吓得我杵在原地。云云跟大猪两个开心地拉我到全部社员面前,高喊:“恭喜我们的明日之星,丁凯岑,我们的吉他社之光!”
看着大家热烈地欢呼鼓掌,我拿掉头上的彩带失笑:“什么明日之星吉他社之光?你们会不会太夸张了?”
“本来就是啊,没想到大姐头居然真的考上了。那家Pub那么有名,万一出名进入演艺圈那我们大家也都沾光啦!”
“老想些有的没的。”我敲他的头。看看闷着一张脸的社长坐在一角,我走过去,“社长,干嘛一个人缩在这?”
他面露哀怨的盯着我,口中碎碎念:“哼,你这叛徒。”
“喂,这半年我那么努力居然这样说我啊?好歹祝福我一下吧。”
他看我一会儿,最后什么都没说就拿起零食忿忿啃了起来。这时云云跑来问:“学姐,你什么时候去台北?”
“礼拜天,所以等等要赶快回去整理东西了。”我摸摸她的头,“谢谢你们帮我办送别会。”
“学姐,加油喔,有空去台北玩的话我们会去找你的!”
“大姐头,加油!”
我又笑了。
得知考上的那一刻,我立刻就通知妈,她又惊又喜没想到我居然隐瞒她这么久,知道我上了国立学校又可以继续发展我的兴趣,自然感到欣慰也替我高兴。然而当要她跟我一起上台北时,妈却陷入沉默。
“我们在外头租间房子,这样我也可以照顾你,等经济稳定,你也可以不用再打零工了。”我握住她的手,“妈,跟我一起走吧?”
然而妈却迟迟不语,只是摸摸我的手露出一丝苦笑,最后说:“凯岑,妈……还是不去了。”
“为什么?”我诧异。
她面露难色低头不语。我的语调也不自觉冷下:“……你还在等那男人吗?”
她仍沉默。
“你还等那个畜生干嘛?我就是为了让我们可以永远离开那家伙所以才这么拼命的,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等他回来糟蹋你?”我生气的说。
“凯岑,不是这样的,你听妈说。”妈赶紧拉住我,“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妈妈现在真的不想离开这,而且,我这种身体到台北也只会给你添麻烦……”
“什么麻烦?你不要胡说八道好不好?”我更愤怒了,“拜托你不要再这样委屈贬低自己,我是你女儿,照顾你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我根本不觉得辛苦,我只是想用自己的能力让我们过更好的生活,而不是天天活在恐惧之下!”
“……”
“总之,我这周日就要去台北了,关于租房子的事我也请朋友帮我打听好了,你赶快把东西收一收,到时跟我一起搬走!”
“凯岑,你听妈说,我──”我不顾她的叫唤快速奔回房间,整个人靠在门边努力缓和内心怒火,最后坐在床上不禁发起呆,环顾这间住了将近二十一年的房间。因为太多的回忆在这里,让我有好几次都想离开这个地方。如今东西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空荡荡的屋子,才让我有真的要离开的真实感。
就这样呆了许久,听到敲门声我才缓缓回神,下一秒却听到别人的声音:“凯岑,我是隔壁阿姨,开一下门好吗?”
我纳闷起身打开门,常跟妈在一块的邻居阿姨笑笑走进来,说:“跟你妈吵架了吗?”
“……”
她握着我的手又拉我坐回床边,说:“你妈刚跟我讲了,她不肯跟你一起去台北对不对?”
我点头。
“凯岑,你妈妈就是这么傻,你也很清楚,她为什么不肯离开的原因吧?”她叹道:“其实有时候你也要体谅,再怎样独立坚强,再怎样能干,你妈终究还是个女人,你应该明白……”
“我不明白。”我冷冷道:“也不想明白。”
她看了我一会儿,又轻轻叹口气,拍着我的肩说:“凯岑,我知道你的心情,可是你妈说,她已经亏欠你太多,不能再让你这样继续为她费心费力,她希望你去追求自己的理想,不要再被任何事情绑住了。”
我忍住想破口大骂的冲动,选择不发一语,而阿姨又再三跟我保证,绝对会保护我妈不让那男人再伤害她,但见我始终沉默,最后阿姨也叹气离开房间了。
“你也很清楚,她为什么不肯离开的原因吧?”
虽然阿姨没有说动我,但在那一刻我已经清楚知道,妈不会跟我一起走了。
我紧咬下唇,满满的不甘心和愤怒瞬间占据我整个人……
到了星期六那天,我跟妈依旧冷战,她来送我搭高铁,就这样静静在我身边沉默不语,尽管我知道她很想跟我说些什么。
等着等着,时间差不多了,我回头发现妈眼眶泛红,终于唤:“妈。”
“嗯?”她眼泪掉下又赶紧擦去。“什么事?”
“如果……我不是女儿,而是儿子,你就愿意跟我走了吗?”我淡淡问。
妈先是愣住,一会儿后才回道:“什么……凯岑你在说什么?”
“没事。”我低应。妈立刻上前拥住我,哽咽的说:“傻孩子,你是妈的心肝宝贝,怎么可能会在乎你是女儿还是儿子呢?”
我放下行李回抱住妈,两人许久都没说话。最后我放开她,“我还是那句老话,要是我知道那男人又对你动粗,我就会立刻回来把你带走。”
妈紧抿唇,眼眶泛泪没有回应。
“我走了,你要好好保重。”我说,随即拿起行李离开。一直到看不见妈,我才敢回头。
倔强的我,终究还是不肯让眼泪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