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曦在办公室内来回踱步,大概在想着如何反驳我。
“好,我算你有理。你要走,干甚么来找我?你该去问陆大少才对。”
唉,他竟然想装傻呢。
“东方盟主,别再顾左右而言他了。以你唐盟的势力,要找一个人易如反掌。何况,你曾在周牧文身上用过窃听器,弄个甚么追踪器的,还怕找不到人?东方曦,你是一个重承诺的人,我要你的保证。”
他苦笑。
“我再阻止也没用,对不?你曾经说过,你离开你的家是为了学习“生活”。我与你的关系,是“恩人”和“被救助者”。如果你觉得欠了我,大可想想是你救了我一命。恩债相抵,不拖不久。你是自由的,我无权阻挠你的一切行动。”
我不敢相信。
“你肯让我走?没有条件?”
他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条件?当然有。要走,也必须在四个月后,等你这只“猪手”拆了石膏再说吧。”
我还是小心求证:“没有话说了?”
他歪着头沈思。
“有,有一句。但愿,你真的明白甚么叫“人生”。”
人生?多么深奥的话题呀,还是少碰为妙。
之后,东方曦再也没有在我眼前出现过。花坊的气压很低,没有人敢再提起“东方曦”三个字,嘉华就更不用说了。我专心的做物理治疗,就是想快快治好那只不甚灵活的左手。更要命的是,嘉华一直不放心我的身体,不断要李姨帮我进补,只差鼻血没流出来。
东方曦避而不见,多少有点“眼不见为净”的意思。看来他很清楚自己的牛脾气嘛,就怕一时冲口而出坏了我的事。
这次“逃亡”,我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是不想让嘉华找到,而我更加清楚东方曦自会帮我善后。当然,必定会惹来嘉华的一阵大骂。
不再乱打乱撞。这回,我直接上了台北。但到了目的地后,却不知到哪儿落脚才好。
在街上游荡,不知不觉已是晚上九点了。突然,我发现了一家很奇怪的店。
外墙很特别,装饰得好像中国大陆一些穷乡僻壤的青砖屋。更怪的是,那一大排的窗子竟看不见里面——那竟是单面反光玻璃。看看大门上的招牌,有几个龙飞凤舞的木制大字…寻梦园?这儿到底是卖甚么的?
好奇心大作,我走上前推开门,店内的情形让我吓了一跳。高级酒馆?
是的,必须加上“高级”两个字。没有嘈吵,没有混乱,没有灯红酒绿,很静。而且店主的设计也很别出心裁。灯光是天蓝色的,不太亮也不太暗,给人一种很“冷”的感觉。
找了最近大门的一张桌子坐下,一个女人就走过来了。
“小姐,请问想点些甚么?”
我犹豫了一会。
“呃…我要一杯最淡的Whisky,谢谢。”我从未沾过酒的,所以只敢点了那种老爸有时会浅酌的酒精类饮品。天知道,那“Whisky”到底是些甚么东西。实在对酒精没甚么好感,所以加上了“最淡”二字。当同一个女人拿了一杯褐色的“不明液体”上来时,我根本不知道该不该喝。
最后,我还是把那水晶杯凑近嘴边,吸进一小口。
老天爷,您可以收回一种叫“Whisky”的“毒品”了。那苦涩的味道,那像洁厕剂冲进喉咙似的刺激,让我急忙拿起面纸掩着嘴,避免做成不雅场面。
“小姐,你没事吧?”
头顶忽然传来一把温雅的女声,擡头一看,原来是刚刚招呼我的女人。
“小姐,你不会喝酒吗?”
得不到我的回答,她耐心的再度发问。
“你说我会喝的话,会这副样子吗?”
我没好气的回答。
她的表情有点变了,带着一丝责备。
“小姐,我可以知道你的年龄吗?你…过十八岁了?”看见我摇了摇头,她一脸的不赞同。“小姐,恕本店怠慢了,我们是不会向未成年少女出售酒精类饮品的。”
我像石头一样定了形,不知该怎么反应。而在我还未回答时,她又出声了。
“小妹妹,你有甚么难言之隐吗?”
难言之隐?离家出走算是难言之隐吗?不算吧?
“不是吧。我是从恒春…呃…是台中来的,正不知道该到哪里才好。”
她皱着眉。
“离家出走?”
厉害!我想,如果她靠占卜或“问米”来赚钱的话,一定比现在富贵得多了。惊愕之余,我呆呆的点点头。
她惊叫:“老天!你也未免太大胆了吧?孤身一人在这边逛?你知道这一带有多复杂吗?上至衣冠禽兽,下至市井流氓无奇不有!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被她一阵抢白,我不得不惭愧的垂下了头。
“我又不住台北,哪知道这么多?刚刚走着走着,发现这家店挺有趣,就进来了。”
她再三摇头,好像我干了甚么不可饶恕的事似的。然后,她揉揉额头。
“我看这样吧。这家店是我的,我正愁不够人手。这里二十四小时营业,一向都是我自己一手包办。你愿意留在这儿帮我吗?包吃包住,反正一楼还是空的。”
我想…应该不会些甚么“陷阱”吧?一阵扰攘,已经近十点了。而且,我也不太习惯住饭店,何不就近先在这儿住下?刚刚在火车上,我发现背包里多了一袋东西。原来是东方曦不太放心,交代康言偷偷地放进了一把麻醉枪。必要时,我还是有能力保护得了自己。
于是,我高高兴兴的跟着这个名叫“方天乐”的女人上了三楼。
“阿净,这里一共有三层,地下是店子。我住三楼,应达聪住二楼…你叫他“聪小子”就行了,剩下的一楼就给你。但因为一楼实在太久没住人了,必须先来一场重修才行。幸好我这儿还有一个客房,你暂时住住吧。下面一定忙得昏头了,我先下去,留下聪小子帮你收拾,有甚么问题问他就行了。”
乐姐一说完,就像一阵风似的卷到楼下去。
“欢迎你喔,阿净。我想,你一定很好奇我与乐姐是甚么关系,而我已经准备好答案了。事实上,我是乐姐的朋友。乐姐今年二十八了,她丈夫在五年前死了后,她就开了这寻梦园,过些平凡日子。她丈夫…叫段影尘,是个杀手。当然,影尘是被逼的。他自幼在孤儿院长大,后来他养父把他训练成十八般武艺的能者。在娶了乐姐之后,她本想脱离那个世界的,但养父不肯,要他执行一个“不可能的任务”才有商量。接着发生了甚么事,我就不知道了。乐姐再度出现时,捧着影尘的骨灰。”
这应达聪是个老实人,一股脑儿的将乐姐的遭遇和盘托出。经历了这么多,我反而没被这牵涉到黑暗一面的故事吓倒。只是这个段影尘实在让我联想到东方曦。不同的是,东方曦比他幸运。再怎么说,曦仍是身份尊贵的唐盟盟主呀!而段影尘呢?落得一个死于非命的下场。
我为他们的不幸而叹息。
“如果…乐姐真爱这个影尘到甘愿守寡的话,我佩服她的坚强。若换了是我,早就随他而去了。”
应达聪摇头:“她了解影尘。多年同学,我知道影尘是个决绝的人,说一不二。他死了,绝不会愿意乐姐跟他去的。于是,乐姐继承了影尘的梦想,在这寻梦园里当个平平凡凡的店主,不再过随风逐浪的日子。这么多年,时间已经淡化那痛楚,所以乐姐才能够活得开怀。她不怕别人提她丈夫的事,也不再恨那个害死影尘的人了。”
我点头表示同意,开始抖出大背包中的一些摆设和两个相架。他眼尖,看到了。
“这相中的是甚么人?看背后的景物…我记得有一次去澳门旅行见过这间餐厅的。还有,这另一张照片中也有你喔。”
他手中的相架,一是东方曦曾经看过的全家福,另一幅则是嘉华,东方曦,Yves和我的合照,是在千式花坊的大门前拍下的,时间是嘉华和东方曦刚认识的一个星期天。
两个世界呵…我不禁微笑了。
“这张是我的“全家福”,里面的是我父母和哥哥,背景是我父亲经营的餐馆;另一张是我自己在台中开的花坊,其他三个男人都是我的朋友。”
“那你很幸福呀。有那么多朋友,家人也好像挺疼你。有哥哥的感觉一定很好吧,事事帮你撑着。乐姐就常说,血亲的爱是最珍贵的。”
他是独生子,难怪会羡慕我了。不过,我还是简单的解释了一句:“我和我哥没有血缘关系。”
他给我一个硬挤出来的笑容,继续帮忙打扫。
就这样,我在寻梦园当起了侍应生。渐渐发现,店里的员工就像一家人似的,而且都是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不过要真计清楚,十七岁的我是最小的一个。
原来这家店是分日班和夜班的。日班由早上九点到黄昏五点,经营茶馆;夜班是傍晚七点到隔天清晨六点,经营酒吧。过了晚上九点,这一带真是三教九流甚么人都有。乐姐说我太小,所以安排我在日间工作。也因为不懂煮茶,只能传传盆子。
我从不知道,原来做侍应生也这么辛苦。以前常以为很简单,事实却并非如此。我可以把整壶花茶淋到客人的衣服上,最绝的是在刚出吧台已让托盆中的东西“阵亡”。我自小被爸妈和楚天疼大,成绩一直中上,从未让人骂过半句。面对客人的责备,我常会“不知好歹”的出口反驳。把乐姐弄得“无语问苍天”,头痛不已。
这个星期五送走最后一个客人,一天的工作终于结束。
“对不起,乐姐。我是不是好笨?连个盆子都拿不好。”今天砸了三只杯子,一个茶壶,我走到乐姐跟前“自首”。
乐姐笑着摇摇头,一边抹着吧台桌面。
“你呀,一看就知道是被宠大的。我猜猜,你在家一定不用做家务的,对不对?突然要你端盆子,当有不习惯了。有甚么好怪呢?那些杯子盆子又不值甚么钱。慢慢来,很快就学会。”
我傻笑,没有回答。
晚上洗好澡回到房间,我忽然有点挂念他们。
那间客房果然只是“暂时住住”,我在三个星期后的今天已搬了来一楼。一房一厅的设计,挺别致的。
我本来就没多少行李,所以屋子显得空空的。房间里最醒目的装饰,就是床头柜上的两个相架。而此刻,我呆呆的看着相中的楚天。
老爸和老妈脸带笑容站在后面,楚天把右手搭在我右肩勾住我的脖子,而我还以左手在楚天头上弄了个“牛角”形的手势。
我想,如果他的朋友看见这照片,一定会怀疑相中人是不是楚天。有时会觉得,他像个双面人。在我面前,他总是特别活泼,特别多话。平时的他,冷漠,安静。
想起他。他的笑,他的怒,他的温和,还有他站在我面前扞卫的背影。
看了好久,结论是:他们三人都是长相极之出色的人。
这三个大男孩,一个哥哥,一个同学…东方曦呢?他算甚么?或者…是“局外人”吧。到今天我仍是不敢说,我对他有多了解。先别说那份一直被他强调的感情有多深;没有我,对他的影响也不太大。也可能,这样的感情已是他所能付出的极限。所以他没有痛,没有苦,冷眼看着世事。
不知道…台中和恒春那边怎样了?嘉华不会太担心吧?这次,真的无任何人知道我的行踪。希望,他不会再度惊动了楚天他们。
“楚天,我是不是好笨?我破坏了一切…”
对着照片,脑中的一句话就说了出来。
太多了,有太多人因为我而伤心。
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不该认识东方曦和所有与唐盟有关的人,更加不该答应司徒觅让她送我到机场,或者她就不会死。
更甚者,我不该离开澳门,来到台湾。
最错的,是不该默默地接受楚天的保护。
错了,没法弥补。我不能让时间倒流,不是吗?我无法还清楚天的关怀,无法让嘉华和东方曦把已放下的感情收回。
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