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那个包里揣着十几张银行卡的盛气凌人的侯天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出门打车都要算计好半天的家庭主妇;那个住着大公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独生女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和四世同堂的家庭挤在一个冬冷夏热的公产房子里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这世界简直不可理喻。
我遮羞似的把左手平放在桌子上,手心冲上,我尽量吃得淑女一,不要太狼吞虎咽,以免多愁善感的林鹏看到我这副可怜兮兮的尊容哇的哭出来,已经身材臃肿的我不想再做众人的焦点了。
这漫长的三十七分四十二秒钟让我过得万般艰难,我几乎是一秒一秒数过来的,饭菜虽然没剩多少,但是我吃得并不愉快满足,充其量是填饱了肚子,根本找不到精力去分散注意品尝滋味。
林鹏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我,她的眼睛里绝大部分的惊讶和偷偷流露出来的怜悯让我极不舒服。我是一个宁可在背后痛苦得死去活来也绝不在人前丢一分面子的女人。今天我显然失去了最后维护自尊的机会,即使林鹏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我仍然有一种莫大的挫败感。
饭后我没有和她聊到预想的那样晚,我假装接了常志杰的电话匆忙逃离了餐厅,而实际上我的手机在一个礼拜前就已经欠费停机了。
回家的时候我婆婆和常志杰的姥姥所在的房间的灯都灭了,我轻手轻脚溜进了属于我们三口的房间,常志杰正蹲在婴儿床的旁边逗婧婧玩儿,我的宝贝女儿听见关门的声音往这儿看了一眼,她应该还不懂得记人,但她认识我,毕竟我天天喂她喝水吃奶,她能辨认出我身上的味道以及眉心间顽皮的黑痣。
我略带疲惫的说了一句“我回来了”,然后脱下短款上衣,解开胸罩,对着镜子揉了两下,“又该喂奶了吧,我的奶水不多了,回来再给婧婧熬点面糊吧。”
常志杰目不转睛的盯着我胸前裸露的两座高峰,它们中间的一道深入的沟壑是我最满意的部位,当然,也是常志杰最喜欢的地方。
“我明天让我单位的同事给婧婧捎两桶荷兰进口奶粉吧,她正是长骨骼的时候,喝面糊太没营养。”
“我倒是不反对,可钱呢?”
我索性把短裤也脱了直接爬上床,盘腿坐在他旁边歪头算数,“一桶中等荷兰奶粉是三百元,档次再低的又怕质量没保障,婧婧嘴壮,一个月最少了也得两桶半,这是七百五十块,你一个月工资是一千六,除去房屋水电气和姥姥高血压吃的药,还剩六百,买菜做饭都不够,哪来的闲钱买奶粉?”
常志杰听完这番话顿时安静了,我清楚的看到他眼睛里刚闪出的希望火花又残忍的黯淡了。
我一言不发的靠过去,双手围住他的腰埋首在胸前,这是不是对一个失落的男人最好的安慰方式我不知道,但是在强大的雄浑的命运面前我能做的只有这样。我安静的听着他均匀起伏的呼吸,好像仅是为我存在,我突然觉得生命是如此美好。
没有钱没有房没有车,三无生活并不能抵挡婚姻的幸福,爱情原本就不应该建立在物质上,六七十年代的中国何时因为这些干扰了那么多携手风风雨雨的老夫妻呢?
我慢慢抬起头轻轻蹭过常志杰的脸,他下巴青硬的胡茬刮在我的嘴唇逗得我笑了出来,我说,“老公,你踏踏实实就好,要是图大富大贵我也不会嫁给你了。实在不行我还能回娘家找我爸妈要呢。”
婧婧趴在婴儿床的栏杆上睁着眼睛看我们,常志杰简单的扬了扬嘴角,拥抱我的手臂却加重了力量。
我的婧婧满月这天,下了很大的雨。
我在女儿不规律的哭声中指着天花板骂天公不作美,然后愤愤不平的解开怀让婧婧含住我的乳头吃奶,默默希望她可以停下来歇歇,因为我一边要克制住自己害怕打雷的心理,一边还要听我婆婆的埋怨忍辱负重照顾她孙女,我真觉得自己越来越力不从心了。
常志杰半小时后骑着他那辆上天入地、不怕交通堵塞的自行车回来了,他前脚进门我婆婆后脚就换了一副慈祥死人不偿命的笑容从我手里抱走了婧婧,还一个劲儿的装模作样讨好我,“天娇你好好休息啊,小宝贝儿我抱到你姥姥那屋喂就行了,冰箱里有昨天你挤好了婧婧没喝完的奶,我看你最近脸色可不好,晚上吃什么你跟妈说,哺乳期的女人啊不能跟不上营养。”
我婆婆念念叨叨的溜了出去,和刚刚洗完脸的常志杰擦了个边儿。
“看妈对你多好,抱孩子都怕你累着。”
“你知道什么呀?”我不满的回击他,四脚八叉的在床上摆了一个“大”字。
“我倒宁愿你妈当着你的面儿也怎么看都不顺眼的数落我,至少她表里如一啊。现在可好了,你姥姥大把年纪耳聋眼花什么都不管,你又百依百顺比宠我还狠的宠你妈,她老人家真是肆无忌惮了。你白天上班哪了解我和你闺女过的什么日子啊?我们俩天天都在水深火热里挣扎呢。”
“你对我妈意见怎么那么大呢?就因为她不同意你把房子的户主名改成你自己是吧?侯天娇你不至于吧。你想想你坐月子的时候妈照顾你照顾得多细致,那时我怎没见你妈来呢?知道我为什么不去你们家吗?不是我不懂事,是我不敢!咱们都是普通百姓,可是老百姓跟老百姓又不一样,老常家没老侯家高贵,你们属于平民中的阿根廷血统,我们是被贩卖来的印度山沟里的。”
“常志杰你简直无理取闹!”
我坐起来怒吼着将屁股刚沾上床的常志杰推了一个跟头,先是歇斯底里的哭闹了一通,把我们几百年前芝麻蒜皮的小事也翻出来淋漓尽致的忆苦思甜,最后我眼见坐在地上一直没起来的常志杰脸色由红变白再到青筋暴出,心想还是见好就收吧。
我一边穿鞋一边踉踉跄跄的往门外奔,样子看上去应该既气势汹汹又颇具水墨画里的柔情万千,我从门口挂着的镜子里发现常志杰张了张嘴可能要叫住我,但我的双腿却像不听使唤一样以每秒钟几十米的速度冲出了房间,当然,我是连他说没说话都不知道,更不要提说的是什么了。
我从那栋囚禁了我对于美满婚姻生活无限憧憬的房子里逃出来后就打车直接去了顾琳家。
顾琳是我发小,我跟她的交情比和林鹏要深得多,我们曾经睡过同一张床盖过同一套被,她用一只勺喝半碗汤然后我再连她的口水一起喝光剩下的。她经常死皮赖脸的对我说,“侯子,咱俩亲得就差睡一个男人了。不过你庆幸去吧,我对三无产品常志杰不感兴趣。”
我认为“侯子”要比“娇娇”听上去更懂生活,至少连我的祖宗都叫了,代表一种看破红尘参透世事无常的境界,语气既云淡风轻,又格外沉着,真有那么一股立地成佛的超脱。
我知道顾琳比谁都了解我,在我左脚刚迈进她家门右脚还没站住的时候她就嗅到了我满身怨妇的气息。头也不抬的一边往指甲上涂红油一边咧嘴笑着寒碜我。
“常太太今天赏光来我这儿体会一下胜女的滋味啊?我还以为像你幸福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女人一点也不清楚人间疾苦呢。”
我不屑一顾的瞥了她一眼,嘴上却配合着问她,“你什么人间疾苦啊?”
“独守空闺呀!”顾琳扔下手里那瓶散发着刺鼻化学气味儿的鲜红液体死死瞪着我,“你看不见正对着你的卧室里摆了一张1.8X2米的大床啊?我一天二十四小时只要不工作就在那上面和被子滚来滚去的,我这两天照镜子越来越发觉我缺少爱抚了,原先引以为傲的D罩、杯竟然不堪寂寞的缩成B罩了!”
我听她说安这句话脸“腾”地红了,别看我早就结了婚上了床有了孩子,常志杰虽然算不上极品但也是持久力非凡的大老爷们儿,可我偏偏长了一副天生的薄脸皮,话到其处必起反应,百试百灵。这一点认识我的人都知道。
我低下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遮住我此时绯红的脸颊,无奈顾琳眼疾手快一把拉过我的手,左右一阵打量,那种认真劲儿不亚于初次见面相亲的男女。我刚要开口问她怎么了,脸还没来得及凑近就被她一声“扑哧”碰了回来。
“侯子,你别在我面前装清纯得能滴出水来的嫩姑娘行吗,我…我受不了!”
她大笑着扑到床上,样子既穷奢极欲又匪夷所思,我默不作声的蹲到门口换了双脱鞋,慢慢踱步过去拽住她,像欣赏古董一样的盯着顾琳的眼睛,“我今天晚上住你这儿,我可不能一次又一次的原谅常志杰,他要是习惯了我的脾气以后我就不好管了,都说女人对自己该狠一点,那咱们对男人更要紧一点,让他有危机感和恐惧感。先平安度过了今年再说,明年我俩七年之痒,我得准备一套无懈可击的方案防止他身边出现情感小三和工作小秘,哪怕提前进入更年期我也在所不惜。”
顾琳的眼睛瞬间睁得巨大无比,我几乎能看见她腥红的血丝暴起,显得本就楚楚可怜的黑眼球更加弱不禁风,她坐直身子猛地咽了下口水,“侯天娇你看婚姻保卫战看多了吧?一个货车司机包得起小三小秘吗?你们家常志杰一个月那仨瓜俩枣还不够请姑娘吃块哈根达斯蛋糕呢!拿什么骗人家啊?”
“你没谈过恋爱你不懂。好男人的魅力哪是几口就能品出滋味儿的。”
我甩下这句话便再无声息的隐去在了一抹无助的黑暗里,我不能说自己不爱常志杰,就冲我人前人后的护着他这点也说不了假话,但我不得不承认我对他最原始的冲动和激情伴随着婧婧的出生,我婆婆终日的横眉冷目,以及江威再度回归我的视线一起消失了,我试图唤醒自己和常志杰那么头的美好回忆,辛酸、甘甜、痛苦,它们不该如此惨烈的堙灭在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生活必须的琐事里。
我叹息一声关上卧室里唯一一盏发出幽暗昏黄光芒的小灯,陷入了对于明天,也是未来的新的幻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