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天,丁小丽才睁开眼,可怜巴巴地问马奇:“这两天你好吗?”
马奇有一肚子心思想说呢:“像我这种人如何好得了?”
“你不要那么说。”
“那要怎么说?”
“你站在讲台上可神气了,同学们都喜欢听你讲课!”丁小丽现在就要改掉自己冷嘲热讽地毛病,因此说得十分热情。
“那叫什么神气?我直觉得可耻呢!”马奇总有惊人之语,能够使丁小丽平地骤起波澜。
“为什么?”
“睡吧,说这些事情你是不会懂得的!”
“那你不是可以告诉我吗?”
“睡吧。”马奇将丁小丽潮湿的头发从枕头底下扣出来,好让它晾干。
丁小丽抓着马奇的手,仿佛是又一次抓住了可以让她陶醉的机会:“你告诉我。”
“一下子对你说不清楚。”
“你就告诉我!看看我能不能听得懂!”
马奇摇了摇头。
“我求你了。”丁小丽坐了起来,情不自禁无比珍爱地在马奇的脸上亲了一口。
马奇还真的就开讲了:“我们中国是一个挺特别的国家。在这里,理论与现实往往是背离的。就说老师吧,其实也是普通人,只不过比年轻一些的人先了解一些知识而已。但中国有为人师表的理论。它要求从事教师职业的人具有超过一般人的道德力量。可一些所谓的道德标准又是虚伪透顶的根本就无可遵从,或者说都是说给别人听的,说道德的人自己就没有道德——”
“我往下躺一点好吗?”丁小丽实在是累了。
马奇帮她躺好,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深深地陷入了自己理性的思辩:“我不认为自己具有高过一般人的道德力量,真的。可是你想,既在为人师表的位子上,又确定自己没有优于普通人的那种道德力量,所演讲出来的所谓教义差不多就是谎言,甚至比谎言还要可恶!”
丁小丽开始时努力保持兴趣,后来就慢慢迷糊了。
马奇苦笑一声:“啊?你都听懂了什么?”
丁小丽醒了:“讲啊,我在听呢!刚才有点迷糊,现在好了。”
“睡吧,对了,我还得去去开个会呢。好好地闭上眼睛睡。”
丁小丽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马奇望了一会丁小丽,也闭上了眼睛。
马奇想丁小丽回来,丁小丽就回来了;丁小丽要马奇讲话,马奇也讲了。但是很明显,他们相互为对方所作的努力都是人为的,好累啊。
楼道里没有人,会议室里隐约传来说话声,马奇显然是迟到了。
“你才来吗?那个什么陈晨是你们班的吗?”王克从厕所出来还愤愤难平,一边系着裤子拉链一边问马奇。
“是呀。”
“太可气了!就是当代的陈世美!喜新厌旧,见异思迁,把农村姑娘玩弄了,又在学校里乱追女同学。我们社会主义的大学不能培养这种资产阶级的——啊?”
马奇示意王克,他的白裤衩被系到拉链外边了。
“不能手软,我完全同意王书记的意见。开除!赶快进去表个态吧。”王克还要义愤在先,拉不拉拉链似乎无关紧要,说着超在马奇前边大步迈进会议室。
马奇刚要进去,陈晨从会议室里出来,已经欲哭无泪了,见到马奇便一把纠住乞求道:“马老师,你帮帮我!所有的事情我都交代了,我——,老师,你要拉我一把。”
“骂什么你都听着就是了!”
“我都照王书记说的,全交代了。我家在农村,不能把我开除啊!”陈晨哭了。
“你哭什么?进去吧。”
“王书记叫我回去等决议。拉我一把!老师!拉我一把!”陈晨拉着马奇的手不敢松开。
“不就那么一点事吗?大不了回你们县城去教书,不会怎么样吧。”马奇在陈晨的肩上拍了拍,帮他拣掉一根衣服上的头发:“回去吧!安心把毕业论文做好。”
马奇进屋,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
王书记正在慷慨激昂地讲着话:“我把陈晨的检查里一些重要的材料再念给大家听听,发人深省啊!同志们一边听一边好好想想,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声音开始模糊,只见王书记的嘴急遽地开开合合。
马奇听着听着抬起了头,表情由诧异而震惊而痛苦而愤怒。
看来老王还真没闲着,也不愧为“文革”时做过街道革委会的头。陈晨也一定是受到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感召,在这些补充的检查材料上,详细地描述了自己与丁贵琴的四次性交过程,正经比得过黄色小说,每一句都像是在回答一项提问。检讨差不多整整写了三十页,都是一笔一划的一个方格一个字。
王书记读完了陈晨的检查:“现在我们来讨论一下对陈晨的处分决议。我建议:开除学籍,返送回乡。”
马奇一惊,随即悲哀地提出:“是否要对陈晨坦白的这些事实做必要的核实?”
“怎么核对?那些被害者的体面我们能不保护吗?”王克驳斥道。
马奇想到临进会场时陈晨的哀求又鼓起勇气提出说:“这上边写到的与本班女同学的性交未遂是不是谈恋爱时的亲密动作呢?”
早有另一老师冷笑起来:“像这样一个见异思迁,朝三暮四,很早就有流氓意识的人配谈恋爱吗?”
“马奇老师,恋爱可是一个神圣的字眼啊,它的核心就是专一啊!”
“陈晨抛弃了已经被他玩弄过的农村女孩丁贵琴,另觅新欢能说是恋爱吗?”
“我看不报开除学校也不会通过!既然大家意见一致,就这样决定了。”王发易总结道:“散会!”
众人纷纷散场,只留下马奇一人呆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能起身。
没有人再征求马奇的意见,甚至也没有人理睬他,就好像受处分的不是陈晨而就是马奇本人,而马奇的痛苦与惊愕正是会议所需要的副产品。
马奇无精打采地进门。
丁小丽正在操持家务,头也不回地打着招呼:“散会了?”
马奇难过极了,手扶门框,哦了一声。
“喝口茶,抽支烟,汤一滚就可以开饭了!”
马奇打开了一瓶酒,不等菜上齐就喝了起来。
丁小丽上好汤就坐下来看马奇喝酒。
“小丽。我这一辈子完了!”
“你没喝几杯啊?就醉了?”
“是完了,而且是彻底的完了!”
“你就别喝了吧!”
“妻儿见弃,父母不亲!可我偏偏还在当老师,甚至还有权利教训比自己不知道要高尚多少的年轻人!”
“你这是怎么啦?”
“我完了。”
“开的什么会?让你那么难过?”
“真残忍啊!那么多的‘正人君子’把一个孩子玩弄够了,一脚踢出去!”
“把谁踢出去?”
“一个学生。”
“他犯了什么错?”
“爱情不专一!”马奇猛干一杯,自我解嘲道:“我犯的错比他大多了!”
“你就会胡说!”
“我真的一点也没有胡说。可你说这世界上真有爱情吗?”
丁小丽低下头去想了一下,抬起头,坚定地:“有!”
“我也说有!爱情的确有啊。我知道的。爱情的确存在——过!但,那是恐龙时代!现代人有谁不是只配看看化石!听听传说!做一些可笑的复制品!”马奇嘲讽着。
丁小丽听得不是味了,皱了皱眉,放下筷子:“那你告诉我爱情是什么?”
“那是男女之间最无私的企慕和相亲……”
“就这些吗?”
“彼此的唯一!”
“就是说一个女人一生一世只对一个男人好吗?”
马奇奇怪地审视着此刻的丁小丽。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做得到!”丁小丽激动地站起来。
可马奇不但没有高兴,相反地却更加痛苦:“无知!谁都做不到,你如何能够做得到?如果你当初不是认识我,而是一个什么其他的男人,譬喻说到你家饭馆去吃饭的不是我马奇,而是王克,你会怎么样?你们是否也会像我们一样住在一起?”
丁小丽又被马奇说得糊里糊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