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凌握着这双不知杀死多少人的手,凝看那双杀人不眨眼的眼睛,听着那样怕死、又怕迷路的话,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只能在心里叹了口气。
服务周到的天敦派已在半路安排好了接待人员,对象当然除了活人之外,更包括死者。因此寿衣和薄木已準备就绪,一获知死了几个,立即打造几副棺木,一路上更有法师拿着招魂的旌旗,护送躺在棺材的死者,风风光光地回到敦煌,更有哭丧团在城外一边哀悼死者、一边恭喜铜川帮报仇雪恨,给了铜川帮十足的面子,再由铜川帮自行雇人运回安葬。
当然这一切都是要银子的,不过帮主认为那些花费跟这些周到的服务比较起来,物超所值。另外,也包了三个红包给那三位猎狼,这才风风光光地回家。
在回敦煌的途中,老狼见小狼对这副阵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便唱了一段曲子,让小狼开心一下。“我身骑白马,过“阳”关……”
“我换穿“寿”衣,回中原……”“清风”轻轻唱了出来。
然后,两人经历了这几天最痛苦的时刻,就是紧憋着笑。因为客户就在附近,总不能笑出来吧,毕竟太不道德了!
铜川帮乃是长安之北的大帮派,贱侠一进了城,便有人在第一时间通知帮主。帮主用头髮想也知道铜川帮肯定难逃一劫。既然崆峒派都如此善待贱侠了,而且自己又逃不过,还不如把事情做漂亮一点,免得像青城派那样被武林嘲笑——活该被闹!
尤其当他在河西等待猎狼消息时,就听闻贱侠被鬼追,如今正在沙州收惊之事,因此也禁不住好奇心,想见一下这位衰运连连之人。然而为了面子问题,他不能自贬身价前去迎接,于是派出两位师弟前去街上跟贱侠“偶遇”,再邀来帮内,如此里子面子都有了!
夏侯凌跟帮主相处了好几天,怎么不知道他的个性呢?因此夏侯凌一进入铜川帮,便不再嘻皮笑脸,而是满脸严肃。一见帮主,犹如见到王爷般毕恭毕敬,奉上恰到好处的恭维之词,而非奉承官员的諂媚之语,不让他萌生自己是朝廷走狗的感觉。在帮众,以及跟随夏侯凌而来的一些武林人士面前,给他十足的面子。
如此,掛满笑容的帮主怎么能不喜欢这位“未曾见过”的贱侠呢?帮主不由地心想着,只要给夏侯凌一分、他便送上两分,如此上道的人难怪武林中人鲜少将他视为眼中钉!
这两位曾共历生死之人此时在大厅并坐,把酒言欢,说有多奇怪、就有多奇怪!夏侯凌虽然不时遇到这种场合,当下也刻意忘记两人所发生的事,但是要暂时完全放下是多困难呀!因此有时他很厌恶这样的双重身份,根本就是精神虐待。
没多久,帮主夫人在数位婢女的簇拥之下,从内厅大摇大摆地晃出来。至于是那里晃,大家都知道,因为唐服流行的是暴乳装,而这位帮主夫人因养尊处优的关係,因此身材相当好。
在人家的地盘上,夏侯凌只能将属于自己的灵魂关进加了好几道锁的黑牢,昧着良心对帮主夫人歌功颂德一番。
夏侯凌和篠茜的一连串惊险衰运,铜川帮上下、也包括帮主夫人都有所耳闻。应观众要求、也是娱乐主人,夏侯凌再次抖起弹簧舌再讲一遍。也因为有女眷在,夏侯凌只挑了惊险和感人的情节讲诉,除了能引人入胜之外,又带着温馨的一面,男女都适合。
大家都听到很满意,帮主夫人甚至送给篠茜一只翠玉镶金花的髮鈿,一见就知道是皇家之物,篠茜吓得赶紧跪下来谢恩。夏侯凌瞅着髮鈿,在心里冷笑着。
果然,帮主夫人接着就用篠茜的例子,要婢女忠心护主。当帮主一听要婢女拿出珠宝盒时,就知道她的用意。她在这两位心机颇重的男人面前所玩的把戏,只是让他们在心里嘲笑而已。
接下来,当然是切磋武艺嘍。虽然他依照传统败多胜少,但铜川帮的人可不敢瞧不起他,因为他都能在最紧要的关头用近乎顽童打架似的招数逃开。
明眼人一瞧,皆知道这是从百战中所磨练出来的随机应变,更有绝佳的轻功做后顿才能如此,绝非耍赖。因此武林中传闻夏侯凌只是剑术不入流而已,其他武功可不差,并非言过其实。
铜川帮在帮内大摆宴席款待夏侯凌和篠茜,也算是给仇仲甫面子,因为消息已经传出来,仇仲甫认了篠茜为义妹。
翌日,当地几位没有前往铜川帮的知名武林人士,知道自己肯定难逃一劫,乾脆主动邀约夏侯凌到城外的一间古剎外面的广场讲古,然后大家一起比剑,节省众人被骚扰的时间。其他人忖度着,与其等贱侠上门来瞎闹,还不如去凑个热闹,同时也可以连络各门派的感情,一举多得。
午后,原本人稀的广场剎时变成了宴客场所,提出这项建议之人席开十几桌,然后请夏侯凌开讲。果然,人多就热闹,贱侠也讲得精彩,不虚此行呀!这是所有人的感触。
故事说完之后,换大家聊天连络感情。一位老者喝了一大口酒,对夏侯凌说道。“不是我依老卖老,夏侯少侠跟某人比较起来,根本就不算贱!”
有的人赶紧为老者说好话“他喝多了,少侠请不要介意”。有些人则很好奇地一直询问到底是谁,夏侯凌和篠茜同样也相当纳闷。
“就是京兆尹杨知至呀。”那位老者说道。有些人已会意地笑了出来。
“京兆尹,是大官耶,怎么会……那个呢?”已经有些醉意的夏侯凌说道。席间,他被众人用五六种酒猛灌,这时腹部已经在大闹革命了。
“乾符二年的秋天,大家都知道遍地蝗灾,将天空遮蔽的像广袤的乌云一样,把大地啃得遍草不生,不知饿死了多少老百姓。而我们这位京兆尹却奏报皇上,“数十万支蝗虫飞到了京畿之地,居然都不吃庄稼,全都抱着荆棘活活饿死!”而那些位居高位的大官,竟然还拼命諂媚地向皇上祝贺。这……还不贱吗?”
“饱学之士所见就是跟百姓不同,所说的话也不一样,不然书都读假的吗?!呵呵……”不知是谁,以相当轻蔑的口吻说出来,更是引来哄堂大笑。
这时,夏侯凌再也受不了,赶忙低下头来,朝无人的地方猛吐。篠茜急忙揉着他的背。
众人见状,不是大笑、就是鼓掌叫好,甚至敬佩到猛摇头,居然鄙夷此种贱官到吐,太绝了!
那位带头的生怕夏侯凌误会,急忙说。“少侠,大家是在称讚你,更是欣赏你,绝不是挖苦你,请别误会了!”然后喊人送上清茶与毛巾。
老者再乾了一盅酒,豪迈地说道。“贱侠之不屑到吐,比众人之不屑更加不屑万分!今日,老头子太痛快了!”
这时,换成大家为老者鼓掌,也为自己吐一口气,什么贱官嘛!
夏侯凌逐渐清醒了,慌地向大家说。“各位,小弟是真的不胜酒力而吐呀。”
“请大侠放心,在场的所有人绝不敢将此事告知官府,如果让我知道的话,本公子一定杀光他全家,居然卖民求荣!”“没错!”“大侠是为我们老百姓吐一口怨气呀,我们怎么会恩将仇报呢?”……
大家都义愤填膺地这么说了,夏侯凌也就不再说实话,乾脆取出一锭铜川帮帮主夫人送他的银子,搁在桌子上。“请掌门代小弟将这点银子送给灾民!我无法帮百姓做点什么,只能尽这一小点棉薄之力。”
此举又获得了不少掌声,但就是没有人想到自己也可以捐点钱。这场宴席,直到黄昏之前才结束。
在回城的途中,夏侯凌忍不住问篠茜。“为什么我说实话的时候,偏偏就没有人相信呢?我真的是因为酒喝太多才吐的呀!”
“呵呵……公子爷,这就是人呀!反正ㄚ头相信你就是了,也知道你在心里也厌恶那些官员。”
“妳这么小,就如此了解人性,这是好、还是坏呢?”夏侯凌远眺着血红的天际,彷彿无垠的穹苍是用被残杀、饿死的百姓鲜血所染成。
“ㄚ头,有ㄚ头所受过的苦,公子同样也有自己所承受的苦,只是我们的苦不同罢了!”
夏侯凌感概万千,只能用一声叹息来表达。
隔天,他打算前往河南的少林寺,因为他已接获鹰啸派正从南北两个方向赶往此地,而且连赫连暉也来了。
然而他获知这个消息时已经迟了好几天,因此他一早还打算前往铜川帮辞行。
只是他离铜川帮还有两个街口远的地方,就瞥见五、六个武林中人带着兵器朝他奔来,心中不由地一惊,鹰啸派怎么来的如此快,急忙跟篠茜说。“如果见情况不对,就赶快逃到长安的直营商,跟他们说是“清风”所託,自有人会保护妳!”
“不,ㄚ头绝不拋下公子独自逃了。”
“现在不是执拗的时候,我们要随机应变。”
他们才低着头边走、边说这几句话,鹰啸派的人已经将他们包围起来。一位手拿狼牙棒的男子朝他喊道。“不用低头掩饰了,谁都知道你是夏侯凌,要怪,也要怪你如此嚣张,不认识你也难。”
“阁下是要见识纯鉤剑,还是想听我说故事呢?”夏侯凌嘻皮笑脸地说。
“要断你四肢!”
“呵呵……”夏侯凌拼命压抑住恐慌,抬起头来吊儿郎当地说。“赫连暉呢?他怎么没来呢?”
“你这小子,居然敢直呼我的名字!”一道声音从远至近地奔驰而来,虽然乍听之下并不洪亮,然而音量却了无变化,彷彿是在同一地方发出,可见内力之浑厚。
夏侯凌转身一看,只见赫连暉飘落于街衢的中央,一点尘埃也没扬起,急忙说道。“大师,那次是误会,为什么你就不愿意原谅我这个贱人呢?”
“在我的生命中,没有原谅两个字!”
其实赫连暉也不想跟他这个“贱侠”一般见识,不然有失身份。只怪夏侯凌不管走到那里,都在武林中引起轰动,逼得他越看越不顺眼,才打算出手教训。
“除了断我四肢之外,就没有其他的解决方法吗?”夏侯凌苦着脸说。
“废你武功!”赫连暉皮笑肉不笑地说。
然而这句话却令夏侯凌和篠茜直冒冷汗。篠茜惊得四处张望,在心里喊着,为什么街上都没有人呢?忽地,她瞥见一位僧人从街角出现,打算朝铜川帮的方向走去。她既惊又喜地喊着。“大师,救命呀!”
鹰啸派的人都知道这个小ㄚ头就是没啥武功的篠茜,因此都把注意力放在那位西域僧人身上。
大师,是谁呢?夏侯凌不解地转身查看,居然是巴音库楞。
没错,巴音库楞原本不理会这里的紊乱,只顾着走自己的路,没想到居然有人认得他,他停下脚步一瞧,才发现篠茜和夏侯凌被围困。
篠茜毫无阻挠地奔到他面前,噙着泪大致说明来找他们麻烦的人就是鹰啸派。巴音库楞瞅着赫连暉,冷笑了两声,这才牵着篠茜的手,悠悠地走过来。“贫僧是来自西域的巴音库楞,能在此遇见赫连掌门,真的是三生有幸。”
这句别人听起来是恭维的话语,在赫连暉的耳里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因为这是巴音库楞在炫耀他的内力!更让他惊愕的是此僧的功力可能在他之上,却没听过这号人物,尤其夏侯凌怎么会认识武功如此高之人呢?!不过,他仍然气定神閒地说。“这是我跟夏侯凌的私事,等我们解决之后,我会摆上一桌酒席,款待远道而来的高僧你。”
这句话逼得巴音库楞硬要插手的话,就太不上道了,但他也不认输地说。“这是你跟夏侯施主的事,应该不关这位小ㄚ头吧!”“当然!”“我记得夏侯施主乃是金阁派的弟子,并非掌门。因此如果你们非要用武力来解决“误会”的话,”他刻意在误会两字加重语气。“也该是弟子对弟子,我们两个就在旁边观站,不知掌门意下如何?”
赫连暉被他反将了一军,在不知对方底细的情况下,又不能发作,只能气得牙痒痒的,却又以平缓的口吻说。“呵呵……就让晚辈们去解决吧。”
夏侯凌原本就没想过巴音库楞会帮他,如今他愿意保护篠茜,又逼得赫连暉无法出手,一边朝他投以感激的眼神,一边拔出纯鉤剑。
此时,赫连暉瞥见了害他无法杀死夏侯凌的纯鉤剑,不由地怒火再起,于是暗中射出一枚银针。夏侯凌早就知道他肯定来阴的,当下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再次将纯鉤剑插入地面,用剑身挡住风驰电掣般狂奔而来的银针,一手贴着另一侧的剑身。
这次他只被银针逼退了三步。更在气愤世上那有此种不讲理的人之际,不自觉地使出班杂经第二卷的功夫,真气从左手灌入剑身,就在银针的劲力已了的当下将真气冲进银针,将银针尾前头后地朝鹰啸派的人飞去。虽然银针的劲力并不强,让对方随意一晃身就轻易闪过,却震惊当场的所有人。
巴音库楞见状,不由地扬起惜材之心,欣喜地喊道。“夏侯施主,放手一搏吧,有我帮你掠阵。”
赫连暉没想到夏侯凌的武功精进至此,而那位不知来历之人又说此话,气得右手往下甩去,一块石砖硬生生被他的掌气所击破,厉声喊道。“全给我上!”
了无后顾之忧的夏侯凌,将纯鉤剑插在路中央,不使剑法,而以掌法力拼鹰啸派。他一不使剑,导致啸派的弟子也不敢使用兵器了,不然,他们以后要如何在江湖中行走呢?而夏侯凌就是算準了这一点,才敢这样做!赫连暉行事邪气,他的弟子又拿着兵器围攻手无寸铁的贱侠,武林中人肯定十有八九渴望给他戴上高帽子……连最毒的圣清宫都不屑找贱侠算那笔搞不清楚谁对谁错的帐,没想到鹰啸派却拿着各种兵器围杀手中没有纯鉤剑的贱侠,果然武功高人一等呀!
就算赫连暉再邪,也无法承受!
他的弟子当然知道这一点,只好纷撒兵刃,以掌法拳术相搏。只是他们没有料到,夏侯凌只是不让众人知道他的剑术高低罢了。
夏侯凌越斗越来劲,轻功则以本心心法为底,金阁派的掌法则内含班杂经。如果单纯以武功招数而言,他根本比不上鹰啸派的弟子,然而本心心法和班杂经却是他们无法能及。而且即使他们人多势众,但是夏侯凌这几年在南征百讨中所练就的应变足以让他应付。
只见他有时宛如猛鹰;有时如心机颇深的猎狼;有时却有如浩浩荡荡的长江,忽左、忽右地朝他们猛攻,不时逼得他们措手不及,只能退却护身。当他们轮攻之际,他又以绝佳的轻功一一避开。
篠茜看得心惊胆跳,不时吓得惊喊出来,满脸担忧地凝看他。至于巴音库楞一见便知夏侯凌太像狡猾的狼了,凭着超越那些人的内力与机灵,鹰啸派的弟子要伤他也难,最要注意的是赫连暉,因而时时盯着他。
巴音库楞会帮非亲非故的夏侯凌掠阵,只不过见他贱的可爱,待人又诚,而且也看不惯赫连暉的邪气。这些日子以来他在武林中行走,早就知悉赫连暉的滥杀无辜,因此才偏偏要站在夏侯凌这边。
另外,他也不时注意鹰啸派弟子所使出的武功。心想日后可能会跟赫连暉对上,此刻可以藉由这些人所使出的武功,慢慢琢磨出鹰啸派的功夫,以后一旦跟赫连暉对上,他就能佔上风。
至于夏侯凌的武功巴音库楞就看的眼花撩乱,似乎各门各派都有,更不拘泥这招应该是剑招、刀法、还是掌功,拿来就用,才逼得那几位鹰啸派的高手防多于攻。他忽地忖度着一旦夏侯凌修得高深的内功,将是自己的大敌,眼神也露出杀意。然而巴音库楞的脑子一兜,夏侯凌的个性虽贱,但为人豪爽,以此武功却不曾杀过人,可见他懒得与人为敌,只要与他交成朋友,只有利、没有弊,更何况他还有把害他衰运连连的纯鉤剑!那有人衰到走到那里、就衰到那里呢?他的眼神又转为不解的笑意。
忽地,他的眼角餘光瞥见赫连暉拔出来血痕剑,于是将金钢杵往地上一插,用感概的口吻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呀,我们这些老人应该回家修身养性,把机会让年轻人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