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夏侯凌回到三清山时,篠茜的伤势早已康复。
自从篠茜当了他的ㄚ环,两人几乎天天在一起,只有夏侯凌当猎狼时才短暂离开,因此没深刻感觉到篠茜已经变了很多。这次五个多月没见,夏侯凌一见到她,剎时惊愣住。
“公子,你这次又碰到什么事了?”篠茜担忧地上下打量他。
“我收留妳的时候,妳才十三岁。没想到,妳已经……”夏侯凌掐指算了老半天,才说道。“十七岁,是个大姑娘了。”
“公子,居然ㄚ头现在几岁,你还要算那么久!”她嘟着嘴,落寞地垂下头,眼眶有点湿润。
“对不起啦,我一直都把妳当成小ㄚ头,就没注意妳几岁了。要不是这次分开那么久,我还没发现妳已经长大了。”夏侯凌轻抚着她的秀髮。“对了,这次拿到一只翠玉手环,当妳的生日贺礼。”他从包袱里拿出武伦方所送的玉鐲,拉起她的手,轻轻戴了上去。
“我又不想要这些,只好能平安过日子,不必担忧下一顿饭在那里就行了。更重要的,是公子不会在碰到那些衰事!你这次跟大公子在一起,有没再碰到奇怪的事呢?”
“说什么不是怪坟,他的话真的一点也不能信!”夏侯凌气呼呼地说。然后说起那晚的盗墓,与碰到颱风之事。
“没想到颱风那么恐怖,ㄚ头还没碰过呢。”她搓揉的臂膀说道。
“这种事还是不要碰到的好。命,只有一条呀!”
“那你还去挖那个怪坟!叫你不要去,你就偏偏要去!”
“要不是我们破了法术,那位道长也不会因此前来帮我疗伤呀。所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ㄚ头说不过你啦。我去抓支山鸡,晚上燉鸡汤给你补补身子。”篠茜嘟着嘴,斜瞪了他一眼才离开小屋。
夏侯凌望着她那姣美的背影,才想到自己已虚度那么多年,难怪没有获得任何诺言的紫云必须趁着年轻嫁人,不能再蹉跎下去。当时拓拔昭尉说要前往广东时,他是多么想跟他们一起前往,说不一定能见上紫云一面。然而,见面又如何?只会徒增两人的伤感罢了,只好把冲动遏止下来。如今,他只能用一声长叹,来压抑思念的心。
当夏侯凌前往海龙帮时,就顺道前往商贾云集的广州,把在仙霞岭所分到的陪葬品脱手。再加上又从黄巢和武伦方获得不少好处,于是夏侯凌在三清山找了两处隐密的地方,带着篠茜一起挖洞,将这次所得和赤壁之墓所分得的财物藏匿起来。
“不过,为什么要分两处藏,还隔那么远呢?”篠茜不解地问道。
“狡兔有三窟嘛,钱财也一样!而且距离隔远了,就算不能让小贼累死,也要让他们找死!”夏侯凌得意洋洋地说。
“别太得意了,小心你有天忘记藏在那里!”
“一处是妳住的凤阁、一边我窝的龙穴,怎么会记不住呢?”
“你不管藏什么,都让ㄚ头知道,不怕我盗挖,然后跟别人跑了吗?”她含笑地瞅着夏侯凌。
“反正有些是要给妳当嫁妆的,妳要拿就拿,有什么关係呢?”
“喔!”篠茜不自主地有些落寞,夏侯凌有些不解。
夏侯凌上次是到深山出任务,而且又长达好几个月,天敦派也就没有立即派工作给他。他趁着这段空閒时间,在自己所住的洞穴或篠茜的小屋勤练班杂经和本心本法,至于外家功夫则戴上面具在深山密林,以防有人撞见。
因为,夏侯凌又发现有位柴夫不时经过小屋与洞穴附近。他也反跟踪了好几次,却又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只好叮嚀自己凡事小心点就行了。
不过,这些对他而言都不是最重要之事。那么还有什么事比这些更重要呢?当然是去问那对师兄弟,那一招法术是对付圈尸和婴灵!“我已经碰到几次了,快教我呀!”
“不是我们不教呀!秦始皇是处于天、地、阴之间的魔界、神庙的单纯只是死尸、山谷则是魔力,因此你所学的笈云书能够一一化解。但是你刚才所提到的则已属阴间之事,不是单纯的死尸,化解之术并非只懂得咒语和手势就行,还必须修行才不会被厉鬼反扑。你的外务那么多,那有时间修道呢?”
师弟一开口,就是废话,所以夏侯凌拉垮着脸。“那我以后只能被鬼追吗?”
“唉,只要你跟着篠茜,就不会有事!你又不是不晓得她有度母鐲,只要一念起经文,一般鬼魂怎敢靠近呢?”师弟又再说废话了。
“不过,我们可以教你防身之术,不被法师控制的恶灵缠身!但是,你碰到那种血手和小鬼,就必须法力高深之人才能逃得开。”
师兄一开口,就是重点,所以夏侯凌就像吕布获知有方式获得貂蝉般嚷着。“寥胜于无,快教我呀,我不要再被鬼缠了!”
于是他们教导他“驱灵术”,让他不被婴灵或鬼魅所缠住。
夏侯凌在三清山待了两个多月修练武功与法术,同时也教导篠茜。然后他向天敦派请假,想回金阁派一趟,毕竟已经好久没回去,很怀念师父和师兄弟。没想到天敦派很爽快地批假了,只不过要他走水路,如此一旦有紧急任务,比较容易找到人。
于是他告别了众道长和紫云山庄,带着篠茜来到鄱阳湖,走长江、经渭水,前往长安。只是一路上篠茜都紧张兮兮,害怕碰到什么水怪之类的怪物。
“我没这么衰好吗?又不是在写鬼怪的传奇故事,主角走到那、就衰到那!”夏侯凌不悦地说。
“公子,你别再说了!黄河发生的事难道你忘了吗?”
“所以我特地坐在甲板上,这样才不会摔倒!”他趾高气扬地说。
“公子,你快看,老天爷好像听到你的话生气了!”篠茜惊喊着。不只是他,船夫和其他的乘客也是望着天空,惊叫声连连。
夏侯凌直觉不对劲,抬头一望,居然是天狗吃日,简称日蚀(资治通鑑记载,于乾符六年,四月一日发生)。“唉,今年天下可能比以往更加乱了!”
旁人一听,皆是哀声叹气!年年必须缴好几次重税,天天更是被官员追着缴税,不知何时才能有个安定的日子可过,还要不时惧怕被官员抓、叛军杀。如今天象又大变,叫老百姓怎么能不叹气呢?!
“所以呀,你以后就不要再讲“我没这么衰”的话了。”篠茜压低嗓子说。
“天象又不是我造成的,别都赖到我嘴上呀!一旦有事,妳就逃到敦煌投靠敦观大师、或者方丈,那里比中原安全太多了,而且我们也有“东西”在那里,然后妳就找个老实人嫁了,知道吗?”夏侯凌越讲、头越低沉。
“ㄚ头不喜欢听这种话!”她气呼呼地甩过头去。
“既然妳是ㄚ头,就要听我的话,知道吗?妳呀,都被我惯坏了!到了山上,可别再这样没大没小喔,他们可不吃这一套。”
“这点ㄚ头知道。但……我还是很不喜欢听你讲那些。”她嘟着嘴,也垂下了头。
“反正妳心里有个底就行了,不讲那些了。”
没想到他们出发没两天,就刮起大风,而且长达半个月,船支无法逆行而上,只能靠岸等待。这下子夏侯凌不敢再说自己没那么衰了,而船夫则是叫苦连天,没办法做生意,日子要怎么过呀!
其实这艘客船还好,其他船支则是载送物资前往长安,一旦误了船期,朝廷不知会降什么罪惩罚,船夫天天望着天空急得不知所措。十天之后,当地的官员想到一个绝招,向朝廷谎报这一带出现叛军,虽然已派兵剿匪,但水道仍无法畅通,因此上半年的物资无法西送。然后,当然是官员将这几艘船的物资私下贩售,中饱私囊。
这,应该笑、还是哭呢?反正唐朝已经腐烂到只能当柴薪、废物利用,已无法结果实了,因此谁也懒得去管,只要命还在就行了。
夏侯凌天天看着船夫焦头烂额的模样,便自告奋勇带着渔网下水看能否抓些潜藏湖底的大鱼,让船夫多少还能赚一点。有此等好心人,船夫当然再三感谢。另外,他也是閒到发慌,乾脆利用波涛汹涌的机会,潜到湖底练习恆流万物。
他在船夫的感激中下了水,却没一下子就浮上来。难道,他又衰到碰见湖怪、或者怪鱼吗?
用肠子想也知道,世上怎么可能有那么多怪物!他是忘记问船夫,如何使用渔网捞鱼啦!船上的乘客皆认为此乃相当正常之事,因此船夫很用心地教他。
他练习了几次,顺手之后才潜了下去。也因为风浪太大,鱼支都游到湖底避难,难怪渔夫最近的收获都很差。他除了修练恆流万物之外,也从利用听力在湖底抓鱼之际,思索剑法与轻功的进退。
不过,他虽然没有遇到怪物,却在岸边一处倾斜的湖床发现一块石碑。也是因为他都是打赤膊下水,那天就靠在那处湖床练功,回到船上篠茜帮他擦拭身子时,发现他的背后好像印着字,他才狐疑地再次下水,发现了那块石碑。
因为湖水太混浊了,根本无法看清字跡,只好抹去黏附上面的沙石与水草,用指腹一字字地摸索,但所刻之文非他所识,只好回到船上。
“公子,不准你挖那个石碑。天晓得里面藏有什么东西,你可别为了满足一时的好奇心,而害苦了靠湖为生的人家。”篠茜见他一脸兴奋的样子,劈头就说。
夏侯凌的确想要挖开那座石碑,瞧瞧里面有什么。但是篠茜说的更有道理,不能连累了其他人,不然只是绝对的自私,而非什么冒险。所以他这次便听篠茜的话,只一边训练听觉、一边抓鱼,没有再去石碑那里。
几天之后,风势终于转小,船夫急忙扬帆开船。
他们抵达长安之后,夏侯凌没有再四处找人比剑,而是循着小路,直接返回金阁派。他觉得自己好累,不想再嘻皮笑脸地当贱侠。篠茜问他为了何事才有此颓累的心境?他也说不上来。如果是因为紫云出嫁,这也太过了。应该是自从他离开神祕山谷之后大开杀戒,就萌生了倦怠感。
金阁派让他有回家的温馨感觉。他的三师兄与李红姬已结为连理,另外一位师兄与大师姐也结婚。他跟篠茜商量之后,拿了些已给篠茜的首饰送给他们当结婚礼物。他们当然先说太贵重了,然后再问还有没有!当然这些是他们的玩笑话,他们只要夏侯凌不再遇衰事,平安无事就行了。不然也不会一听夏侯凌“惨死”,十几位师兄弟就立即下山,奔杀到影魂帮。
夏侯凌看着他们既甜蜜又不时伴嘴的模样,直觉这才是真正的家。他望着篠茜的背影,心想着过几年就必须帮她找个婆家,总不能让她一直跟在身边,到那时自己又是孑然一身,不由地更为沮丧。
李金尧和许子妍彷彿知道他的心事,不时对他呵护有加,希望能给他一个家的感觉。他很感激师父跟师娘所做的一切,但心中的沉闷仍是无法完全冲散,
只是夏侯凌才耽溺于这份一直渴求的家的温馨没多久,天敦派就下令要他前往广东支援。据长安的分舵报告,黄巢在朝廷各路军马的围攻下,已呈疲势,因而向朝廷提出条件,只要让他当岭南东道的节度使,就接受招安。
然而朝廷却认为广州乃是繁贸之地,怎么能被他控制,因而经过一番讨论之后,建议给黄巢正四品的官职——率府率。同时高駢也不放过这个机会,向朝廷自夸黄巢只要看到他亲自率军征伐,便会闻风而逃,希望能获得更大的兵权。
心想,黄巢这口气怎么嚥的下呢?因此天敦派才叫夏侯凌南下支援,就近观察黄巢的反应。
夏侯凌不解,既然组织已在黄巢身边安插了人,为什么还要他去呢?
“也许较多人观察,意见会比较客观吧!”这是篠茜的猜测。
天敦派为何对黄巢这么有兴趣呢?他又不可能改行当猎狼!夏侯凌心想着。
不管如何,这是组织的命令,夏侯凌和篠茜只好再次离开金阁派。至于理由嘛,就让李金尧去跟弟子解释吧。
因是紧急命令,这次他们依然循着速度较快的水路而行。当他们来到洞庭湖时,夏侯凌就叫篠茜在谭州等他,毕竟南方相当乱,就算她女扮男装也不安全。篠茜只好千叮嚀、万叮嘱地要他小心,才担忧地送他南行。
但是,夏侯凌还是晚到了一步。
这时黄巢早已攻佔广州,四处剽掠。然而士兵受到瘟疫与瘴气的传染,死亡近五分之二,众人便劝他返回北方,东山再起,黄巢也接纳此建议,却又下了另一道命令——大屠杀!
当夏侯凌抵达广州时,大屠杀已经开始,他四处找寻黄巢的大营,好不容易找着了,黄巢却已出城,没人知道他前往何处。夏侯凌心想,可能他认为会有人规劝,才乾脆失踪吧。
夏侯凌茫茫然地走在街头,街衢两旁堆满了尸体,天地之间溢满了血气,雪白的云絮也染成血红色,潺流的血水彷彿老天爷下起了血雨。举目所见,是百姓跪地哀求,士兵面无表情、或者面露淫笑地挥刀砍下,以及四处飞溅的鲜血。双耳所听,是百姓哀恳的声音,逃亡的惊叫声,痛苦的哀嚎,嘶声的哭喊,以及……那里还有人,别让他们逃了!
他掛着贵宾的牌子,士兵还以为他是来视察,当然没有人敢对他如何。但是,使劲喷出的鲜血却不时像有人从屋里朝外面泼水般洒在他身上。而且,被砍断的四肢,以及滴着血、带着睁大惊恐的眼睛、张开哀嚎的嘴的头颅,不时重重砸到他。
他,忘了自己还是个活人,认为自己是个已被杀的冤魂。他也只有这样才能颤慄地走过洒满鲜血、满是尸骸、苍蝇狂乱地飞舞的街道。
但是,他要怎么走呢?如今宽阔的街道是用无数的老百姓尸体所铺设的呀!他,只能垫起脚根,使出轻功轻盈地踏在尸骸之上,有些还是刚断气不久,鲜血仍汩汩地流出来,将他的靴子染红也浸湿。
而且,有不少人是被疯狂地乱刀“分尸”,像是从血池拎出来的血淋淋尸块到处散落。各种的器官就从尸块里随着血液而滑落出来,乍看之下就像屠夫宰杀牲畜后随手任意丢弃,更是不少就被“人”狠狠踩踏过去,被踩成一片殷红的烂泥……或者是肉渣!
他揪着脸踏在层层叠叠的尸首上面,时时渴望哀嚎出来,可是他不能呀!
脚下的“人”突然晃了一下,他既惊怕又欢喜地探着这人的鼻息,但此人已经断气,刚才只不过是神经的抽慉罢了。
他狠咬着唇,哆嗦着眼皮,颤巍巍地站起来。
他,再也撑不下去,一手捺在墙壁,然而墙垣已被士兵当做宣纸,用被他们砍死之人的鲜血,画上一幅幅令人触目惊心的血腥画作。他惊慌地把手弹离了墙壁,却已在墙上留下血手印。
他,没有杀人,但是从百姓身体喷洒出来的热腾腾鲜血,淋满了他全身。
这次被屠杀的百姓有多少呢?据说有十五万人之多!十五万呀!十五万名手无寸铁的百姓,而且还是“同类”!堆积起来的尸体有多高,流出来的血有多少呢?
他想阻止大屠杀,但是他只有一人呀,如何对抗已杀红了眼、更把“杀人当乐趣”的大军呢?
他,最后还是哭出来了。他,只能逃!不然,他还能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