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村。
昏暗寂静的内屋中,仍然沉浸在往事中的安厄,以及处于震惊中的月生等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安厄佝偻的身子在不停颤抖。
除此之外,在安静的内屋中,仿佛有人在幽幽叹息。
安厄捂着胸口,但此刻却慢慢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你们都不是普通人。”
许凌心中一惊,暗想这西村村长见识非凡,莫非看出了些他们乃是修道者的身份?虽说西村地处偏僻,且闭目塞听,可天下间修道者的传闻,可是让人津津乐道,口口流传的,几乎人人皆知,安厄是否看穿了,许凌心中也殊无把握。
当下他沉吟片刻,缓缓道:“怎么,村长对我几人的身份还是有怀疑吗?”
安厄沉默了片刻,目光望向翎鳯,苦笑道:“如他这般,一个年轻人就能轻易放倒我西村几个精壮大汉,难道还是普通人吗?”
许凌愕然,随即放下心来,只是一想到几日前翎鳯动手伤人之事,也不免有些尴尬,忍不住暗暗摇头。
安厄移开目光,低垂着脑袋,忽然道:“诸位是不是很瞧不起我西村过往的所作所为。”
月生众人怔了一下,并未答话,不过从他们复杂的眼神中,的确可以看出那么一丝罪有应得的意味。
许凌轻叹一声,道:“往事已成定局,后悔也是无用的,何况先辈造孽,后人不该受此牵连,我等此行就是为了虎子而来,即便他当年所为乃是情有可原,但无论他曾经受过怎样的苦,都不该施加到你们身上,只要他现身,我等定会阻拦他,将此事彻底做个了结。”
安厄愣了一下,抬头看向许凌,似是没有想到许凌竟会站在他们这一边。安厄深深吸气,嘶哑道:“我不恨他,如果他想杀我,只要能除了他的恨意,我也无怨无悔,但只求他,能放过我西村的子子孙孙,他们都是无辜的,他们从一出生,就从来没有踏出过西村一步,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八十年前的往事,他们只是无辜的……”
安厄的声音虽轻,却让几人为之动容,许凌直直地盯着安厄的脸色,仿佛要找到一丝说谎的痕迹,但这张苍老的脸上,除了愧疚、痛苦、茫然,别无其他,甚至还有一些以死谢罪的大义。
许凌神色肃容,正色道:“村长,你便放心吧,我几人一定会阻止他,让当年结下的恩恩怨怨,彻底消失。”
安厄点了点头,低低道:“但愿吧……”
看他样子,似乎并没有抱多大期望,许凌倒也明白,毕竟这不是一日之仇,八十年来堪比血海深仇,不是说化解就能化解的。
一边月生的目光在安厄身上转了一圈,却见他单手死死紧握着一张发黄画卷,心中正疑惑虎子非人的面貌,顿时双眼一亮,忍不住道:“村长,虎子的面貌究竟是怎么样的?”
众人心中一动,纷纷看向安厄,如今细看之下也注意到了安厄手中的画卷,目光一下就被吸引住了,心思不言而喻。
安厄怔了一下,拿起手中画卷看了半响,仿佛低低笑了一声,随即深深呼吸,递向许凌,道:“这里面画的就是他,我父亲交给我已经过了几十年,你们拿去吧。”
许凌应了一声,郑重接过来,与众人对视一眼,接着缓缓打开了陈旧的画卷。
月生五人围了上来,目光紧盯着画卷,随着画卷的缓缓打开,他们的双目随之睁大,就连嘴巴都张了开来,膛目结舌,同时又有倒吸冷气的声音响起,简直是不敢置信。
就在几人之中,见多识广为人稳重的许凌,都不由自主的一阵惊讶,他的双手似轻抖了一下,仿佛这张薄薄的画卷重如山岳。
这些修道之士,即便是岁数比安厄还要大上一辈的许凌,都没有见过如此怪异的面容,画卷上的正是虎子,栩栩如生,可整张面容竟全部被黄色茂密的毛发遮挡,仅仅能看得到一双眼睛,粗看之下,还真是令人毛骨悚然,这倒也难怪当年西村人会误信谣言,从而犯下大错了。
许凌的目中,仿佛浮现了一袭斗笠黑衣的虎子,与画卷上的身影渐渐融合,少了一股质朴,多了一份血腥杀气。
就这般凝望了半响,许凌缓缓收回目光,低声自语道:“难怪,难怪他要带个斗笠,原来也是情不得已……”
闻言,安厄愕然抬头,口中念了一句“带着斗笠”,他忽然向着许凌道:“既然他不愿让人看到他的面容,那么这张画卷,就毁了吧。”
许凌一怔,听他说话口气虽是突兀但却带着不容置疑。许凌点了点头,他心下对虎子有了些同情之意,何况一想,自己已经见到了,再留着画卷有什么用?
当下他沉声道:“好。”
说罢,竟是直接在凡人眼前显露了一点道行,灵气在画卷上一震,整张画卷立刻就布满了无数裂纹,随即无力的碎裂成粉末状,仿佛,听到了一声悲鸣。
白色的粉末经过许凌的右手,如细沙一般向着地上飘去,洋洋洒洒铺满了地面,从今往后,再也没人能见到虎子的面容,除了屋内这几个知情人。
安厄怔怔地望着一地的粉末,眼中好像有那么一抹失落,又仿佛是如负释重,陪伴了几十年的画卷啊,一直想毁却在莫名情绪下被保留下来的画卷,今日终于借着外人的手毁去了。
安厄长舒一口气,双眉舒展,只是脸上多了一分沧桑、茫然,甚至都没有去在意许凌无意间显露的不凡。
但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道:“如今你们已经知道了一切,我也无话可说,你们出去吧。”
许凌依言,正要告辞退去,但脑海中有一片回忆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那是一个,以血液、生命诠释的诺言。
他的手掌,似乎感到了一阵灼热,好像有那么几笔不曾磨灭的执念,在怒吼作怪。
许凌回过神来,向安厄道:“村长,我还有最后一事不明。”
安厄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多加推辞,静静道:“你说吧。”
许凌点头,缓缓道:“胡三与钩蛇……”他想了想,又急忙改口成:“与水神,两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大仇?”
安厄不解,却是疑惑许凌口中的钩蛇为何物,他皱起了眉,但也未在钩蛇上多加探讨,只道:“何出此言?”
许凌沉吟了一会,接着将胡三临死前的一幕说给了安厄听,待得来龙去脉都解释清楚后,安厄顿时露出诧异神色,苦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就这般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安厄想起了些什么,只听他道:“胡三的双亲,便是在一日捕鱼之时,被水神所杀,而他幸运地逃了出来。”
短短的一句话,却将此事解释个清楚,许凌六人终是恍然大悟,心中怅然,一方面是叹息胡三不幸的遭遇,另一方面则愤怒钩蛇的嗜杀,对胡三造成的巨大伤害。
也正是从那以后,因触怒水神而被西村人排挤的胡三,为了活下去,为了活得更好,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但是,你是否还记得,钧天城内那疯疯癫癫的胡伯……
那位老人家,在你生前,可让你感到了亲情的滋味?
看你如此在意,看你愤怒地惩罚李猛,以至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你应该是尝到了温暖吧!
只是,你无情甚至感到解脱的死去,那位无依无靠的老人家,又该由谁来照顾?
沉睡的你,是否因为得到了许凌的承诺,从而安详?
……
许凌又问了一些细节方面,安厄毫无保留,尽数告知,众人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随后一同告辞,退了出去。
打开房门,走出阴暗的屋子,顿时有一阵风吹了过来。
有淡淡的寒意,从身上泛起,月生不禁打了个哆嗦。他微微眯上眼睛,望向苍穹,黑云漫天,低沉肃杀,好像又厚重了几分。
前方,是刚才的老者以及未曾散去的西村众人,众目睽睽,随着他们的出现,先是一阵骚乱,片刻后又安静下来。
老者回过头来,向他们打量了几眼,随后微笑着走了过来,道:“怎么样,我父亲愿意说了吗?”
许凌微微一笑,道:“我们都已经知道了。”
老者点头道:“远来是客,我们招待不周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许凌看这老者倒是随和,有些文人的样子,客套道:“老丈客气了,是我等打扰你们了。”
老者见他为人温和,举止言谈周到有理,满意点头。许凌想了想,又道:“我等乃是不速之客,如今事已了,我等告辞前,还想在这西村看上几眼,不知老丈可否遂了这不情之请。”
老者怔了一下,但也并未拒绝,笑道:“小事一桩,只是此地乃穷乡僻壤,比不上钧天城繁华,你们还请随意,我就去陪我父亲了。”
许凌微微颔首,道:“多谢老丈了,那我等就不打扰你们了。”
说完之后,众人告别,老者进了屋子,许凌招呼一声,带着月生等人在这西村中走了起来,一路之上,不少西村人纷纷注目,议论纷纷,眼光却显然多流连于颜雨蝶身上。
在这个异乡陌生且又诡异的地方,一行六人,一边静静行走,一边放眼四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