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朗一听,愣了一下,马上抬起头,望着面前哥哥,停下手中的洗衣刷,追过来就是一句:“不是七月份来我们串门那个女孩子吗?还帮我一起收稻子呢?”眼睛闪了一下,拿起水盆里一只手甩了一下水,伸过去拽了一下泽谈的袖口。
  泽朗摇了摇头,眉头皱了一下:“不可能啊,怎么现在的女孩子说变就变?”满脸的疑惑,一副不肯相信的样子。
  这话仿佛激怒了泽谈,变得躁动不安。
  他抽起身子,一本正经说“是爸妈告诉我的,说那女孩嫌我们家穷,嫌哥哥没有文化……”
  他攥紧拳头,黑黑的脖子上青筋暴起,眼睛睁得圆圆的,咬着牙齿,耳朵上的大耳环晃了一下。
  说完,跑到墙角,一个重拳就打了过去,黄泥墙上“嘣”的一声,抖落了一些尘土,一个显眼的红色拳头印痕马上跳了出来,跟辣椒一般的红。墙上吊着的辣椒干也微微晃了一下,只见他脸上猛地一抽,咬得牙齿咯咯响。
  一会儿,他又举起右手将辣椒干用力一扯,重重的摔在在地上,一脚踩过去,出口大骂:“不就是钱吗?不就是说我没有文凭吗?用的招呼都不打,一走了之吗?当我是什么了?”如发疯的潮水一般咆哮,似乎忘了手上的伤口在滴着鲜血。
  他非常的激动,全然没有一点男子汉与兄长的风度。
  泽朗马上起身跑过来,边跑边用围裙擦了手上的肥皂泡,拉着他的手:“哥,事情可能没有那么坏,会好起来的,请你别激动!”声音带点恳求的语气。
  “啊!流血了”泽朗大叫一声。
  马上跑进屋里,翻出纸巾和一块手绢,一边拭擦血迹一边对着嘴轻轻吹气:“疼吗?哥”泽谈摇了摇头,吐出两个字“麻了”
  泽朗卷着手指将手绢叠了三层,一手握着泽谈的手指,一手夹着手绢,穿过受伤的虎口,绕了个圈,用拇指按在接口出,再用食指一插打了个结。
  然后用双手捂着泽谈的右手,“希望妈妈不会知道!”她自言自语地说。
  泽谈平静了许多,望着这些准备结婚摆酒用途的辣椒干,洒落一地,眼角湿润了,陷入一片沉思:十六岁那年,自己很幸运考上了高中,同时也传来坏消息——舅舅得了肺癌,需要到省城医院动手术,医疗费用因为家庭辛苦,而无法支付,只得靠亲戚集资。自己的母亲将家里的所有积蓄都借了过去,其中包括自己的高中学费和妹妹的初中学费,随即,兄妹被迫辍学……
  往事如电影片段一幕一幕闪过,良久,泽谈深深吸了一口气,直起腰抬起头缓缓转过身:“妹妹,哥哥很差吗?会种田,会打野猪,会砍柴,会烤烟叶,会木匠……”说完嘴巴紧闭,一阵喘急的呼吸声,眼睛红红的。
  正在这时,院子侧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身穿深蓝色布衣,头裹黑布的妇女提着一篮子蔬菜推门而入。
  ——噢,我的天!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泽朗担心的还真来了,她就是泽朗的母亲美玲玲。
  泽朗马上迎了上去,“妈妈,你回来了!”说完刚要伸手去接菜篮子。
  美玲玲一看院子里满地狼藉,泽谈愣在墙角发呆,就问泽朗:“怎么回事?”
  “是哥……”泽朗轻声答道,手指朝泽谈指了一下,瞟了一下美玲玲,迅速低下头。
  美玲玲听罢,“啪”的一声,将菜篮子重重摔在地上,吓得桌子下的小猫翘着尾巴跳了起来,“嗷——“的一声飞也似得窜到窗外去了。
  然后一个箭步跑上去,伸出右手食指往泽谈头上一推:“怎么了?哑巴了?”劈头盖脸就是一句。
  泽谈默不出声。
  “我说你啊,取名为谈头,就是炭头,一点也没有错,全身黑炭一般,除了眼珠子和牙齿,几乎没有一样是白的”美玲玲说话如鞭炮一般“你的运气就如你的名字,黑透了。整天没有长进,看下村里的王老二,都做老板发洋财了!”
  泽谈吓呆了,支支吾吾:“妈,够了!”边说边往后退。
  “你还不如人家脚掌上的小脚趾头……”美玲玲接着又是一句,这句话,如利剑一般,深深刺伤了泽谈兄妹俩的心。
  泽朗一时慌了阵脚,不知该劝谁。
  “你看看,刚刚相好的细妹伢眼睁睁飞了,那么多的辣椒白晒了……”美玲玲铁青着脸继续骂道,不给任何人插嘴的机会。一边骂一边拍打衣角上的尘土,双手叉腰,气吁吁的。
  泽谈只好傻傻站在那里,木头一般,低着头,沮丧着脸,抽泣了一下,心里又麻又辣,像辣椒的味道。
  院子的空气立即紧张起来,紧张得让人窒息,似乎来点什么火星就要爆炸。泽朗分明感到自家院子就如如硝烟弥漫的战场,剑拔弩张。只有水池上的水龙头还在滴着水。
  门外一只的老母鸡脖子伸得老长老长,耷拉着脑袋,竖起耳朵,望着院子眼珠子骨碌骨碌转。
  泽朗被这眼前的场景吓呆了,一动不动。看着母亲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来。
  最后还是泽谈打破了僵局:“妈,我错了!”说完便蹲了下去,弓着腰,慌忙收拾地上的辣椒干。
  美玲玲这才转身快速走进灶屋,边走边嚷道:“都是你死鬼老爸,没有一点本事,嫁给泽家是我前世作恶啊,造孽啊!”
  随即一阵“砰——嘭当——”一声瓜瓢水勺摔在地上的声音,美玲玲还在嚷嚷“这日子没法过了……”
  “搞啥子了……”突然大门口跑进来一个人,匆匆忙忙说道方言。边说边咳嗽,他头戴斗笠,身穿黑衣,五十多岁模样,瘦削的古铜色脸上皱纹密布,一双眼睛深深陷了下去,充满疲惫,胡子特别打眼,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脚低,裤脚跟拖鞋都是湿漉漉的。
  他就是泽宣,走进来扫了下四周,望着泽朗问道:“妹伢,你妈呢?”,泽朗指了指灶屋:“爸,阿妈在做饭……”低声说道。
  然后摘下斗笠冲向灶屋,到门口时却停了下来,探头进去低声问道:“老婆,啥子事了嘛?”一手扶着木门框试问道,半响不见回应,“肯定又是碳头不听话,是不了?”又补充一句。
  “老头子,还不进来烧火?”美玲玲用命令的口气说道,“哗——当”一声,一手将手里的盘子扔向木盆。“这就是养子不教如养驴,真是人蠢无药可医”屋里传来一声叱骂,“嫁给你还不如嫁给鬼,又穷又笨……”边骂边埋怨,将铁锅铲狠狠地敲了一下锅沿。
  他这才慢慢走进灶屋,又是收拾灶屋,又是往灶里添柴火。
  泽朗方才转过神来,一边帮哥哥收拾地上的辣椒干,一边追问:“哥,告诉我,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泽谈凑过脸,轻声说:“是爸爸将我们的房子卖给了王老二家,今年冬天就要搬离这里,王老二会在城里给我们买一套房子”说完,望了望屋里上厅中央的神台,还有那一幅猛虎下山画。
  似乎里面藏有什么玄机。
  “听王老二的爸爸说,到了城里,保证给我们家里生活水平提高”他接着补充一句。
  “那我们到城里也可以看大海,也可以坐飞机了,也可以像别人一样认识好多好多的朋友了?”泽朗打量着他,脸上露出愉悦的表情。但是一想到王老二曾经在三年前追过自己,被自己拒绝后就一直没有音讯了。
  然后又拉着泽谈的手,“好哥哥,是不是?你快说啊?”迫切问道。
  泽谈点了点头:“不清楚哦,我就是怕人家城里人欺负我们……”边说边走出院子,喂羊放牛去了。
  泽朗继续坐在水池旁,一边举起洗衣板“啪啪”打着盆里的衣服,漂干净后挂在墙下的横竹竿上,一边想象着城市里的高楼大厦是如何的繁华。
  太阳爬的老高了,彝寨上薄雾蒙蒙,分不清是炊烟,还是雾,遮掩了远处的山腰,如一道宽大的白纱。
  院子里冷清清,墙根下的小草精神抖擞,顶着晶莹的露珠仰望天外。调皮的阳光翻过高墙倾洒一地,立刻抢走泽朗周围的冷意,水池里白花花的阳光反射到上厅堂的白虎画上,微微晃动,白虎便有了灵气,张牙舞爪好像就要跃出来一般。
  一群小鸡跟着花母鸡叽叽喳喳地走来走去。
  灶屋里飘来阵阵炒菜的香味,泽朗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一会儿便听见里面传来:“妹伢,去叫炭头回来吃饭了,吃完饭还要收稻子”美玲玲在屋里大声嚷嚷。
  泽朗立即起身跑了出去,很快就找回了阿哥。
  一家人开始吃早饭,饭桌上,美玲玲细细说道:“下个月今天,我们就搬去大城里住,王老二那里给我们家买了一套房子,昨天他爸跟我俩商量好了,已经预付了订金。我们家的田土就租给二叔公吧!”——其实所谓的商量,只是王老二他爸看准了泽宣家的风水好,于是就一个劲儿鼓吹美玲玲搬迁。
  “那我们的牲口怎么办?”泽谈停下手中的筷子,应了一句。
  “卖了呗”美玲玲答道,边吃边说,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
  “没了田土,那我们靠什么生活?”泽朗急了,抬起头睁大眼睛问道。
  “会饿死你啊!不是有手有脚吗?不会打工啊?”美玲玲怒斥一声,目光向匕首一样射向她,将饭碗重重往桌子上一放。说罢端起汤碗一饮而尽。
  泽朗低着头望着饭碗,不敢往下说了。
  身边的泽宣点了点头,连连应道“是啊!是啊!”
  “老婆说的有道理,有道理……”他接着又是一句,咽了一口饭,嘴里呵呵说:“大家继续吃饭,吃饭……吃完了还要收稻子!”他举起手中的筷子挥了一下。
  看着双亲吃得津津有味,泽谈放下饭碗说:“爸妈,我吃饱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几乎每吃一顿饭,就好像上一节变相的政治课,却又无法改变,烦闷极了。
  一只麻雀飞过院子,停在屋顶瓦上扑打着翅膀,跳来跳去,泽朗下意识张望了一下,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