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病房呼吸器声音此起彼落,维系着章尹默孱弱的生命……
  晚上十一点二十分,病房外走廊鸦雀无声。毛子文坐在倚墙的小床上,膝盖放台笔电。帮章尹默擦过澡后,他一直敲着键盘,专注写着博士论文,直到脑中突然闪过某个记忆,视线才猛然从笔电上扬起,落在病床上,看着那张近似凋萎白花的脸庞。
  夜深了,她是否知道,虽然毫无知觉的沉睡,时间仍在转动,时序仍在更换,春天已悄然中过去。
  潘洛成早上送来的那束殷红玫瑰,娇艳的站在靠窗茶几的花瓶上,正对着毛子文的视线──深爱自己妻子的男人所送的花,而妻子的生命也曾像鲜艳夺目的花朵般怒放过……
  只是,
  花开总有花谢时──
  属于她生命中的绽放是否已经过去…。
  他幽幽地叹口气,走到床边,坐到床沿上去,落寞的握起她有些冰冷的手──
  看着花,他说:“默默,洛成要回加拿大了,早上这束花,或许是他送的最后一束花了。我能体会他对你的感情,这件不幸,悲伤的不只是我,我们的亲人,还有他……”
  他停顿一下,胸口沉重的叹了叹气。
  “以前我很不喜欢他,因为他总是霸着你不放,将我置身度外;我也忌妒他,家财万贯,脾气好,成熟稳重,不像我毛毛躁躁。后来,我发觉你们很适合,你在他身边总是很快乐,而我们总是争执不休。我决定放弃,做这样决定的时候,心里相当痛苦,像是每当走过“葛莉丝”,那家你曾驻唱过的餐厅,我的心就被触景伤情扎痛了,时常痛得想逃,所以,我决定出国,逃开有你的地方,逃开这份感情。到了国外我将自己埋入工作和研究里,有好长的一段日子,我不曾想起过你,真的,不曾……”
  “直到接到洛成前妻的电话……”
  他的眼光看着她安详的脸庞,过去和现在恍如两个世纪遥远,记忆在他心里无法接轨。依稀记得她美丽动人的模样,却瞬间凋落。
  他曾经以为,他之外的另一个男人可以给予她幸福快乐──
  她的眼眸紧闭着,新长出的短发覆盖住伤口。记忆中,那ㄧ年,她长发飘逸,坐在他脚踏车后面对着他狂笑……
  那是多远的事了?好久好久了吧?
  “默默,我希望你幸福,看着你笑的样子,因为我爱你,真真切切的爱你。我爱你,所以,以为可以放手让你去追求所爱,以为你是爱他的,一直以来都是……但是,我错了,凭白虚掷光阴。”
  记忆中,她还是当年那位天真无邪的少女。
  紧握的手心温度逐渐温暖了她,她的指尖稍稍有了温度,不再那么冰冷。他按摩她的指头,想让她更温暖一些,持续的动作让他感觉到她指尖的颤动……他一怔,凝视她出奇平静的神情──
  “默默,你是不是有听见我在跟你说话?”
  她的指尖又微微颤动,像反射动作,又好似真的听见声音,回应他。无论如何,他宁愿相信她听得见。
  雀跃的吻了吻她的手背,他激动地说:“我会等你醒来,不论多久,我都会等下去。”
  隔天晚上韩青下班前过来病房探视他们,他眉飞色舞的对韩青说:
  “昨天,我握我老婆的手时,她的指头会动了。”他高兴的连说话声音都像唱着歌。
  韩青皱了一下眉头,看着他亢奋的神情,又望一眼静悄悄的章尹默,说:“这应该是正常的神经反射动作,重度昏迷的病人,这种现象很正常。”这是普通常识。
  他瞪着她,感觉她好像在泼冷水,原本想让她分享他的喜悦,被施了冷冷一记,没兴致说下去,他失望的低头继续打键盘。因此他一整天心情都很兴奋,也很期待,被韩青这么一说,原本的好心情被狠狠打了折扣。
  看他认真,韩青凑过去问。“论文写的怎样了?”
  他不理。
  她又附过去他身边,探头看他笔电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头发几乎触到他的脸颊,他往墙边靠,膝盖上的笔电差点掉下来。
  “没什么进度,白天忙病患,晚上还得帮我老婆擦澡按摩,压力大,情绪不稳,一天写不了几个字。”好似抱怨的叹了几口气。最近他老爱叹气,像足了有志难伸的痀瘘老人,做什么事都不顺心,只能唉声叹气。
  “什么时候去美国?”
  “下星期,一个礼拜就回来。”他没抬头。这个学位被这一折腾,日子也得继续耗下去,三、五年搞不好修不成。他并不很在乎,以目前状况,就算在乎能力也有限,只想守在她身旁,直到她清醒。她不清醒,再高的身分地位对他似乎毫无意义。
  “这么赶?”一星期往返美国。还得回学校,他现在好像当自己是超人。白天医治病患;晚上照顾老婆。看在韩青眼里,不胜唏嘘。
  “放她在这里我不放心。”习惯性的瞄一眼病床。
  在这里有看护,护士、医生,还有什么不放心?
  “该不放心时,我看你很放心,现在她哪里都不会去了,有什么好不放心。”
  他瞪了韩青一眼。她懂什么?
  “你又知道我什么时候放心过了。”
  “以前知道人家苦追你老婆的时候,你不是很放心的让人家追吗,只是,背后在那里气得半死,因为你放心啊,放心你老婆不会被追跑。然后哩……”
  “然后怎样?”他闷着气问。这个韩青哪壶不开提哪壶,要是默默突然醒了……
  “然后,老婆真的跑了。”韩青故意说。
  他气得放下笔电。“我老婆不是还在这里。”
  “我不太懂,子文,你既然跟她离婚了,她昏迷不醒,为什么是你在照顾她,不是另一个抢走她的男人。”看他一直沮丧着,她抱不平。
  “我没离婚,就这样。”没什么好解释,从一开始他既不认为需要跟韩青解释太多。他们只是朋友,这些事属于于他的私领域,不需要公开。
  “你没离婚?”韩青半信半疑。
  “从我十七岁开始,我的身份证配偶栏就没有空白过,登记章尹默从不曾更改。”
  “就像你的心,从来没变过?”她知道他始终爱着章尹默。也因为这样,她要自己不能深陷,直到淡然以对。
  他笃定的点头,深情望着病床上。
  “你打算这样过一辈子?”
  “她会醒来……”他固执的认为。
  “子文,你还很年轻,未来很长你知道吗?难道你要这样一直过下去。”韩青望了望三个月来毛子文睡的这张硬梆梆的木板床,他就算可以一直撑下去,旁人却看得心酸,他这么守着自己的妻子,只为了让她早日醒来,要是她都不醒呢?
  “我很清楚。”一天过一天会有多长,再长,也是黑夜过去就是白昼,辗转反复,绵延不息。他始终相信,她会在明天醒来,任何一个明天,也许就是这个黑夜过去后的明天。
  他的坚持,让韩青佩服。走前她说:
  “这三个多月,我看见你沮丧、颓废,我们这些做同学的只能为你打气却什么都帮不上。你很固执,或该说执着,还是,执迷不悟。总之,在你倒下去之前,记得还有我们……”
  韩青走了后,病房的气氛又回复到静悄悄,静得想让他痛哭一场。
  “默默,你知道吗?韩青是个很好的朋友,如果他是男生,我扪一定会是称兄道弟的莫逆之交。可是,她是女孩子。我很喜欢她,喜欢她的善解人意,喜欢她从不强人所难,但这种喜欢是种心情,不是感情,你了解吗?”
  他突然悲从中来,一股想哭的冲动油然而生。
  “我是爱你的,假如我的心中能装进另外一个人,这条路是不是就不会这么颠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