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迭的不知名器械的细微运转声,又或是复数的呼吸声,在此时格外明显。
  映在无物的画面,以澄澈的碧天为背,银白的装甲战士已然不成人形,残破的身躯在虚空分解、消散,就像是照到阳光而焚烧成灰的吸血鬼。
  “什……么?”
  尽管是以自己的眼睛见证分身的败亡,约翰仍是难以置信。双目圆睁,字词因嘴唇的颤抖而分断,身体更不自主地摇晃着往后退却,不敢相信所见的影像。
  猛地重踏地板,鞋跟在地面击出沉闷的声响。
  “这不可能!”
  约翰对着投影低声怒吼,几乎要掐出血似地握紧拳头。截至目前为止,这是他最戏剧化的情感表现。
  “到底是怎么回事!‘赫西俄德’在做什么!竟然输给这种家伙!”
  “在各路神祇后是《神谱》的作者……当真自以为是造物主?我该佩服你自信过剩吗?”
  严肃青年吐出露骨的嘲讽,惹来约翰极端愤怒的视线。
  “上尉,信不信我立刻让你永远再也无法鼓动你的舌头。”
  “就说我已经听腻这类威胁了。”
  夸张地叹口长气,严肃青年忽地转向黛薇。
  “不好意思,阿尔伯特小姐,我想我该离开了。”
  这缘由不明的发言让约翰面露错愕,而黛薇却像是早就料到似的笑了笑。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至今的配合,小底迪。”
  “请别这么说。多亏各位,我也得到我想要的资料。”
  说着严肃青年拿出几张磁盘,脸上挂着属于情报人员的狡诈笑容;对此黛薇露出意外却显得有些做作的惊讶表情,音量随之提高:
  “咦耶耶!小底迪你怎么可以……被你摆一道了呀!”
  尾音才落,黛薇便往严肃青年眨了眨眼。
  这代表什么,彼此都清楚。
  严肃青年回以一声轻笑,将磁盘收回,接着转去凯特的方向:
  “凯特.斐德姆小姐,请问介意与我们同行吗?”
  提问同时亦做出邀请的动作。凯特清楚,严肃青年之所以提问,是考虑到她与青年之间的雇佣关系──如果用青年偏好的说法,便是“伙伴间的情谊”。
  然而凯特却缓慢地摇了摇头。
  “No,thanks.”
  凯特将垂发拨去耳后,微微昂起弧度优美的下颚,透过挂在高挺鼻梁上的眼镜,投影的影像清楚地映入那水蓝双眸──追上天空的少女们已经接住青年,无一不急切地呼喊着他。
  若问凯特重视青年与否,她定会给出肯定的答案;无论是初次见面时他所展现的傻气与诚意,或是共同努力至今的汗水及笑容,甚至是他为了伙伴不惜舍身做到这一步的冲劲和勇气。
  无庸置疑地,青年在凯特心底占有一席之地,就如同厄洛丝、铃世、葛罗莉雅、芸,甚至是基地每一名组员都是如此。
  凯特心中有道声音不断说着,想亲眼看看青年,抱住他、夸奖他,还想亲他的脸颊几下。
  但这么作是不行的。
  青年战斗至此的目地,不只是为了夺回心爱的少女,也是为了拯救他身边的一切;战胜“赫西俄德”不过是个象征,不能算是结束,然而现在的他因为剧烈的消耗而暂时睡去。如果凯特顺从自己的意向,那无异是亵渎了青年付出的努力。
  必须代替青年见证画下休止符的那一刻──这是凯特在这场仗肩负的最后一项使命。
  所以凯特谢绝严肃青年的好意,因为她清楚她该作的事,况且现下也没必要赶着离开。舒了口气,水润的唇瓣勾勒出愉悦的弧线。
  “Besides,maybeIshouldn’tbotherthesegirlsrightthismoment.”
  话尾轻轻上扬,似乎是很适合加上一颗四分音符的轻松语调,让人有种恶作剧的感觉,和她正注视着的画面有些不相衬。
  但是,严肃青年比谁都清楚这句子背后的含意,更清晰感觉到凯特对青年及少女们的信赖。
  ──指挥官不会有事,因为伙伴们会照顾好他。
  不过,在明白凯特的想法的同时,严肃青年也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压抑心底升起的笑意,即使邀请被拒仍维持英伦绅士般的优雅风度,道出“我明白了”的回应。
  “蕾比、可罗岚,走了。”
  然后毫不恋栈地朝来时的方向走了回去。蕾比和可罗岚虽然不明所以,还是乖巧地跟上。
  刻着华美浮雕且挂着狮头门把的对开式大门再度凭空出现,这次那沉厚门板自己退开,倒是省了严肃青年的力气。
  当严肃青年、蕾比及可罗岚穿过大门,并不是回到那不知为在何处的地下矿坑,而是站在一片能仰望蔚蓝晴空的绿油油草地。
  远处传来呼唤着什么的少女的声音,而且不只一道。循身看去,少女们的身影从天上缓缓降下,很宝贝似地护着她们围着的那名青年。
  严肃青年朝蕾比和可罗岚露出一笑──不是面具般的笑也不是情报人员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微笑。
  “让我们去迎接英雄吧。”
  在一片让人几乎要为之窒息的寂静中,隐约可以听见排气与冷却系统的运作声。
  站在闪耀银色光辉的玻璃沙漏前,黛薇、凯特、斯图卡和黑蒂丝,以及失去肉体亦不愿透过意向力构筑驱体的莱契巴尔德与赫帝兹,他们一语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约翰。
  “我……没有失败。”
  约翰喃喃说着,忽地收紧双拳,摇着头吼道:
  “没错!我没失败,不可能失败!我可是为了将不可能化为可能而生的‘奇迹的约翰’!不过失去一具‘赫西俄德’,对计画影响不大甚至没变动的必要,虽说因为妨碍而无法取得战斗资料有些可惜但无所谓──再说!”
  奋力抬起头,满溢怒气的瞳映出投影画面上的青年,剧烈的情绪反馈令约翰无法控制,面目更加狰狞,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话语似地吐出危险的字句:
  “既然知道人体与意向力融合的可能性就不需要这家伙!重新掌握姆大陆后就直接抹杀!说什么佩服啊相信的漂亮话,最后还不是用武力解决?果然也和‘外面’那些败类没有区别!恶质!骗徒!不配活在世上的渣滓!”
  “大叔,你……!”
  “你也一样!赫帝兹!”
  约翰突然将矛头转向赫帝兹,圆睁的瞳孔透出狂戾,既像失去理智的亡命之徒又像丧心病狂的刽子手。
  “为什么不站在我这边?你该是最懂我心情的人!和我一样失去挚爱、拖着病躯,只能恐惧地等待死亡的你难道什么都感觉不到吗?害我们落到这步田地的幕后黑手,夺去我们所有的可恨之徒,你就不想还以颜色吗!你是最不该反抗我的人,但为什么你──”
  “就算作了失去的一切也回不来啊!”
  赫帝兹忽地提高音量,硬生生打断约翰的句子,逼他吞回未出口的话语。
  “没能保护芙娜薇雅……我很后悔。同样在崩塌的天花板底下,为什么她死了我还活着?长年锻炼的一身武技在关键时刻居然败在脚踝扭伤到底算什么?难堪又蠢到爆,能怎么说?运气不好?想用尽一切保护的人就这样死在我的身边,我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没能保住。”
  长年来背负着的伤痛,如今又再度被揭了开,赫帝兹的语气多出些许悲怆。
  “不过,就算这样。”
  赫帝兹道出转折,约翰因此挑了下眉毛。
  “我不能死。不只是我,每一个人都不能死。既然有闲暇钻牛角尖倒不如思考怎么作才能活下来、怎么作才能多救回一个伙伴,要后悔要自责等度过难关再说。”
  说着,赫帝兹发出一声苦笑。
  “要是我就这么放弃,赶着到那个世界去见芙娜薇雅,恐怕会换来她的一顿痛打吧?”
  令人脱力的结语,惹得凯特轻掩嘴角,黑蒂丝的唇线也破天荒地上扬几个角度。
  看似恢复冷静的约翰沉着脸,缓缓启口:
  “……说到底,你还是没有和我合作的打算是吧?”
  对此,赫帝兹肯定地回道:
  “没错。”
  无语。彷佛将一切声音从空气抽离,突来的静默令人莫名不安起来。
  “我感到很遗憾,赫帝兹。”
  约翰开口:
  “个性、思考方式、行事风格,相较于其他二人,你和我相当接近。至少有一人了解我,这么想的我实在愚蠢。”
  从约翰的方向传来枯槁的笑声,他缓缓地左右摇头。
  “就算是我也无法完全切割过去的情谊……知道吗?得知主导这次行动的是黛薇.阿尔伯特,而莱契巴尔德.劾.奇珂可兹也参与其中,我非常伤心,比知道刘背叛的时候还要伤心。”
  沉痛与悲切,如同落入清水的颜料一般扩散开来。正因为是意向力构筑的身驱,约翰的情绪波长随着弥漫空间的意向力直接传达到眼前所有对立者的认知,不会有任何一位怀疑这席话的真实性。
  “比起反抗意识明确的他们,赫帝兹,你反抗我就只是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承诺,这点无足轻重的理由,真值得你赌上仅剩的所有?就算不是科学家,总不会连这点程度的利害计算都没法衡量吧?”
  也许这正是约翰如此执着赫帝兹的原因吧?冀求理解自己的人、渴求与自己相似的存在、追求能站在一起的伙伴;哪怕过了两个世纪之久或提出的劝服被多次拒绝,在约翰脑底仍有道声音主张赫帝兹的重要。
  话声落下,赫帝兹仍静默不语,这份沉默便是对约翰的回答。
  “好……无所谓,对付三个和对付两个也没差多少,就如你所愿。”
  幽幽说着,约翰抬起脸,已不见方才的暴戾,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冷漠。
  “现况没有改变。哪怕那家伙展现出击倒一具‘赫西俄德’的力量,现在的他也活不了多久,你们仰赖的希望就到此为止。”
  略为昂起下巴,约翰不带任何温度地宣告:
  “胜利的会是我。”
  “你已经失败了喔,约翰。”
  直接、不留情面的断言,黛薇却是以宽容又亲昵的语气说出口,似乎还参杂了些不舍。
  “打从一开始,你进入那铁盒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你的失败。”
  “黛薇.阿尔伯特,你是被上尉的自大感染了吗?耍嘴皮子也该有个限度,等我──”
  “不用等了,约翰,你没机会的。”
  插入话题的是莱契巴尔德。
  “现在的你无论有多少次机会也不可能翻盘。只要你没发现自己的错误,同样的败北就会继续找上你,差别就在规模大小罢了。”
  “我的错误?”
  约翰皱起眉头,端正的脸因为莱契巴尔德的话语而染上疑惑。
  “你是在什么样的状态下被放进去的?”
  “什么?”
  又转向黛薇,她还是一脸舍不得的模样。
  “你是在什么样的精神状态下被放进机器里的?约翰。当时只剩下你,想也知道是生化人接收你的命令作的吧?”
  “说什么话,这不是当然的吗?”
  “问题在于当时的你下了什么样的命令,约翰。”
  “那还用说,当然是完整地──”
  约翰突然语结,声音如同堵塞在胸腔中迟迟无法吐出。
  “完整,意思是你连自己的矛盾都没能割舍,全都放进去了。”
  莱契巴尔德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叙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实,接着说道:
  “所以当你的拯救世界和革命实验这两大指令出现冲突时,系统最后作出的判断就是以你的失败收场。”
  “怎么可能!”
  高喊,接着露出错愕。这句反驳并未经过思考,意即是反射说出口的;对人来说或许没什么,但对超脱人类的约翰而言这是不可能的。莱契巴尔德将这般异常收入眼底,却装作没事似地说着:
  “你从以前就只适合专注作一件事,约翰。研究和人脉、性能和外观,就连梦想和目地也是,你不可能同时收入手中。”
  稍微停顿了会,莱契巴尔德的声音似乎多了点悲哀色彩。
  “你不适合独自埋头苦干,你的天才只能在团队展现;没有见证者,谁又能阐述‘奇迹的约翰’的才能和伟业?”
  约翰本想大声驳斥,话到喉头却像是卡住似的出不了声音。
  在身为自由研究者的时期,约翰在各个研究团队大放异彩,只要有他的加入哪怕什么研究都能得出理想的成果,并引领世界走往更好的方向。身怀这等才能,简直是最可靠的伙伴。
  在SPD时,约翰是意向力理论的主导人,也是最出色的科学家。深信意向力能够为人类带来好的发展,能够拯救世界并让一切都更加美好。胸怀这般大志,无疑是让人景仰的领袖。
  到了SPD名存实亡的时候,约翰什么也不是。不断重复既有事物更将之淬炼到近乎完美,但终究无法获得一心谋求的变化,陷入机械般单调作业的无限循环;必须身在团体方能展现才能的天才,孤独一人时却只是个钻牛角尖的愚者。
  拯救世界的梦想,人类永存的心愿。这都不是谎言,约翰确实为这个目标努力,甚至不惜违背命定的天数,舍弃肉体也要存活至今。
  然而早在整座实验岛屿升空的那一天,便注定今天的结局。约翰失去伙伴,失去奇迹的见证者,失去分享快乐的同道者,今天为止所作的全都是一厢情愿,是自己不愿承认结果作出的挣扎。
  “……这是歪理。”
  约翰说道,再次收紧双拳。
  “我的安排不会有错,就算存在矛盾,我也能将之修正。”
  “这是不可能的。”
  “莱──”
  “在探讨这件事之前,先来讨论关于人格的问题如何?”
  莱契巴尔德突然将话题转向别的地方。
  “人格这东西说来抽象,不过屏除无用的修饰和感情的偏颇,说穿了不过是由众多心理特征集合成的稳定结构。比方说换个环境就像变了个人,因为由复数因子结合的存在,当然可以抽出一部分加以取代。至于双重人格就更好理解,用电脑来比喻就像是一次灌了两套作业系统。不过不管是电脑或人脑,能出现在台面的只有一个,这是不言而喻的规则。”
  摒除讨论研究议题与设计理念以外的情况,就莱契巴尔德而言这是少见的长篇大论。黑蒂丝手上那存放赫帝兹意识的骷髅发饰一度发出“这谁啊”的嘀咕。
  约翰听出莱契巴尔德的弦外之音。
  “你想说我的矛盾是出自同时显现的双重人格?”
  “没错,就算现在和我们交谈的是‘你’,但作为生化电脑执行目地的却是‘你们’。说到至今的矛盾,套到你身上就更好理解。我刚说过了,你只适合专注作一件事。”
  “如果是反馈机制的问题我老早就克服了,外界的刺激全被我转化成信号──”
  “对没有身体的你来说那也只是单纯的电子讯号,无法解决你最根本的问题。”
  一具身体只能由一颗心支配,但没有身体的约翰不适用这项正常人的准则;人类是依靠自己的作为来确认自我的生物,困了就会想睡、饿了就会想吃,在身体获得满足,意志便得到充实,人类是藉此保有活着的实感。
  以意向力能源作躯壳而行动的约翰,说穿了就和活在梦境没两样。
  空气再度归于沉默。
  约翰无法处理这个问题。对于无法用数学公式处理的问题,机械也无从辅佐起。
  不具有对人类身分的执着,同时也不具备作为机械存在的执着。两者间的界线变得模糊,种下约翰的败因。
  良久,约翰启口,那语调就像梦呓般虚幻不实:
  “一切的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吗……”
  追求拯救世界的梦想,因而完成意向力理论。
  谋求革命实验的成功,为此开发划世代兵器。
  导致相反结局的两个目地,却是出自同一个人。不知为何,想起在“西那普斯”与严肃青年对峙的时候,那责问的语调,现在回顾竟觉得他或许是想挽救自己。约翰不住莞尔,手指渐渐松了开。
  愤怒或是憎恶,从约翰的身上已经感受不到这类型的积极情绪,残留在那非人之躯的仅剩下落寞与无止境的自问。
  无论如何分析、计算,仍旧无法解释现在的状况,更没得出任何解决方案;从未质疑过自己的天才,哪怕舍弃所有、背离一切也要完成的目标,此刻却因为自己的矛盾而栽跟头,简直就是拿石头砸自己的脚。
  约翰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般失去一切气力。或许是意志出现严重动摇之故,他的身体轮廓开始不稳,好似讯号遭受干扰的电视影像。
  意向力──意志所向的力量──之躯,乍看完美无缺,但它却有项最致命的缺陷,即是身为统合构筑身躯之意向力的该名对象的意志稳定与否。其实不单限于组成身体而用的意向力,凡是使用意向力者必须具备足以引领、控制这些能量的意志,以人来比喻就像是大脑,但两者间的不同是一般人失去大脑还会留下尸体,使用意向力者在意志溃散后将什么也不剩。
  现在的约翰,濒临崩毁边缘。
  “已经够了吧?约翰。”
  黛薇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严肃,但仍无法避免地透露出恳求。
  “黛薇……阿尔伯特?”
  约翰的声音沙哑,听来竟让人联想到临死之人。黛薇只觉心头一阵苦,在约翰看不到的角度咬了咬嘴唇,想克制这股想哭的冲动。
  忽然听到一声嗤笑。
  “够了……吗?或许吧?自认在延续我们的梦想、在走向拯救世界的道路、在开创美好的未来……其实恰好相反。我作一切,是亵渎我们的梦、是毁灭世界、是扼杀未来……我说得对吧?”
  是约翰,消瘦的脸庞浮现自嘲的苦笑。虽然说的是疑问句,但他的语气却是肯定的。
  “别这么说呀,约翰。”
  黛薇扯起嘴角,刻意忽视约翰身上逐渐严重的现象,故作开朗地说道:
  “现在错是错了,但没关系呀!只要发现、改正就好了,事实上你也发现了啊。而且不管是梦想、世界还是未来都还在,你、我、莱和赫帝兹也还在。这么豪华的阵容,可别说没办法救回来喔。”
  约翰又笑了一次,像在说着“你真是天真可爱”似的笑容。
  “不可能的。这次的风波势必将传到‘外面’,到时各国又会派军镇压,绝大部分意向力设施被毁,不可能做出像样的干扰……SPD的事会曝光,一切的一切都将摊到太阳底下,这次也不会再像当年一样逃掉……我们研究成果会被夺走,让有钱人满足私欲,让当权者为所欲为,甚至用在战争……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说着,约翰的大腿以下部分已经变得透明,双手的外型也逐渐扭曲。黛薇强忍住不安与苦楚,摇了摇头。
  “喔不,这些事不会发生的,约翰,我们还有办法。”
  这话让约翰发愣了下,迟了半晌才有所反应:
  “还有办法?”
  约翰没有察觉到,他在重复这四个字的时候,发生在他身上的现象一度好转。这并未逃过黛薇的眼睛。
  有希望。黛薇如此确定。为了强调说服力,更进一步向约翰表明:
  “对──就在她的身上。”
  语毕,黛薇高举右手,竖直了食指指向光学投影。
  在些微透出背后机械外墙的宽大画面中,已成近乎非人状态的青年仍如睡了一般地昏迷着,葛罗莉雅以扫描系统检测青年的状况,少女们无不面露忐忑地等待结果,在确认青年只是单纯昏迷,俏丽的脸庞才一扫阴霾地明朗起来。
  然而,约翰却表情一僵,那双眼在此时蒙上一层阴影。
  “拜托,看在老天的份上,约翰,别再苛责自己。”
  “苛责自己?我?”
  彷佛黛薇说的是则有趣的笑话,约翰干涩地笑了起来。与此同时,类似萤幕花屏的现象再次加重,彷佛刚才的好转是场虚像。
  “苛责吗?是啊,你说得对,我是在怪自己,怪自己的所作所为,怪自己的无能,怪自己让你们淌这趟混水……还得让毫不相干的人收这烂摊子……”
  现在的约翰已经是轮廓飘忽不定的形体,这表示他逐渐放弃控制意向力、丧失积极性,眼看就要达成真正意义的死亡。
  黛薇把这一切收入眼底,静静接受约翰的负面意向,沉默数秒后再次启口。
  这一次,黛薇收敛情绪,神情也变得紧绷。
  “别闹脾气,也别再逃避了,约翰。”
  这话让约翰的干笑停止,他诧异地看向黛薇。
  “如果一个人作不成,接受帮助有什么不对?人是互相的,今天他们帮我们下次换我们帮他们不就好了?也别有‘用死赎罪’这种不入流的想法,真心觉得自己犯下无法改变的过错,那就该背负这些活下去!”
  铿锵有力地说完,黛薇看着约翰楞傻的模样,只觉好气又好笑,没一会表情就软化下来,纾解似地吐了口气,语调也变得柔和。
  “记得你说过吧?约翰,我和你是同样的存在。那么我做得到的,你也做得到,对吧?”
  话声落下,黛薇迈开步伐,走向约翰。
  “什……么?等、等等,你、你想作什么!”
  感受到黛薇的意图,约翰忽然慌了起来,他的惊恐映入每一双眼中,亦包含逐渐接近他的黛薇。
  “我之所以直到今天都还能保有我的人格,避免同时显现的多重人格的发生,你知道理由吗?”
  缓慢说道的同时亦缓慢走着,渐渐地,黛薇接近巨型沙漏的半径五公尺──约翰的领域。
  “等、停下来!你知道你在作什么吗!”
  约翰喊着,像要阻止黛薇似地挥舞双臂,手足无措的模样有些滑稽。黛薇不住笑了起来。
  ──果然,你还是你。
  黛薇的脚步没有迟疑。
  “停下!黛薇.阿尔伯特……别再靠近我!”
  在约翰陷入矛盾螺旋的现下,无法保证防卫机能的持续与否。从他的反应来看,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法确信。
  然而,不管约翰如何叫喊,却不见黛薇有停下来的迹象。
  假设机能尚在,那么黛薇将在踏入那块领域的瞬间消失无踪。更甚,系统将藉由与该意向力之躯接触的方式,进而连接存放黛薇的脑髓的机具,瘫痪其功能──意即将黛薇.阿尔伯特从这个世上抹除。
  若在五分钟前,这将是约翰最期待的结果,然而现在的他却一心阻止黛薇,命令、恳求,各种方式与说词,但对方却充耳不闻。
  终于,黛薇来到距约翰仅一步之遥的位置。
  “别过来!算我拜托,别再靠近了……你、我叫你停下来啊!黛薇!”
  鞠躬似地弯下上半身,彷佛用尽全身力气似地大声呼喊。
  ──你会死的!我不想再失去你!所以……!
  约翰的意向毫无保留地扩散,首当其冲的黛薇如同触电般地轻微顿了顿身体。
  ──傻瓜。
  接着露出笑容──眼角衔泪,却灿烂无比的笑容。
  “因为我爱你。”
  毫不犹豫地踏进去。
  然而意向力躯壳并未消失,黛薇两手圈住约翰的脖子,让彼此嘴唇相迭。
  黛薇的身体安然无恙。这项事实让约翰瞪大了双眼,处理系统就像当机了似的暂时停止运作,但这份错愕仅维持不到数秒。
  黛薇的意向传达过来,那是单一且坚强的意向──或该说是意志。
  爱。这个单字所代表的情感,是支持黛薇走到现在、能够站在这的原动力,也是约翰败阵的最大原因。
  意向力的强弱取决于该名人物的意志强度。面对怀着唯一且坚决的意向的青年,因二种截然不同的意向共存而自相矛盾的约翰自然不是对手;就像现在黛薇轻易穿过这道隐形墙壁一样。
  于是,约翰承认自己的失败,感受嘴唇传来的触感、委身于流入心底的这股温度。
  这一刻,玻璃沙漏透出的光辉出现转变。不再是冰冷的银光,而是温暖和煦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