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青草地为床,青年的眼皮抖动了下。
  睁开眼时,隐约看到的是破涕为笑的少女们。混着鼻音的笑声,尽管像是隔着一层玻璃不清不楚,仍确实传入青年耳里,听了觉得心头暖暖的。
  青年舒了口气。疲惫感超乎想象,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不过,听到少女呼唤自己的声音,青年仍是努力挤出一丝力气,回应她:
  “嗯──”
  几乎是喉咙发出单音的那个瞬间,少女飞身扑上青年。
  紧接而来的,是不合乎外表年龄的超绝破坏力拥抱。
  “~~~~~~~~!?!?!?!?”
  发出连自己都难以想象的凄厉哀嚎,青年的意识再度远去。
  大约十分钟后,青年再次张开眼,只觉眼前摇晃着透着点点碎光的灰影,再往下是稍嫌刺眼的白及色调温和的绿;在白与绿之间似乎站着谁,竖立着几道不清不楚的模糊轮廓。
  “醒了吗?”
  熟悉的嗓音,平时更显冷酷,而此刻则多了一丝欣慰。
  青年知道他。
  “嗯。”
  青年扬起唇角,接着眉毛往外侧垂下。
  “不过身体还有点痛。”
  这句回应换来对方──严肃青年──苦笑似的鼻息,显然第一次苏醒时他也在场。青年让视线回到仰望的状态,就他的印象,那摇曳光点的大片灰影该是茂密层迭的树叶,意即自己正躺在树荫底下。
  “这次也谢谢你的帮忙了。”
  这句话让严肃青年的声音多了点无奈。
  “又来了。总在微妙的时机道谢啊,吾友。”
  青年笑出声来,问:
  “是这样吗?”
  严肃青年跟着笑了,道出回应:
  “是这样没错。”
  接着青年听到鞋底磨擦草皮的细碎声响,一道人影从视野右侧走进来,感觉得到那双眼正看着自己。
  “来吧,别让女士等太久。”
  看到并肩走来的二名青年,厄洛丝开心地高叫:
  “指挥官!”
  直接扑进青年的怀里──原本厄洛丝是这么打算的。然,才跑出第一步的她立刻被芸用揪住后领的方式拎了起来,就像抓小猫一样。
  “不行不行,指挥官是为什么又多睡这十分钟的,你不会忘记了吧?”
  ──啊,果然是厄洛丝啊。
  就像是自然反射,青年立刻接受了这个事实。虽然是后话,青年偶尔会意识到自己竟能如此轻易接受诸如此类的遭遇,每每心底总会升起不言而喻的感叹。
  “这、这这这是意外!明明就有CODE的力量了,我没想到指挥官的身体还那么脆弱嘛!”
  “这么说的话,厄洛丝也有CODE呀。没想过是因为你的力气太大的关系吗?”
  “呃……呜呜……”
  厄洛丝发出败北的低鸣,听着还有点可爱。青年忍不住面露苦笑。
  “请别看着这边露出一脸猥亵的蠢笑,自虐狂性骚扰变态。”
  “猥、猥、猥──指挥官殿下对葛罗莉雅阁下……!”
  “哎呀哎呀,指挥官这样不行唷~有人会吃醋到拿枪剑乱挥呢。”
  “芸姐!”
  对青年而言是相当有说服力的劝谏,而且足以勾起许多不堪的回忆。青年不住抬手遮住上半张脸。这看似啜泣又像懊恼的动作让厄洛丝哭叫起来:
  “指挥官也是!都联合起来欺负我!”
  “请厄洛丝小姐冷静,我想指挥官阁下没有恶意的。”
  “法儿……”
  “但我觉得一激动就拿枪剑乱挥真的很不好。”
  “为什么还补这句!”
  少女们的声音此起彼落,给风光明媚且生意盎然的环境增添过量的活泼气息,几乎可以称之为吵杂的地步。听着这一切,青年尽管心觉无奈,那不见血色的嘴唇却不受控制地勾出微笑的弧度。
  旁边突然传来严肃青年的慌乱喊叫。
  “──唔、喂!作什、蕾比!”
  “还不是指挥官不来找我,我只好自己过来呀”
  “不是有可罗岚吗?两个聊聊天就行了吧!”
  “因为人家想和指挥官聊嘛~可以的话,当然还要更加了解彼此……”
  “等、你、你的手不要伸进我的衣服!皮带、别松开皮带啊!”
  只觉越发混乱,青年决定暂时走避。
  有道娇小人影突然来到青年面前,她的身高只到青年的锁骨位置,距离近到连她的眼睫毛都看得清。
  水蓝色的水手帽下是粉红色的过肩秀发,水蓝色的衣领、裙子和短靴套在成长期的少女胴体,她是隶属严肃青年旗下的“少女兵器”.可罗岚。
  “喂喂,指挥官先生。”
  大大的碧绿色眼睛就像会说话一样眨呀眨的,像是天真孩童一样可爱。青年略微弯下膝盖,让可罗岚不用一直抬着头说话,在平凡的互动中展现出体贴的一面,语气和悦地回问:
  “嗯,有什么事?”
  尽可能地露出和蔼的笑容。
  “你是不是看不见了?”
  时间彷佛因为这句话而冻结,青年的笑容也僵在脸上。
  “可罗岚!”
  “哇呀呀呀呀!指、指挥官?怎么突然把我拖开?害我以为遇到鬼片剧情了!吓到我了啦!坏蛋坏蛋大笨蛋!”
  “我早就习惯当坏人了!再说我笨也比不过你!”
  “耶?这么说……我比指挥官厉害啰?欸嘿嘿,我会不好意思啦。”
  “没人夸奖你!”
  “常言道粉红切开总是黑但你绝对例外!切开还是笨蛋!”
  “蕾比小姐好过份!这不是说我不用切也是笨蛋吗!”
  ““你想被切啊!””
  相较于陷入混乱的严肃青年阵营,青年这边显得安静许多。然而弥漫在少女们与青年之间的空气却好比泥淖,令人不适的沉默。
  青年突然笑了起来,开朗得莫名,说着“露馅了,不好意思”之类的话语,但不管是谁都没因为他的态度而给予正面回应,青年甚至感觉得到投来的视线蕴含责难之意。
  笑声转弱,青年垂下脸。在他的眼底,连自己的靴子边缘都有些模糊。
  “抱歉,我没打算隐瞒的。”
  青年索性闭上眼,重新抬脸时,又是平时的傻呼呼模样:
  “就只是视力变糟而已,大家不要太介意……啊,这样好像不方便批文件,不过应该还可以啦,弄副专用眼镜之类的就行了吧?而且比起──”
  “指挥官!”
  突来的一喝制止青年的话语,是厄洛丝,她两手紧握地收在胸前,彷佛在压抑什么似地全身不断颤抖,尽管大半部分的表情被刘海遮住,却没挡起那紧抿到发白的唇瓣。
  在厄洛丝的身旁,铃世双手摀着嘴,指缝流泄出不成声的嗫嚅,眼角噙着晶莹的泪珠;芸别开视线,双拳握得掌心几乎要渗出血,好像恨不得自己能代替青年似的;葛罗莉雅一语不发地沉下脸,反光的镜片和垂落的浅色半长发遮住她大半的表情;法儿看着青年的脸,眼前的他明明是看着自己但却感受不到他的视线,想起曾对他说过的那句话,一股酸处从心底涌上,泪水几乎要夺出眼眶。
  可是青年看不到这一切。除非是像刚才与可罗岚对话时的至近距离,否则青年只能看到徒具轮廓的人影而已。
  徐徐的微风吹动发梢、拂动衣角,彼此就这样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转眼间,分针已经走了好几个刻度。
  青年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为了回来,放弃作‘少女兵器’,那我也可以为了你,放弃作一个人。”
  厄洛丝缩起的双肩忽地一颤。
  “这是我对厄洛丝说过的话……如果我不这么作就没办法站在这里,也没办法带回厄洛丝,或是救下那名贝蒂.布雷克。”
  听着青年的话语,法儿不由自主地看向怀中睡得安祥的贝蒂。没什么重量的娇柔身体,足以激起他人保护欲的无邪容颜,这样惹人怜爱的少女,难以想象她在不久前才到鬼门关前走一遭。
  “我总是在接受帮助……就算挂着指挥官的头衔,我仍然只是个普通人类。巡逻战斗、训练操演、文书处理、人员管制、装备保修开发、后勤支持,我甚至没什么上得了台面的技能,只能看着大家……说直接点,我受够这种立场了。”
  青年像是仰望天空似的仰头,缓缓张开眼睛,因为稍嫌刺眼的光而瞇了一下。
  “这份力量,CODE‘刻瑞斯’是我的选择,当时我不知道接受它有什么后果,我也懒得考虑,但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我可以肯定地说──现在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不是情势所逼也和任何人无关,是我自己的选择。”
  让视线回到正常水平,尽管没能清晰映入少女的身影,青年仍注视着她们的方向,笑着开口:
  “所以我不后悔,也希望你们不要为我感到愧疚或自责。”
  话中能感受到青年发自内心的满足,以及出于真心的期盼。
  “──!”
  在任何一名少女有所反应前,厄洛丝奔上前,飞身抱住青年。
  这次没有施力过猛。厄洛丝将脸埋在青年胸前,纤细的手臂活像是害怕青年远去又像是要确认他的存在似地扣在他的背上,身体不自主地微微发抖着;青年尽管一时惊讶而发愣,但没持续太久,宽慰似地吐了口气,温柔地回应她的拥抱。
  怀中的厄洛丝已不是曾经的她,稍微成长的身高、明显发育的胸臀,即使青年的视觉难以发挥,但在相拥的此刻,他用身体感受着她;不管是厄洛丝外型上的转变,又或是一抽一抽的啜泣及内心的自责,青年就像是要包容这一切似地环抱她。
  渐渐地,厄洛丝的肩膀不再颤抖,然她却像是渴望更多的安心感似的,更加贴紧青年的身体。
  鼻腔只闻得到厄洛丝的气味,双臂仅感觉得到厄洛丝的体温,彷佛不允许一丝空隙地交迭的身体更让青年清晰感受到不属于自己的另一道鼓动。
  顿时,除了眼前的少女,什么也听不到、感觉不到,好似世界只剩下彼此。
  “……在考验我对少女贞操遭受威胁的容忍度吗?被虐狂性骚扰变态。”
  绝对零度的话语,如暴风雪般令人浑身冻结。
  “咦、呀!”
  厄洛丝就像是被往后拎起似地离开青年──不,她确实是被拎起来了。
  “就算是大姐姐我,忍耐也是有极限的唷。”
  芸凑近厄洛丝脸庞的笑靥不带一丝温度,阴惨的可怕。
  “厄洛丝前辈……呜呜,指挥官殿下……”
  站在稍远处的铃世不知怎么咬着下唇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身旁的法儿则抱着依然熟睡的贝蒂,温和地安抚着铃世。
  空气被扰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没来由地漾起无声波纹,一扇宽大厚重的华丽门扉凭空出现。
  “不~好意思!打扰啦!”
  随着推开大门的动作而来的响亮招呼,令安睡的贝蒂发出“呜嗯”的低鸣。
  是黛薇。尽管突然,但在场大家都知道也看过意向力作空间门的应用方式,因此没太惊讶。
  “阿尔伯特小姐。”
  法儿投以颇有微词的眼神,然黛薇只是回了“就说不好意思了嘛”的句子,态度随兴地摆了摆手。
  在黛薇之后,凯特、斯图卡与黑蒂丝依序走了出来。凯特的出现倒是引起青年阵营的讶异,经过她的解释,在青年离开治愈装置没多久她的伤亦得到根治,遇到完成护送任务而踏上返程的骷髅兔,想着也该做些什么,便加入破坏意向力发信设施的行列。
  “可是凯特阁下是怎么得知设施的存在的?”
  铃世问道。考虑到效率方面,凯特应该是和黑蒂丝分头进行,就算有位置资料也不可能完全相同,且这类重要据点通常会加上高效能的伪装保护。
  “Well,因为我是‘第一位’的关系吧?法儿也知道的,aren’tyou?”
  自然地道出令人在意的词汇,凯特朝法儿抛了个媚眼。
  “好~先暂停一下。”
  黛薇走入对话圈之内,同时以手势强制中断交换言语的桥梁,径自打开另一个话题:
  “事情还没结束喔,还有最重要的环节没处理呢。”
  这句话确实引来全体的注意。
  “我已经和约翰达成共识,也从他那边得到往后不会再作类似事情的保证,总之不用担心那边了。再来也是最重要的,该把这次的骚动好好作个总结。”
  “请等一下,阿尔伯特小姐。”
  “喔?上尉底迪,请说。”
  “说是总结,具体而言是打算怎么作?还有请别说得像是课堂提问一样的感觉。”
  “这个嘛~说得直接点,就是大规模的洗脑啦。”
  就像在讨论午餐吃什么的轻松语气,黛薇抛出一个显然有违人道的作法。
  “啊不对,这样说好像我是大坏蛋一样。简单来说,就是让这座大陆恢复以往的模样。”
  利用遍布姆大陆的意向力,将“量产型‘少女兵器’动乱”的相关事迹全数替换;理所当然地,被摧毁的事物及逝去的生命无法挽回,不过黛薇的主张是将造成这些“果”的“因”改为其他各种的事故或灾害──这并非不可能,人们在发现姆大陆并尝试踏上这片处女地时,期间遇上多少挫折牺牲多少生命,那是难以数计的,至少在场的严肃青年非常理解这点;再者,由于这次事件触及姆大陆的根本与“少女兵器”的秘密,假设撒手不管,不排除未来可能衍生出能与这次比拟、甚至更加严重的混乱。
  尽管基于礼貌听完黛薇的计画,然严肃青年立刻不避讳地直言这与空谈无异,涉及的范围太过庞大,这作法简直和重塑世界没多少差别。
  却见黛薇一副“别小看我”的表情,边发出“啧、啧、啧”的声音边摇着竖起的食指。
  “原本是行不通啦,不过这边正好有一位妹妹适合这项工作喔。”
  刻意眨起一边眼睛地说着,好似整理脑中思绪的侦探般来回走动了半分钟左右的时间,装模作样地摩娑着不可能有胡渣的下巴,最后高高举起右手,像在表演何谓戏剧张力似地朝前方奋力一指:
  “就是你!铃世!”
  这一喊再次影响到沉睡的贝蒂,明显不适地垂下眉毛。
  “阿尔伯特小姐。”
  法儿笑得优雅,却让见者全身发凉。
  “请别再发出没意义的喧哗声,由衷感谢您的配合。”
  平静、和缓地说着,好似风暴来临前的宁静。再次看向黛薇时,她已经不在原地,躲在斯图卡背后瑟瑟发抖。
  “不好意思,阿尔伯特阁下,刚才说的是……?”
  铃世走上前,不知是否为刻意,她挡在法儿和黛薇之间,阻断彼此的视线。
  “啊,就是……咳哼。”
  作势清了下嗓子。
  “我想铃世妹妹已经发现这件事了,那就是你的CODE和其他妹妹不太一样。”
  “是……多少有这种感觉。”
  “这就是重点。”
  黛薇用力竖起大拇指。
  “基本上CODE是一个系统,根据代号名区别,而代号的命名则是以神话为主~讲到这两位底迪大概都猜到了。没错,铃世妹妹的‘伊邪那美’和在场任何妹妹的CODE属不同系统,因此可以使用这个东西。”
  说着黛薇伸出左手,一只少说三米长的黑色箱子凭空出现,箱扣自行弹开。
  里面放着一把造型奇异的长杆,从貌似刃部的末端判断该是把长枪。同时具有庄重与妖异的氛围,散发出怪奇的不协调感。
  “这是专属‘伊邪那美’的CODE系统才能用的概念兵器,‘天之沼矛’。”
  在目瞪口呆、莫名其妙、毫无感觉和两眼发光的各种表情展现中,唯独严肃青年撇开头念着“算了我不想再吐槽了”之类的话语,表露出深深的无力感。
  “说简单点,它能接收使用者的意志,藉由全姆大陆的意向力,将所有的一切重塑成使用者期望的模样。虽然范围限定在姆大陆内,但也够厉害了吧?”
  黛薇又是两手插腰又是抬着鼻子地说着,无视可罗岚那句“呜~哇,超没真实感的”继续说道:
  “之所以设计成这样,在于当某一边的CODE系统引发问题时另一边才能挽救。要是每一边的数量足以互相制衡就算了,但像现在只有铃世妹妹属于不同的系统时,这东西就很必要了。”
  “要是开启CODE的GA打算作什么不好的事情时,就可以用这绝大力量修正回来,这个意思吧?”
  “吾友,你还真接得下来啊……”
  “就是这样没错。还有那边的上尉底迪,你也差不多该接受这些了,越是怀疑越容易秃头喔。”
  “承蒙你的关心。那么回到正题,具体的作法是?”
  “抓着它飞上天接着用力往地面丢。”
  看黛薇笑得灿烂,严肃青年只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不住伸手抹脸。
  突然,黛薇就像想起某件事似地拍了下手。
  “对了,法儿要跟我走喔,得回去‘西那普斯’才行。”
  因为口气太过理所当然,所以青年及法儿以外的少女们直到五秒钟过后才理解这句话代表什么意思。
  “什、为什么?黛薇大姐,法儿要回去那个什么……意思是再也没机会出来吗?”
  “是啊。”
  “为什么?法儿……对,法儿开启CODE,不能算是一般GA了吧?这样没有回去的必要啊。”
  “法儿的CODE是人为开启,当然也能关闭。更别说‘日车’已经被打烂的现在,法儿已经是单纯的法儿,没有‘赫莉俄丝’的力量啰。”
  “就算这样──!”
  “请冷静下来,指挥官阁下。”
  “法儿?”
  “这是约好的,也是注定的结果。也许很难让人相信,每名‘第一位’的‘少女兵器’都是经历同样的事,才能让后续生产出的妹妹具备固定的个性与自我。”
  法儿淡然地说着,好像讨论的不是自己的事情。这副态度就像看破一切的顿悟者,却又像放弃希望的将死之人,让青年的语气变得急躁:
  “不、可是……你觉得这样好吗?就算说是约好的或注定的,还是有办法改变的吧?如果有必要,我随时──”
  “指挥官阁下。”
  法儿厉声制止青年即将道出口的句子,少女知道那句话青年想说什么,也知道那句话将会让他再次与姆大陆为敌。
  “我很感谢您的心意,指挥官阁下,但是这个世界并没有‘全部’这种选项喔。而且,虽然都是‘第一位’,不过凯特阁下还能留在您的身边,这样已经很宽容了。”
  法儿微笑着,优雅、平和的微笑,但让人看了却不觉赏心悦目,甚至觉得痛心。
  青年是知道的。在获得CODE“刻瑞斯”的当下,相关的资讯同样流入他的脑中,好似原本就存在一样。
  每名“第一位”的“少女兵器”,在被赋予基础的个性与价值观后将被送到姆大陆各处游历,累积经验并获取各种资讯,同时培养且确立属于她的独特性,接着返回位在“西那普斯”最底层的区块,成为量产该型号“少女兵器”的依据。
  再者,作为依据的个体将直接接触意向力,以此与后续生产的同型号“少女兵器”连结,因此“第一位”能够辨认、感知意向力的存在及流动。凯特便是因此才能准确破坏约翰设置在姆大陆各地的意向力发信设施。
  和法儿不同,凯特的状况是在“凯特.斐德姆”这一型号的“少女兵器”完成之后,因装置异常导致停止运作进而重获自由,黛薇发现她时立即暗地施以保护,而约翰找不到她,只好从后续生产出的凯特.斐德姆中选择完成度较高的个体放入装置。
  然而法儿是货真价实的“第一位”,因此没有可以替代她的“密特.法儿”。
  “回去之后,除了自我以外的回忆与经历都会被删除,和指挥官阁下及各位度过的种种一定会从我的脑中消失,而接着诞生的密特.法儿们也不会记得吧。”
  法儿走近青年,为了要让青年看到自己的脸似地尽可能靠向青年,形状美好的胸部贴上青年的胸膛,感觉得到彼此的呼吸及心跳。
  “可是,我有个任性的请求……指挥官阁下。”
  法儿笑得虚幻,就像沐浴在那晚如梦似幻的月光之中,美的不像这个世界的人物,令青年看得入神。
  “请别忘记我。”
  前倾,稍微踮起脚尖,在青年的侧脸落下一吻。
  仰望没有尽头的天蓝,青年不发一语。
  那声道别似乎还萦绕在耳边,柔软的触感仍残留在侧边脸颊,以及闭上眼就会浮现的空灵笑容。
  ──法儿,我……
  “请别对过去的女人念念不忘,自虐狂性骚扰变态。”
  “葛罗莉雅……”
  青年略微皱眉,声音仍有气无力。然葛萝莉雅没有因此松下紧绷的神情。
  “要惦记谁是你的自由,但请别忘记追随你的人们。”
  抛下这句话,葛罗莉雅彷佛是不愿再看到青年不争气的表情而别开了脸。
  “葛罗莉雅说得对喔,指挥官。”
  声音入耳的同时手也被握住,芸对青年的泛白双瞳投以一笑。
  “陪着大家直到今天,带领我们走到现在,却突然露出好像要离我们远去的表情……你不是这种不负责任的人吧?”
  青年摇摇头。
  “我不愿意也不可能离开你们,只是……”
  “Youareheadingintoablindalley,Boss.”
  另一侧的肩膀感受到轻微的力道,青年只见闪耀光泽的金发在视野一隅飘动,凯特笑着说道:
  “Don’tforgetyousaid.为了什么努力到今天,又付出多少代价……你也承认了不是吗?Thisistheruleofequalism.”
  这就是等价交换。拿起什么的时候,必然会失去什么。青年垂下嘴角,就像是要逃开芸和凯特的视线似地低头。
  “不可以这样,指挥官。”
  厄洛丝的微笑近在眼前。长长的睫毛、剔透的赤瞳、可爱的鼻子和红润的嘴唇,如同精致的人偶,但不同于伪物的无暇之美,这是少女最真实的容貌。
  “不能移开视线。别担心,就算一个人太难熬,也还有我……还有大家。”
  说着,厄洛丝两手握住青年的手,像要强调说服力似地紧紧包住。
  “所以,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喔。”
  这一刻,少女的笑靥与道出的词句,似乎将青年带回那飘着细雪的夜晚。
  彷佛能让人打从心底感到温暖的幸福笑容,犹如天使的话语般令人有种获得救赎之感的纯真话语;瞬间,青年有种清醒的感觉,像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荒芜之谷中降临一道光明,顿时驱散缠绕、压迫着他的晦暗。
  ──果然,你是我的光明。
  脑内浮出这道句子的同时,忽然有种这说法太过矫揉做作、不像自己的感觉。青年自嘲似地干喀一声,注视厄洛丝的脸庞,露出混合宽心及感谢的笑容: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厄洛丝。”
  然后,仰起了头。
  青年或许看不到,但能自力调整瞳孔对应焦距的“少女兵器”可不。那远在两千公尺以上甚至逼近宇宙的高空,握持长矛的和服少女的孤独身影。
  黛薇和法儿,连斯图卡及黑蒂丝一起,透过意向力之门去到未知的地方,留下名为“天之沼矛”的修正之钥;确如黛薇所言,铃世以外的少女无法碰触它,彷佛有面结界存在,手一靠过去就会被一股不可视的力量弹开。
  因此,铃世独自带着“天之沼矛”升空。
  ──又只能看着吗?
  无声地自问,回顾至今的种种。少女们训练、巡逻或战斗,青年永远只能看着,最多就是与少女们聊天或一起吃饭,但终究没法减轻她们的负担。
  就连获得名为“刻瑞斯”的力量的现在,自己还是目送的角色,不能为少女分担?青年的眼底映着天空蓝,但他的心思已不在这。
  青年颔首,在心底下了某种决定。
  “厄洛丝,帮我。”
  “咦?”
  青年突来的叫唤,令厄洛丝摸不着头绪。
  “带我飞上去。”
  厄洛丝绽开笑颜。
  “是!”
  持续地,不断地,好似永远不会停下来地向上飞行。
  刺骨的冷风让铃世不住直打哆嗦,强劲的对流吹得衣物发出旗帜般的拍打声响。
  然后,铃世停止加速,滞浮在空中。
  往上看是无边无际的蓝及散发金光的火热恒星,往下看是多种形貌交错的大地,蜿蜒的山峦、辽阔的平原、空旷的荒地、蓊郁的森林,高耸的晶柱或零星散布的遗迹,连姆大陆的边缘,甚至是更底下的“外面”,人类称之为海洋的巨大水洼都尽收眼底。
  这就是无限。铃世不由得拜倒在大自然的强大,深深感受自己的渺小。
  在片刻的感动之后,铃世抬起手中的长矛。
  ──有它在……我就可以塑造出我期望的世界……
  铃世不得不承认,心底有道与目地相悖的声音,如麦芽糖般甜蜜且黏腻的低声细语,催促着她。
  ──指挥官殿下就会……对我……!
  惊觉思绪走偏,铃世用力地左右摇头,奋力将一秒前的想法甩出脑袋。
  “阿尔伯特阁下是相信我才会交给我──所以!”
  铃世高举“天之沼矛”,尖端直指姆大陆。
  心底没来由感到一丝寂寥。
  也许是身在广阔的天地之间,进而产生这般想法。铃世忽然有种自己成了被遗弃的孤儿的错觉,内心的湖面没来由地荡起波纹。
  就像是独自面对无底的深渊,又像是站在不见尽头的黑暗之中,心灵似乎要被吞噬了一般。
  铃世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她想尽办法稳住心绪,却迟迟不见成效。万般不甘地咬住下唇,因一己的不成熟感到悔恨。
  这时,视线彼端出现光点。
  铃世起初不以为意,后发现那光点逐渐放大,显然是往她的方向过来。移动视线,同时瞳孔的自动调适机能发挥功用,少女在看清光点的真面目的那一刻发出惊呼。
  青年和厄洛丝。
  铃世不由得慌了起来,下意识地收回枪矛,两手紧抓着它,好似这么作能让动摇的心归于平静。
  青年和厄洛丝之所以追上来,难道是担忧铃世会随一己私欲改造姆大陆吗?少女明白自己是反应过度,但很难不这么猜测,尤其是在她确实有过自私念头的现在。
  铃世还没准备好要用什么表情面对青年及厄洛丝,拖着病躯的青年及曙光的少女已经来到与她视线平齐的高度。
  “指、指挥官,还有前辈,我……!”
  “对不起,铃世。”
  “咦……?”
  铃世错愕且困惑地眨了眨眼,看着不知为何道歉的青年。
  感受到少女的疑问视线,青年这才想到自己的举止根本莫名其妙,“呃哈哈”地笑了一阵,就像是想化解尴尬。
  “不只是战斗,就连结束了的现在都还把重担压到你肩上,我很抱歉。”
  听着青年的说词,铃世两眼圆睁,微张着小嘴,露出十足惊讶的表情。
  ──原来……不是不相信我?
  “我自己也说过,我是为了和你们共同努力才选择得到力量……如果又是旁观,那我和以前根本没两样。”
  青年说着,很是懊恼地垂首,像在责骂自己的迟钝。
  “不……该道歉的是我,指挥官殿下。”
  “什么?”
  青年抬脸,只见铃世缓缓地、轻轻地摇头。
  “我刚才……被私欲蒙蔽,险些就做出错误的决定。在看到指挥官殿下和前辈过来时,我还因为罪恶感而擅自怀疑您们的目地……”
  说着说着,铃世的脸越垂越低,发红的耳朵从发后探了出来,两手十指不安地摆弄,羞郝的模样十足惹人怜爱。
  “所以──”
  再次面向青年与厄洛丝时,水蓝色的澄澈大眼因为微笑而稍微瞇了起来,衔在眼角的水滴闪着晶莹光辉,双颊微微泛着苹果般的红色光泽,唇线勾勒出完美的弧度。
  “谢谢你们,指挥官殿下,前辈。”
  心底的暖意满溢而出,化作温热的液体滑过脸颊。
  铃世的笑容,彷佛诉说着已经得到最珍贵的宝物,即使身在孤寂的虚空也不会感到寒冷,哪怕未来充满考验也丝毫不畏惧,这是充满幸福与勇气的笑容。
  青年有些难为情地搔了搔侧脸,厄洛丝也不好意思地轻笑几声。
  “那么,”
  铃世往前平移,悬浮在青年与厄洛丝之间。
  “我们开始吧?指挥官殿下,前辈。”
  少女的声音变得轻快,方才的慌乱及恐惧就像是一场梦似的。
  “没问题。”
  “嗯。”
  简短的回应,却没道理地令少女感到力量涌现。
  独一无二的指挥官与最为景仰的前辈,就在少女的身边。
  彼此交换视线,露出会心的一笑。是的,此刻已不需要言语,内心的富足充实已道尽一切。
  青年的期望,从右肩涌进;厄洛丝的愿望,自左肩传来。
  高举创世之矛,呼应少女的愿望,“天之沼矛”绽放夺目光芒。
  辉光落下,在下坠中逐步分解,融入空气、降下大地。
  ──这是大家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