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废墟能有陈旧和新鲜之分,眼前的断垣残壁明显属于后者。
裸露的扭曲钢筋及变形铁条组成一片如同高海拔白树林的奇景,或大或小的瓦砾石块散落一地,少数堪称完整的防护墙面则烙上蛛网般的痕迹,还有气味刺鼻的焦烟冉冉升起。累积上百天的心血在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内化为乌有,徒留下令人不忍卒睹的残破。
然而与这幅景致成明显对比的,是现场人员的积极。不论是人类、“少女兵器”或动物佣兵还是一语不发的骷髅兔,无一不忙着清扫环境。喧喧扰扰、层层迭加的吆喝是最原始的鼓励,叫人无暇顾及悲叹,更让人提起干劲,下达定要找回过往繁盛的决心。
在绝望中仍不放弃希望,更加衬托出坚韧意志的美丽。映入紫藤色眼眸的画面令少女的心灵感到祥和,同时更让她确立自己的目标。
“我要去‘外面’。”
轻柔、澄澈的嗓音,却穿透环绕不绝的喧嚣,明确地传入所有人的耳里。
“……啊?”
在这突然降临,彷佛将周遭的嘈杂倏地抽离的静默之中,唯独青年一脸白痴地发出困惑,愣愣地看着说出这句话的少女,然而她却像没发现青年的反应,或者说根本无视他的存在,继续看着前方说道:
“怎么作?”
淡然的语气,理所当然的态度,好似在说的是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
“呃、我说啊,在问怎么作之前,有个更大的问题。”
青年走向前,而少女却只是稍微转动眼珠,以眼角余光回应他的视线,同时也遏止他的脚步。
忽觉一阵头皮发麻。青年吞了口口水,随即就像是要掩饰似地清了清嗓子。
“要、要去外面是不难啦,只要做个安检然后搭接驳专机就好,不过那是以人类的角度……”
然而在这之中却有个决定性的症结。
“可是,你是GA啊。”
在青年的眼中,“少女兵器”.黑蒂丝,依然是那张漠然的表情,启口:
“为何?”
“就说啦,能出入姆大陆的只有人类,目前还没开放GA离开。再说以‘外面’的状况,你们一出去很可能会被当研究对象而遭到追捕……总之很不妙啦。”
“人类很弱,不是我的对手。”
“这句话给你说超有说服力的……呃现在不是佩服的时候。可你强归强终究是一个人,要是──”
在青年手脚并用地努力说服黑蒂丝时,另一道属于男性的沉稳声音从旁加入话题。
“请问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黑蒂丝小姐。”
走出作休息区使用而搭建的棚架,严肃青年的嘴角带着礼貌性的笑意,不疾不徐地走来。只不过,应该稳建的步伐却因为被蕾比勾着手臂的关系导致走得有些艰苦,让他显露的盈余稍微打了点折扣。
“需要理由?”
“不,选择在你。只不过,假设你到‘外面’的目地将会对我的祖国造成任何麻烦,我不会坐视不管的。”
脸上挂着的是优雅和善的完美微笑,却在说到最后一个字时散发出与之相反、刀刃般的锐利气息。直至此刻旁人才发现,严肃青年的笑容没有一丝笑意。
“那不是我的目地。”
黑蒂丝轻轻地否认,眼底少见地浮现温和却略显哀伤的光彩,接着说:
“我想知道,那个人的一切。所以,我要去。”
在记忆中,总是开心地诉说着“外面”事物的他,每次都用“有机会真想带你们去看看”这句话作结,令少女们发出抗议的微词,却也心生向往。
也许这么作是自我伤害,也可能被笑是无用功,但黑蒂丝想亲眼看看,在自己的心底占有莫大位置却再也回不来的他所出生的国家、成长的环境,让他如此惦记的一切事物。
“那个人?是说谁……喔喔,不会是说你的指挥好痛痛痛痛!”
“唉,把拔真是一点都不体贴,哪有人会直接问的啊?”
不知何时出现的Kyan,一手捧着侧脸另一手则揪着青年的耳朵,露出困扰得不得了的表情。在两人的后方,则是不知为何瘫软在椅子上轻喘粗气、满脸通红的芸。
“等、小优你放轻点,很痛、很痛痛痛痛!居、居然还扭啊痛毙啦啊啊啊啊!”
“这是把拔应得的惩罚,不来点震撼教育是不会记起来的。”
“非常好的见解,那么另一边的耳朵就交给我。”
“什、葛罗莉雅你凑什么热闹好痛痛痛痛!我的耳垂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Kyan和葛罗莉雅一左一右地拖走说话不经大脑的青年之后,黛薇取而代之似地走过来。
“我从一开始就在想喔~让你帮了这么多,如果你有什么想做的,我一定要帮你完成……现在看来有机会了呢。”
“请稍等,阿尔伯特小姐。我无意反对,但状况就和吾友说的一样,而且现阶段的‘外面’不可能──”
“既然这样,就让我陪她吧。”
道出这句有如震撼弹的台词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折返回来的Kyan。
“说起来很巧喔,那个人和把拔还有我其实都是同一个国家出身的。虽然我不知道他住哪里,不过我最近打算环岛,一定会到他的家乡吧?在这之后还想出国呢~不只可以达成你的目地,还能更了解‘外面’唷。”
“Kyan小姐,你愿意这么作很让人放心,但没有解决最根本的问题。”
“噗~怎么会啊。听把拔说你待过军队吧?这时就用军人的方法处理就好啦。”
“严格说起来我不算军队的人,不过这跟现在的话题无关。请问你说的方法是?”
“偷渡。”
“……我很好奇军方在你脑中的地位。”
“浪费人民血汗钱的公家流氓。”
“好吧,这话题到此为止。即使采用你的提案,在检查的关卡──”
“好了啦~上尉底迪,这你不用操心,我们自有办法啰。”
黛薇强硬地打断两人的对谈,将话题又转到黑蒂丝身上:
“黑蒂丝妹妹,你要离开姆大陆我没意见,只是喔~在最后有件事还要麻烦你帮忙,也只有你办得到,可以?”
“我明白。”
看来双方的话题建立在彼此以外的他人所不知的共识之上,一笔交易就这么完成。
虽然并未被点明,但严肃青年清楚自己被排除在这场讨论之外。在Kyan亲昵地搂住黑蒂丝的手臂开始讲些外面的事,而黛薇也跟着说起哪些国家和景点是一定要去过的时候,严肃青年识趣地退出谈话范围。
“哼~指挥官怎么不提供点旅游资讯呢?你也去过不少地方吧。”
“我去的国家都不是值得推荐的旅游地点,蕾比。”
“这样喔。嗯,既然指挥官不勾搭别的女人了,那我就去帮铃世她们的忙啰。”
“你是因为这点才过来的吗!”
严肃青年忍不住脱口,而蕾比则边发出“呀哈哈”的笑声边像只兔子蹦蹦跳跳地逃掉了。
回到棚架底下,看青年拿着两袋冰块贴在耳边,时不时露出吃痛的表情,严肃青年不住莞尔。
“痛……先不说葛罗莉雅,小优下手也真不留情……”
“还好吧?吾友。”
“一点都不好,耳朵都快掉下来了。”
“还在就好,不是这样吗?”
“是没错啦。”
严肃青年坐到青年身旁,环视周遭的疮痍,沉痛地垂下眼。
“没能在第一时间赶来支援,我很抱歉,吾友。”
“什么?”
“至今都没发现这附近竟然栖息这么强悍的‘原生种’,打进基地就算了,连指挥塔都没能幸免。这种情况下没出现死伤真是万幸、不,该说是奇迹吧。”
“等、等下,你在说什么?”
“什么说什么……吾友,我才要问你怎么了。”
“这……对了。”
青年忽地站起来,展示似地往两旁平举手臂。
“你看我是什么模样。头发啊眼睛啊,还有手是什么样子。”
“什么模样?”
严肃青年面露古怪,从头到脚仔细打量青年一阵。把那枯槁的白发、病态的肤色、泛白的瞳孔及溢散沉黑粒子的双手都收入眼帘──
“和平常一样啊?”
──毫不掩饰困惑地说道。
听着严肃青年的回答,青年的话语卡在喉头,连忙提出更多在前者听来摸不着头绪的问题,但他仍然一一解答。
之所以知道黑蒂丝,在于彼此有过数次对垒及合作的经验;之所以认识Kyan,是因为当年就是严肃青年所属的队伍受命将之救出;之所以不质疑黛薇,则是葛罗莉雅背书的关系。
青年愣住了,甚至忘记阖上嘴,这才意识到发生在严肃青年身上的现象。
严肃青年失去关于“筛选”的记忆,或更正确地说,他选择舍弃这些记忆。
因此,青年无法对严肃青年说明关于意向力的事,被反噬的面貌也因为认知干涉而不被他所察觉。
严肃青年成了被欺骗的其中一人。
基地重建期间,严肃青年没少拜访过,多次提及一些不可解的现象;比方说搜集多时的机密资料不见踪影,或者某些资材在没有记录用途的情况下消失。对此,身为其麾下“少女兵器”的蕾比与可罗岚表露疑惑,同时宣称没有严肃青年的指令她们绝对不可能接触或使用那些物品。
尽管青年知道事实,碍于意向力的干涉而无法说出口,没能向好友明说始末,这让他倍受煎熬。然而,严肃青年却表现得相当豁达,似乎不觉得可惜,而且还颇高兴的;不只青年,就连蕾比和可罗岚都对严肃青年的态度感到不解。
后青年从黛薇那得知,严肃青年当时从“西那普斯”带走的资料,是黛薇和约翰都没纳入管辖或施以保护的部分,意即若出现能力不俗的有心人士,极有可能获取这些资讯,届时SPD曝光,姆大陆的秘密也将摊于阳光底下。
然而这颗不定时炸弹却在严肃青年的行动下化为虚无,不留一丝痕迹。
顿时,青年了解了。严肃青年至始至终都着眼在“外面”觊觎姆大陆的视线,他之所以调查不是因为“外面”,而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答案,然而知道真相的他百分之百会成为目标,甚至被曾经的同僚追捕、拷问。
于是严肃青年选择忘却,亲手烟灭最后的证据。不过,哪怕失去记忆,仍能从蛛丝马迹中判断目地达成与否,反过来利用已经忘却的意向力的影响,甚至连自己都是行动中的一枚棋子。
无论是策画或执行,严肃青年着实是个恐怖的人物,但作为伙伴却没有人比他更为可靠。
意欲离开姆大陆的黑蒂丝,在表态之后不久便前往“外面”,而Kyan作为她的监护人与导游,开始环游世界的旅程。
当时黛薇要黑蒂丝帮忙的事,说穿了也就是条件交换,希望黑蒂丝交出累积至今的资料,明显是为了研究发展成熟的“CODE”,第二目地则是量产以“黑蒂丝”为基础的“少女兵器”。
不过考虑到“少女兵器”间的平衡,以及没有任何素体能重现开启“CODE”的超规格性能,因此量产出的“黑蒂丝”并不具备本尊那破格的战斗能力。
关于Kyan,从失去基地那一天起销声匿迹至今的原因,其实是被黛薇保出姆大陆。当年约翰施行“筛选”的方式无异于乱枪打鸟,手法粗糙而且漏洞百出,因此让黛薇逮到机会。不过那时的黛薇并未想到Kyan在日后会成为助力,单纯是不愿看到约翰增加罪孽。
而后葛罗莉雅透过黛薇,让Kyan用同样的方式偷渡回姆大陆。至于黑蒂丝和Kyan能顺利离开,也是多亏黛薇在幕后处理。
虽是题外话,Kyan声称的偷渡,并非社会大众对偷渡一词的印象,而是藉由意向力造成的认知干涉作掩护,大方搭上飞机;而到了“外面”,则是多亏海关人员最信奉的工作忠旨──方便行事──而轻易通关。
至于SPD成员的去留,罗伯特依旧留在基地,决定不再使用“罗伯特.霍金斯”这假名,改以真名示人,却被嫌弃名字太长太难记,这时黛薇提议和她一样只记名字第一个字就好,基地全组员一齐通过,致使日后能顺利答出罗伯特全名──莱契巴尔德.劾.奇珂可兹──的人少之又少。
赫帝兹在和黑蒂丝分别后,从莱契巴尔德那收下特制的素体及泛用单向神经连结外骨骼能量甲衣,声称要踏上武术修行之旅而云游姆大陆。这项决定在黛薇和莱的眼底看来无非只是被闷久了想动动手脚,加上有什么意料外事件也有意向力的导引,因此随他去。
黛薇和约翰这二位SPD的重点人物,打着莱契巴尔德强力推荐的说词,以武器研发部门的新进人员身份加入基地。表现出的能力是所有人有目共睹,但不分场合的晒恩爱行为还是惹来不少声音。
而存放黛薇和约翰的脑髓的生化电脑仍在“西那普斯”维持运作,他们在姆大陆的定位渐从控制转型为观看,除非出现威胁姆大陆根本或刻意探查SPD的有心人士;不再刻意引导或改变,和青年一样尊重每个选择与结果,同时也逐步减轻意向力的影响,意在消弭下达的各种催眠。假以时日,“无论是何种‘少女兵器’皆是可量产”的现实将会被挑明的吧。
提到“CODE”。屏除厄洛丝不说,其余数名开启“CODE”的“少女兵器”皆恢复原来的样貌。然而一度解放的“CODE”不会消失,只是加上了“与使用意向力者对战时方能使用”的限制;尽管不能时时使用“CODE”的力量,但累积的战斗经验仍在,从少女们缴出的战果可见一斑。
最后,是身在这张关系网中心点的指挥官青年。区区一介人类的他妄图跳进约翰引起的巨大涡流,代价是失去双手、视觉以及人类的身份。
躲入意向力编织而成的幻象之中的青年看似与一般人没什么不同,但真实样貌的他却有着苍灰白发、泛白双瞳、病态的无血色肌肤和诡谲的黑色病疤,以及位在双手位置那对徒具手臂轮廓、溢散沉黑微粒、如雾气般飘忽不定的物体,教人看了只觉毛骨悚然。
如果要用一个通俗的单词解释,那就是“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