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口中橇出的情报令岳翊首战告捷,这甜头别说众将领,就是岳翊三名军师也嚐得有滋有味。
  面对他们接连而来的咄咄逼问,我摇了摇头:“我只知道这些,再多就没有了。闻仲在制度上早有防范,除了他和娃娃脸……除了他和白将军、以及六校卫这几个核心角色,没有任何人能全程列席参与,都是安排了轮批进帐议事的,我也一样。”
  听见我的回答,符瑾諠了无新意又是一顿狠揍,打累了见我倒在地上仍没打算改口,一气之下把随身的匕首抽出来,一发狠就要往我身上开几道新口子。
  这过激的行径被一旁谢秧眼明手快挡了下来,一通好劝,加上袁暻崇出声制止,符瑾諠只得忿忿地收起凶器。却又觉得咽不下这口气,指着我冒血的鼻子转身质问:“你们就这样惯着他?将人掳到岳翊,却仍纵他这般任性妄为,难怪至今还趾高气昂使着小性子,以为真没人敢动他!”
  此话一出,帐里顿时无人接腔。
  地位比他低的不敢吭声,怕遭迁怒;地位比他高的却是自持身分,没必要接这话茬。
  于是谢秧和鬼面军师对望了一眼,由谢秧硬着头皮顶上,顺着话头圆滑地接了几句,绕回来仍是安抚符瑾諠,忌讳有我在场,他话说得简单,只是有意无意间提醒着符瑾諠,不可忘了先前一致通过的决案。
  谢秧劝着,随口又扯来一些未定案的事情,将场面做足、给尽了台阶,这才成功劝走符瑾諠偕他一块离开,去找提出问题的将领商量议事。同时,将此间拷问工作留给了在场其余人等。
  随着他们声音远去,一直以来负责看管的四郎立刻过来扶了我一把,将脚镣加身、双腕被缚在身后,以至于刚才被符瑾諠揍倒在地爬不起来的我身形拉稳。
  我带着满脸的青肿和未停的鼻血,重新站在众人的注视之下。
  被揍是会麻木的,疼痛不会,但心理会;受缚至今符瑾諠几顿拳脚喂下来,痛还是很痛,但我的心情已经从恨得半死老幻想着狠揍回去、或想方设法从别的地方让符瑾諠吃鳖,到现在可以漫不在乎地把鼻血凑在肩侧自己蹭掉,然后若无其事站在所有目击者面前。
  二皇子燕无俦此刻坐镇战线前沿,并不在场,因此当前地位最高的就属袁暻崇,其次是分别各属二派的两名将领,以及二皇子派的鬼面军师。
  踌躇了一会,那名二皇子派的将领仍是开了口,极尽委婉地对袁暻崇建议将我和符瑾諠错开。并说谢秧先生留了口信传话,说,这小王爷光是站在那里,也能打扰符军师的专注力。祸害。
  其实同一句话我听说过,还是从谢秧本人口中听见的。但原话更犀利,也更诚实,说我光连站在那里,都能影响到符瑾諠的判断与自制力。了不起。
  袁暻崇是个聪明人,不必谢秧提醒自也看得出这点。只是他与符瑾諠之间关系微妙,按理说是从属;但符瑾諠又属他父亲袁珩的旧部,敬让三分,指使不得。
  袁暻崇表里周到地虚应了几句。但让我来说,要是他真管得住他家符军师,我这段时间以来身上迭加的新伤旧创八成是疯狗咬出来的。
  我恹恹地站在那里,一个没忍住,压不住喉间的痒意、冲着肩头咳了几声出来,溅出了些血沫子。
  发现袁暻崇盯着我看,我也不在乎自己一脸狼狈,对他耸了耸肩。“我没骗你们,我该说的我能说的,我都说了,再多就没有了,就是让你家军师打死我也没用。”
  袁暻崇眉头一跳,听出了这番话里泼到他身上的脏水。
  不论方才遭到规劝的符瑾諠暴行是不是由他授意,此刻被我这么一点破,顿时令他立场难堪,尤其又在二皇子派面前。
  然而这家伙不愧是统帅岳翊百万雄师的霸将,几步走过来,一言不发先是一巴掌抽在了我的脸上。
  声音响,但其实没有很痛,尤其对比着符瑾諠,我甚至感觉得出这一掌中的警告意味更浓重于实质惩戒。
  我忘记这是到岳翊以来第几次挨抽,我甚至想不起来第一次被符瑾諠打耳光的时候那种屈辱的怒火了。只是歪了一下身子找回平衡,然后站直。
  “我岳翊内务,岂容一介阶下囚置喙?”袁暻崇平静地盯着我。“记住,本将没有二殿下或谢秧先生的耐性。他们肯同你耗,我却不愿见,莫要待得哪天他们也耐性尽失──到时,你会知道符军师曾带给你种种教训,尔尔而已。”
  撂完话,他果断地旋身离开,一并带走了那两名将领,留下鬼面军师主持。
  目送他们离去,营帐内一时鸦雀无声。
  我撇了撇嘴,也不顾其他人注目,松懈了刚才强撑的身体状态,一屁股坐到地上,忍不住又连咳了几声。
  我大致瞧出规律来了:三名军师里符瑾諠来硬的,谢秧上软的,鬼面军师则对我用耗的;至于两派之间大约通过协议,让袁派顺势扮黑脸,二皇子派则怀柔手段充当好人。刚才那名替我讲话挤兑符瑾諠的将领,大概也是场面戏,想在我面前给二皇子派加点印象分而已。
  见我坐倒在地一副蔫不拉叽的惨样,鬼面军师沉默片刻,一摆手吩咐四郎等人来替我稍事打理。擦脸的止血的上药的,用的是袁派手底下人,显尽的却是二皇子派仁至义尽。
  我坐在原地任四郎等人忙活,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直直盯住鬼面军师那副骇人的面具;尽管看不见,我却直觉地知道那鬼面黑洞洞眼窝底下的人,此刻也回应着我的视线。
  等到他们忙完,各自退回原处。我仍然望着那军师的鬼面,而且能感觉出,那鬼面下的军师也同样注视着我。
  “……喂,鬼面先生。”
  不算友好或有礼貌地,我打破沉默开口,下巴比了一下四郎等人。
  “让他们都出去,我就告诉你一件之前我没有说过事情。”
  听闻我的要求,未等鬼面军师表态,袁派留下的狱卒们已经有些骚动起来。
  鬼面军师一抬手,毕竟积有威名,尽管派系不同,袁派兵将也只能听令闭嘴。
  斟酌了一会,鬼面下那带着金属余音的空洞声嗓做出了决定:“都出去。这是命令。”
  袁派数人露出忿忿的表情,有几个甚至几乎冲口而出想说些什么,却在最后一刻被为首的四郎一个推搡打消,一把推了出去。
  在鬼面军师背后,最后出帐的四郎半侧过脸,眼底的忧心不像装出来的。
  见我望着他,四郎对我微乎其微摇了下头。神色凝重。
  我能感受到他的关切,尽管我不确定他的意思。
  就像我到现在仍不确定,到底能不能相信四郎。
  四郎只偷了这隙空档,便趁鬼面军师转头察看前扬声告退了出去:“若有异状,鬼面先生只需警醒一声,末将等人当即入返。”
  鬼面军师点了点头,让他离开。
  终于,帐中剩下我们两人。
  为表慎重,他踱着缓慢而沉稳的步伐朝我走来,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
  “说吧。”那空洞声音道。
  我仰起脸看他,故作轻松道:“其实我想说的和战事没什么关系,只是想到上次,你们似乎对谚老板挺有兴趣的。”
  之前在二皇子燕无俦的逼问之下我说了一些谚的事情,但真假参半,也不完全,听得他们半信半疑。只是时间有限,又碍于袁派在一旁不便追问,后来就没有机会再提。
  此时看我支开袁派主动说起这事,鬼面军师一时没有答腔。似乎还在警戒。
  “比起那个疯狗符军师,你们对我也算不错;我真的没有军情能给了,但关于谚老板这事,要是你还想听,我可以再多说几件事让你知晓──我之前说过吧,我和谚交情不错,有些事情旁人未必能晓得,但我却知道。”
  说着,我贼贼地提道:“喂,如果确定谚真的是你们岳翊人氏,你也得告诉我一声啊,礼尚往来。这事情我怀疑很久了。”
  对于我的话,鬼面军师不置可否。
  但从他并未驳斥或转头将袁派等人喊回的反应,我还是能读出他的意动。
  他在上,我在下。
  他俯首,我仰头。
  两造视线交锋了一阵子,这名沉着的军师终于忍不住开口催促:
  “说。”
  我耸了耸肩,“你要不要下来一点,四郎他们就在帐门外而已。我猜你不想让我把谚的事情昭告天下?”
  闻言,鬼面军师袍摆一撩,果真蹲跪到了我的面前。
  抢在他稳住平衡之前,我赫然暴起,蓄好劲道的双腿猛一发力,直直将那猝不及防的鬼面军师给扑到了地上!算准角度的肩膀准准地制在他喉头,掐住了他几乎喊出的惊呼。
  正在我们落地的瞬间,或许连老天都在帮我,帐外不知何处响起一阵战马成群的嘶鸣,正好掩过了我们摔到地上的砰响。
  趁鸣声未停,我肩膀一抖,几下松去这阵子观察以来被我发现的那扣合关节,而后找准角度用下巴去顶开。
  在那张略有些沉重的铁制面具从鬼面军师脸上滑脱的瞬间,即使喉咙被我肩膀死死压住,底下那人仍然喉头震颤,力气微弱的挣扎也变得更加猛烈。
  终于,在那副面具沿着他额侧滑落在地的时候,马鸣声止歇了。
  尽管如此,那名露出真面目的敌国军师此刻却僵住了身体。
  被我压在底下一动也不敢动,就连挣扎或喊人的企图都不敢有。
  ──简直比我还要担心惊动到外头的四郎等人夺门入内一样。
  锐利地逼视那双写满惊惶的眼眸,以及那张如我所料的面孔,我眯了眯眼睛,凑在他耳边以气音开口:“不要轻举妄动,军师大人。四郎他们就在外头,我想你丢不起这个脸──而燕无俦,也担不起这个风险。”
  对方僵着身体,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表达妥协。
  “很好,我们有第一个共识了。”
  我对他露出安抚的笑容,尽管并不能确定在满脸青紫伤痕的当儿,这副尊容在他眼中看来会有多么狰狞。
  “现在来说说第二个,交换秘密时间──”
  在他耳边呵出热气的时候,我清楚目睹了他的恐惧,就连眼睫也不住颤抖。
  “你得帮我,扶柳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