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挟持者放开我以后,两个蒙面人在灰袍集团“八重夜”的压力下悻悻地分头离开。而“八重夜”也在两人的身影远去后无声地隐没回京城的夜色里。
在人家剑尖刀口前晃足一圈,我跪坐在冰凉的青石板路上,多吸了好几口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么新鲜珍贵的空气。
低头看着自己还微微发抖的双手,我感觉到背上冷汗一片。
……可恶!我明天一定要请沉月准备火盆和猪脚面线帮我除除最近的晦气!
“你没事吧?”
清冽悦耳的声嗓在夜间的空气里毫无预警地响动,伴随着一双有力的手托住我的手臂,把我从地上扶起来。
“没死也没喷血,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噢。”我抽回自己的手臂闷闷地开口。
那双恢复成凛蓝一片的眼睛掠过一抹沉闇,“你──”
“我认得出你很令人惊讶吗?还是这就是你想灭我口的原因?那现在又是怎样,谋杀不成只好改采拢络政策吗──去你的万能太师!”越说越气愤,我忍不住用力把自己的手从那双猫哭号子假慈悲的狐狸掌里拔出来,“我中午真是鬼遮眼了才会觉得你人不错!把豺狼虎豹当朋友,被咬死算我自己活该!”
不知道是不是恼羞成怒,涧泉般的嗓音瞬间结冻,“如果不是为了保你性命,本太师不会抢先出手。”
“好,那明天早饭的时候我会记得告诉碗里的馒头我是为它好才一直咬它!它信我就信!”
“……我知道你很害怕。”突然放轻语气,他定定看着我:“正因为要救你,所以我刚才连看都不曾看你一眼;你做得很好,认出了却没有贸然开口,你真的做得很好。”
“……”
见我还在用力瞪他,他不再说话,只抬起袖子用力擦了擦我的脸。
“……没事了,哭什么?”
“等你吓个半死以后再突然放松,看你哭不哭!我到底招谁惹谁了连好端端走在路上都有刀子冒出来和我打招呼!”
索性拿他宽大的衣袖来擦眼泪鼻水,擦完以后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跟我刚刚看到的不一样,忍不住恶狠狠地怒瞪手里的衣料。“怎么是这个,夜行衣呢?”
“穿在里头,方才匆匆批上外衣就来了。”
“剑呢?”我气鼓鼓地数着他身上少掉的道具。
“收起来了。”
“眼睛呢?”
“小技巧,障眼法罢了。”
“我比较喜欢蓝色。”
“……”他露出又无奈又好笑的表情,冷冽的蓝色里闪过一丝微光。
“我不想认路了,带我回家。”看他貌似颇愧疚地哄我,我乾脆脖子一昂,把左转还是右转的难题丢给他。
见他挑眉望着我却不应声,我忍不住从鼻子重重哼出一声气:“不好意思噢我的九王爷府就是偏僻阴森内有恶犬没人敢来!不像某人的太师府就在大路边,所以现在有人不知道路也很正常──再见!我自己会找路回家!大不了走错再转回来重走一次!”
为了展现气魄,我立刻气势万千毫不犹豫地转头就走!衣摆扬出来的劲风连自己都觉得帅气。
“慢着。”
冷不防一只手伸过来拉住我的后领,然后是某人忍笑的语气:“那边是你来的方向,九王爷府要往这里走。”
“……”
结果,既不是左转也不是右转,而是直走──
可恶!京城的路为什么这么复杂啊?!
“对了,那刚刚和你互砍的人是谁?”一起并肩走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上,我突然想到。
“柳渊隼。”
“啊?!”出乎意料的答案让我整个人傻了一下,“你、你们怎么会──”
“我挑起的。”某太师简单地讲出娃娃脸才会说的台词,一秒内我立刻相信娃娃脸真的是他教出来的这件事。
“……故意的?”
“嗯。”他颔首。
“有些事情,得亲眼确认才行。”
深夜寂静的宫苑里,一身明黄的身影从御书房走回自己的寝宫里,却意外地看见那个应该早已入睡的人儿正俯首于案,握着毛笔发楞。
“绿儿,”江蓦然心疼地柔声轻唤。“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仅是一声轻唤,柳轻绿却被吓得浑身一颤,连毛笔都从手里吓掉到地上。
“你在忙些什么?”拾起笔,江蓦然站在他背后望向他面前的纸张。
“我……我……”做亏心事却被当场活逮,柳轻绿吓得简直哭了出来,根本来不及遮掩桌上出自自己手里的东西。
“……是宫苑的平面图?”定定望着白纸上以简单墨线即勾勒出的清楚鸟瞰地貌,江蓦然问道。
“嗯……”
柳轻绿读不懂在烛光静火的照耀下,那双反映出宫苑地图的眼眸里有着什么样的情绪,但心底却隐隐绝望地知道自己完了,因为不管是什么原因,宫苑的任何一处都不是能随便画下来的东西,更何况自己还画下了整个分布图……
“你在学画这个?还是以前有学过?”
“我、我第一次画……”感受到自己已经被质问了,柳轻绿几乎是哭着回答实话。
“……”江蓦然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伸出手。
“呜……”依照以前在家里的经验知道会被打,柳轻绿反射性地闭上眼睛,不敢面对对方的怒火。
“三维转二维、立体转平面,而你甚至没有受过任何训练──”按住柳轻绿的肩膀,江蓦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太厉害了,绿儿!你简直是天才!”
“……咦?”
这一次,柳轻绿是真的傻了。
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我舒服地蹭了蹭前面温暖的东西,闭上眼睛继续找周公去。
“醒了?”
涧泉般的冽嗓流过耳边,我唔了一声当做回答。
是闻仲啊……
……
……啊?闻仲?!我一秒整个清醒,目瞪口呆地发现我刚刚蹭的东西居然是人的背。
“小王爷本事,在路上走着走着都能睡着。”冽嗓凉凉,毫不留情地搧来嘲笑。
我讪讪低下头,“最近常常到处跑,睡得比较少嘛……”
“为了孟醒空和柳家兄弟的事?”虽然背上多了一个“包袱”,他仍然走得稳稳的,大气也没有喘一下。
“嗯。”我点点头,为明天预计好的“表演”发出观赏邀请:“明天我准备再去欺负一下柳轻绿,你要来看吗?”想了想以后,我补上一句杀青预告:“说不定明天就要彻底撕破脸了,会很精采噢!”
“在哪?”
“我们家老哥的寝宫。”
“什么时候?”
“唔……下午左右吧?”
“下午我得到宰相府拜访。”他遗憾地表示,话里的温度顿时降低,“炎罗前日祸了事,打得宰相的宝贝独子至今下不了床。于情于理,本太师都得上门一趟。”
“娃娃脸?!”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的我吃了一惊,“可是、可是娃娃脸虽然嘴巴脏又爱干架,但他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就随便打人!这一定有什么误会……”
“对宰相而言,敢伤他的宝贝独子就得以命代偿。”
“娃娃脸才不会乱打人!”我气鼓鼓地重申。
“我知道。”山涧般的音调凉冽平静,说:“那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孩子。”
沉默了一下以后,他淡淡道:“几年前,我也曾这样背过炎罗,因为他被人打得连站都站不起来。”
“啊?”在我的印象里,从来只有娃娃脸扁人、没有别人扁他的份,突然听到他曾经被揍到站不起来让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走回将军府的路上我告诉他,下次在打架之前要先衡量过情势,胜算低微的架能避则避。”
“然后呢?”
“哭了。”
“啊?!”
“气哭的。”淡然的语调飘扬在月光下,很凉,可是又隐隐透出一种隐藏在冰冷里的温柔,微微的暖。“一面哭一面在我背上拚命挣扎打骂,说要不是为了给那些嘴碎的人教训,他才不会那样蠢到跑去单挑十几个成年人。”
听见这段话,我突然领悟,“……因为他听到那些人说太师的坏话,气炸了所以才冲出去跟人家干架,对不对?”
“嗯。”
我完全可以想像未成年时候的娃娃脸,因为他所重视的人被诽谤而气到扑过去打人最后却被围起来痛揍,结果却只得来那个人一句“胜算低微的架能避则避”那种暴怒又委屈的心情和表情。
“然后呢?”
“然后我告诉他,他可以先记下那些人的脸,等到了晚上,咱们面一蒙顺道再带口布袋,保证扁得他们下半辈子连说梦话都会自动跳过太师两个字。”
“……噗!”我笑趴在他肩膀上,笑了很久才发现闻仲的侧脸上淡淡扬着一个弧度,很浅,但是有温度。
笑够以后,双手无意识地勾着他的脖子,我突然有所感悟:“欸,闻仲,其实我不算重对不对?”
他想了一下,“炎罗的确比较沉。”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说……”抬头望着弯弯细细的上弦月,我呼了一口气。“跟背负起整个御向国比起来,这样背着我根本不算什么,对不对?”
“……”
平稳的脚步微乎其微地顿了一下。
“一百年欸……这个‘太平盛世’得靠一个人的肩膀撑起来,不是很残酷吗?”
“……”他依然静默。
“欸,闻仲。”
“嗯?”
“辛苦你了。”
“……”
又是沉默。
“睡吧。”然后,是那淡淡的冽嗓轻轻传来,“等九王爷府到了再叫醒你。”
后来我真的睡着了。
在意识迷糊之前,我眼底掠过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青石板路上倒映的两道影子。
两道影子因为背与被背而合在一起,好像只有一个一样。
然后我就睡着了。
梦里的溶溶月光落在青石板路上,很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