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闻仲。”坐在老哥寝殿外的栏杆上,我出声。
  “嗯?”
  我搔搔脸颊,“为什么柳轻绿要自杀?我不懂。”
  “或许是因为无法两面兼顾的为难和愧疚,又或许,是想以自己的性命让柳渊隼相信他所说的话并无半分虚假。”
  “可是他没有想过,如果他死了,在乎他、爱他的人会有多么痛苦。”我忍不住皱起鼻子。
  “以他的个性和他的心理素质而言,这或许是他此生做过最有勇气的事,也是他所能想到最好的办法。”凛蓝色的眼睛倒映着地上摇曳的树影,像是水面上荡漾着淡淡的波光。
  “……”我呼出一口气,心情有点复杂,“他会没事,对不对?”
  虽然不喜欢他,可是,我也不希望他死。
  我想,闻仲说得很对,以柳轻绿来说,这或许是他所能想到最好的方法、也是他这辈子做过最勇敢的事。
  虽然方法不对,但动机是因为想要顾全他在这世上最喜欢的两个人。
  “对。”闻仲看着我的眼睛,不负我期待给了我肯定的答案。
  ──既然闻仲说他不会死,那他就一定会活下去。我很相信。
  昨天晚上柳轻绿那一刀抹下去以后,藏身在废弃宫殿里的老哥和闻仲马上冲了出来,闻仲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让不断涌出的鲜血突然止住,紧急抱起柳轻绿往宫里的药库奔去。
  意外打到照面的老哥和柳渊隼则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觉得气氛有点冷飕飕的时候,老哥按着我的肩膀叫我先去帮忙照顾柳轻绿,他们需要两个人谈谈。
  最后,脖子上绕了一圈圈乾净白布的柳轻绿被安放在老哥寝宫的柔软大床上,到现在还没睁开眼睛。
  而老哥和柳渊隼不知道到底怎么“谈”的,回来的时候两个人身上都有明显的打斗痕迹,不过进“病房”以后倒是很安静地各据一边,静静地等着柳轻绿醒来。
  因为某种“男人间的默契”,和他们“换班”的闻仲一并把我拎出了寝殿,他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里面的空气有多么稀薄、如果多一个人吸就会不够用。
  “还好后来我有改变策略和你结盟,不然我根本没机会知道以前柳轻绿在他家被欺负得有多惨,还有柳家的那些秘辛──啊!最重要的是,那昨天晚上你就不可能在场帮忙救人了!”感慨地看着身旁不久前才刚决定合作的“盟友”,我突然无比庆幸。
  “联合次要敌人、打击主要敌人。”闻仲挑起眉,“这也是北堂谚教你的?”
  “嗯!”我开心地用力点下头,“谚给我的那个木盒子里面除了‘三月寡’的配方和解药以外,还写了一些他商场上常用的策略给我备用。”
  “你和北堂谚真是好交情。”
  “那还用说,他和我是两肋插刀的死党兼换帖!等到柳轻绿这件事整个落幕以后,我就要专心帮谚把醒儿拐回来!”我啪的一声合起双手,用力祈祷。“虽然手段是有点卑鄙啦,不过和我们家老哥在一起绝对会幸福的!所以柳轻绿,你一定要醒过来!”
  “卑鄙?”突然听到诡异的关键字,闻仲眯起眼睛。
  “我说卑鄙是因为……”我勾起嘴角,“在我们那个时代,有发现一种很奇妙的心理情结,叫做‘斯德哥尔摩症候群’。”
  “斯德哥尔摩症候群?”他低念了一声这个他从未听过的陌生名词,对我投来询问的眼神。
  “嗯!简单来说,这种情结的发生来源于两个身分角色:人质和绑匪。你把这两个角色代换成柳轻绿和我老哥就很容易理解了。这种情结最奇妙的地方就在于,明明是受控于绑匪的人质,最后却反而会依赖甚至喜欢上绑匪。”
  我扳着手指,一边回忆:“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发生有四个要点──第一,‘人质必须有真正感到绑匪威胁到自己的存活。’这点我们家老哥没有出到力,不过光是之前‘御苍遥’的阴影、和我后来以‘御晴烟’的身分去欺压他这两点就够柳轻绿惊吓了;
  第二是‘在遭挟持过程中,人质必须体会出绑匪略施小惠的举动。’在宫里的这段日子,是柳轻绿一辈子里最担惊受怕、无依无靠的时候,老哥对他的那些呵护、疼爱和支持就不必说了──我敢打赌,就算是在一般的情况下他也会被感动!”
  “……第三点呢?”
  “第三点是:‘除了绑匪的单一看法之外,人质必须与外界所有其他观点完全隔离’──虽然隔绝外界这一点稍微被柳渊隼打破,不过因为那时候柳渊隼被仇恨冲昏头了,所以他灌输给柳轻绿的想法不只没有让柳轻绿逃脱这个情结,反而把他更往里面推。”
  “……那最后一点呢?”
  “第四点啊?和第三点一样、其实都要感谢柳渊隼的赞助!就是:‘人质必须相信,想脱逃是不可能的。’除了深宫内苑进得来出不去以外,柳渊隼之前老是告诫柳轻绿说什么‘和昏君同归于尽’、‘要有和柳家一起殉葬的觉悟’,一次又一次的粉碎掉他能出宫的任何希望──”
  “御、晴、烟──!”
  咬牙切齿的低狺狠狠打断了我的话尾巴,怒吼:“你好狠好毒的心!竟然如此算计我那天真的弟弟!”
  “啊?”我傻傻地望着不知道打哪儿突然冒出来的柳渊隼,忍不住转头偷问身边的盟友:“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只闻某只老狐狸凉凉地回答:“从你说‘卑鄙’开始。”
  “……”那不就等于从头听到尾了吗?!
  “刚才问你第三和第四点的也是他。”
  “……”那你刚才是不会提醒我一下啊?!做盟友做到这份上,拆伙好了啦!混蛋!
  “御晴烟!”整个人怒火实体化到快要烧起来的柳渊隼大步跨到我面前,用一种想把我掐死的阴狠表情死死瞪住我。如果眼神可以凌迟人,我完全相信我已经死过两百遍了。
  “喂喂!做人要公道欸。要不是我们,你根本不可能知道你弟在那个家里其实快要被欺负到死的事,还有你去做生意的时候,你们家的仆人都背着你偷偷帮你家长辈到处送通敌叛国信……”被瞪得有点头皮发麻,我咳了一声。
  “不过我很好奇,你老爹叫你去岳翊国学怎么调制特殊染料的时候,你都没有觉得怪怪的吗?岳翊国矿产丰富,产物是以金属铸造物和武器闻名,但是稍微有一点地位的人所穿的衣料大多是从御向和其他邻国进口──对你这个从六岁就能自己开发新染料和新染法的天才来说,真的有必要到亲自去一趟的地步吗?过去几年,你家长辈尽是指派一些奇怪的地方和奇怪的国家、要你去学习和做生意,难道你从来不觉得其中有鬼啊?”
  “……!”
  从柳渊隼霎时握紧的拳头看来,我准确戳中了他长久以来的怀疑,和经过昨晚闻仲拿了一些有力证据给他过目以后突然得知被家人欺瞒、利用和背叛,心里那块快要爆发的痛处。
  ……唔,等等,还没爆发?
  这个人真能忍,有前途。
  ──那,这样看来我得加把劲才行。
  “而且你错罗,柳渊隼柳大哥,我不是算计你弟弟。”我两手一摊,满脸天真无邪。“我是算计你们柳家两兄弟,丢一个陷阱逮两只兔子,谁都跑不掉!”
  “──你!”柳渊隼整个气结。
  “不甘心是不是?来啊!考进朝廷命官从最低的职位开始爬、发展拓植你的势力──等你踢掉现任宰相的那一天,实力大概就足以干掉一个王爷了吧?”我双手环胸,冲着他笑得好灿烂好灿烂,“嗯嗯,不过啊~像我这样一个完美无缺的王爷,就算真的是当朝宰相,想抓我小辫子把我斗倒、恐怕也是难如登天的哟!”
  “你以为我不敢吗?还是你以为我做不到?!”
  他眯起眼睛,眼底再次浮现出了那种有如弯刀般的凌厉锋芒。
  “──十年!”冷厉的语气,字句分明。“看在我弟弟的确得到了幸福的份上,我留给你十年苟延残喘的时间;十年过后,你就等着被当朝宰相拉下王爷的位置、将你挫骨扬灰!”
  没给我让任何申诉或谢恩的机会,他撂完狠话、转身就走,踏回寝宫的脚步又快又决绝。
  ──我是真的很期待。
  期待看见这把凌厉弯刀在朝廷上锋芒毕露的样子。
  “好啊!我就坐在王爷的位置上等你!别让我白等了喔~”我把手圈在嘴边、对着他的背影大喊。
  快加把劲淬炼自己,成为一把够格为我家老哥所用的天子之剑吧!
  喊完以后,我转向闻仲,忍不住笑得很开,“是不是没有人告诉过他?这种叫人家等他的话实在很像某种誓言或告白欸!”
  闻仲用一种很诡异的表情看着我,突然问:“宰相什么时候惹到你了?”
  我握紧拳头,还恶狠狠的记得昨天和沉月还有娃娃脸吃饭的时候,沉月偷偷告诉我娃娃脸最近为什么心情消沉的原因──
  “从他派人在大街小巷里恶意散布谣言、企图中伤娃娃脸开始!”
  “……”闻仲撇过头没有再说什么,但我敢发誓,我刚才在他的眼底看见了一丝笑意,暖的。
  我忍不住开口,“闻……”
  “──绿儿!”
  “──轻绿!”
  寝殿里突然传来两声惊呼打断我的话尾巴。
  从那惊喜的语气听来,他们的睡美人应该是醒了。
  “……哪,闻仲。”我跳下栏杆,挺起胸膛对着当朝太师扬开骄傲的笑容,举起了当初和他立下赌约的那只拳头。
  “‘不沾血腥地断绝柳家兄弟可能造成的一切祸患’,还有‘让柳渊隼为御向所用、从此别无贰心’──我都做到了!”
  “对,你做到了。”他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跟着举起右手,“你为自己赢来了与你的能力相称的应有尊重。”
  我叩的一声敲上他的拳,脖子一昂。“我赢了!”
  “不算全赢,但确实属你胜场。”某老狐狸太师斤斤计较地把细节算得很清楚,“你从我这里取走的情报和获得的帮助可不少。”
  “好吧!那些以后再算──”我往后蹦跳了几步,用力地朝他挥了挥手。“我一定会让醒儿自己从你的太师府里走出来的!等着瞧!”
  我蹦蹦跳跳地跃下寝殿前的石阶,斗志十足地往宫门外走去。
  “──对于你的表现,本太师向来拭目以待。”
  早晨带雾的轻风凉凉地拂过耳边,模模糊糊地,好像还夹杂了一声涧泉般清冽的嗓音。
  “咦……?”
  我回过头,却只看见闻仲一拂袖袂,转身踏进殿门的背影。
  ……听错了吗?我搔搔脸颊。
  算了,是不是听错都无所谓啦!
  转过身,我迈开脚步继续前进。
  只是,今天湛青放晴的天空好蓝好蓝,让我莫名地一直想到闻仲暖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