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青年突如其来的举动,林母大为震惊,这段时间她一直沉浸在强烈的爱情漩涡中,几乎已经忘却了这位存在感本就不强的青年。他们的关系任谁说都是每况愈下,或者可以说从未有过高潮,在这种情况下,这位青年竟然能做出求婚的突兀之举,实在让人不能理解他的心思。面对此举,林母尴尬万分,她自然不会接受,但这位青年满面通红,一副要英勇就义的模样,身子还在微微发抖,林母又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绝他。一直以来,这位青年并没做错过什么,爱情本无对错,有的只是是否投缘和契合。林母后悔自己没有早早拒绝他,因为她的父亲对她和这位青年交往十分支持,一向对父亲的权威有些惧怕的她一直下意识地拖延着将一切澄清,眼下,她却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她尽可能地委婉地拒绝了青年,青年当时虽然很沮丧,但也默默接受的惨遭拒绝的结果,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在这之后,他们有整整1个月没有联系,原以为事情会就此结束,林母本来还想找人打探一下青年此时的状态,谁想到这天回家,父亲却大发雷霆。父亲说青年的家人与他联系,说林母一直和青年交往得好好的,两人情投意合,感情本已到了谈婚论嫁之时,青年向林母求婚,竟然被无情拒绝。对方认为林母玩弄了自家儿子的感情,因而向林母的父亲控诉。
林母的父亲虽为大学教授,但思想却并不怎么开明,他极度在意自己的面子,认为林母必须给青年家一个交代,并且单方面决定要林母与青年完婚。
林母再度见到那位青年,青年竟哭着向她哀诉,说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林母对他很有好感,只是因为害羞和矜持才不愿和他亲密接触,因为尊重林母,他也一直忍耐着,约束着自己,原以为两人的感情已经进展到很成熟的阶段,谁想到林母却给了他如此意外的回应。细数过去种种,和林母的每一次交往他都印象深刻,林母的音容笑貌时时浮现于他的脑海,他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一定要林母给他一个交代才行。过去的一切究竟是不是一场梦?林母这次的拒绝是不是也是出于淑女的矜持?还是存心对他的欺骗?
这些话皆令林母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现在热恋着的男人曾经对她说: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很容易发生理解上的错位,尤其是爱情。曾经便有女孩误以为他对她有好感,实际上他可能不过是出于好奇多观察了那女孩几眼。曾经林母还以为这可能是他对自己玩世不恭所找的借口,但现在她开始相信了——人和人之间的感情的确有可能发生理解上的错位,有的错位甚至叫人觉得啼笑皆非,大跌眼镜。一直以来,她对这位青年所表现出的大多是拒绝的态度,他竟然误以为是自己的矜持?她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讥讽的情绪,她很想嘲笑这位青年,但是……当她再次抬头,看到这位青年泪流满面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或许这位青年对她的感情的确是真心实意的,正因为真心实意,所以才会盲目,所以才会失去平常的判断力。她的心中升起一股内疚,为她过去为了不和父亲冲突,勉强和这位青年来往而内疚,为她刚刚心中涌上的那股讥讽的情绪而内疚,为她只顾着追求自己的爱情完全忽视了这位青年的存在而内疚。一直以来,眼前的青年其实真的对自己是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十分友善的,她也的确一直以自己的标准评价自己和青年的互动,而没有站在青年的角度考虑。她很想向这位青年表达自己的歉意,无论如何,她是绝不能和他结婚的,除此之外,只要她能做的,她都愿意努力补偿。
万千思绪,最终却只化为一句话,一句男女之间的关系结束时胜利者常说的俗语:“对不起……”
显然,青年直到刚刚还心存幻想,希望林母的拒绝不过是对他的又一次考验,但这句“对不起”让他的希望瞬间落空。他的身子仍旧是颤抖着的,身材瘦弱的他此时看起来比平日更加单薄,看着她的样子,林母不由得也产生一种悲哀——他从各方面看都不具备吸引女孩子的特质,他唯一拥有的便是他殷实的家庭背景,以及他出众的学历,或许还有一些知识的积累,但阅读完全没带给他对现实世界的领悟力,也没有赋予他成熟、独立地判断感情的能力,他的阅读更像是一种复刻,那些知识并未运转起来,未经细致的加工,并没有成为他思想的养料。对他而言,距离成为一个成熟的,足以吸引女孩子的男人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可是,林母的父亲是这位青年的老师,他之所以能获得林母父亲的赏识,也因为他具备林母父亲欣赏的特质——传统、认真、踏实。从这位青年身上,其实可以看出林母父亲的影子,当他的感情落空后,在他虚弱的表面下,他灵魂中强烈的传统思想的桎梏和男权主义便凸现出来,化为一种歇斯底里。不幸的是,林母的父亲是一位从里到外都被传统思想和男权主义浸透的人,他竟然坚决不相信女儿的话——因为林母在最近一段时间经常晚归,本就引起了他的注意,现在他将青年的事和晚归的事联系起来,便认为绝大部分问题出现在自己女儿身上。直到这时,林母才发现原来父亲身为堂堂大学教授,竟也因那青年的家庭富裕殷实、家世显赫而屈服。
父亲没有逻辑的归因和向权贵低头的姿态令林母感到万分厌恶,而林母的母亲亦是一位传统女性,她不敢忤逆丈夫的权威,只能保持沉默。在父亲坚持要林母和那位青年完婚的催逼下,林母忍无可忍,选择了出走。
那个时候,尽管自己的家庭已让她感到难有容身之地,但外面的天地也令她感到忐忑不安。获得自由的短暂快感褪去,她很快便产生了恐惧,一种孤立无援的恐惧。出走后,她自然来到她在酒吧认识的那位男人身边,然而尽管他们爱得热烈,那位男人却不是一位能令女孩感到安全感的可靠丈夫。他拒绝马上结婚,认为婚姻是对人的束缚,一开始,刚从婚姻的罗网中逃脱的林母十分认同这一点,但时间久了,她渐渐开始渴望能获得某种证明,某种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的证明……男人和他的乐队靠在酒吧驻唱为生,他的梦想是成为职业音乐人出道,但却担心过早出道会成为红极一时的过客,很快被更新换代迅速的乐坛淘汰,因而选择先在酒吧积累人气。他们很努力,亦十分辛苦,有时男人会很疲劳,这时他便会大量抽烟,有时还会吸食大麻,还有时男人会和其他人打架,被警察抓走……这些状况都令林母十分不安。尽管男人在心烦意乱时从不会选择对林母发泄脾气,对她一如既往地温柔,但时常晚归的男人经常令她胡思乱想。而且当时她还是大学生,她的父亲到学校找自己,她拼命躲避,最终还是被父亲抓到,他们在学校里当着许多人的面大吵一架,这在学校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林母与一位经常在酒吧唱歌的社会青年同居的事情也在学校传开了。这些事都带给林母极大的压力。
就这样过了一年,男人和乐队虽然在酒吧积累了不少人气,但一直没有音乐经纪人和他们谈拢,他们也就一直没有获得出道的机会,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经济压力开始凸显,还在学校念书的林母觉得自己给男人不小的负担,他们之间也开始经常为了钱而发生口角。尽管他们还是深深爱着对方,但那时林母却开始怀疑他们之间的感情,就在那个时候,曾经在她面前哭得涕泪横流的文弱青年再度出现,这一次,他已经穿上了西装革履,摇身一变,俨然变成了一位商场精英。
青年说,是林母令他醒悟,让他脱胎换骨,彻底改变,他如今也要脱离家庭的庇护,靠自己的力量奋斗出一片天地。那时,青年的话令林母感到迷惑,有一瞬间,当她去酒吧找自己的恋人时,听乐队的人说他在厕所里吸大麻,一个念头忽然一闪而过:会不会自己真正适合的对象还是那位青年?离家出走不过是她青春期的冲动?会不会她真正渴望的还是安稳平静的日子,而不是现在这样没有稳定住所,靠租房度日,每月都要为金钱发愁焦虑,没有亲人,远离朋友,脱离自己本来属于的轨道?自己本来属于的轨道究竟是哪里呢?
她迷惑了,而这种迷惑也很快被实际上一直深深爱着她的恋人感知到,知晓了她与曾经有过纠葛,差点步入婚姻的男人再度联络,他妒火中烧,第一次对她大发雷霆。她过去从未见过他生气的样子,像一头狂躁的野兽,已经失去了理智,她忽然觉得他幼稚得像个小孩子,回想起过去的种种,她就更加印证了这一点。当时,她做了一个让她差点后悔一辈子的决定,她离开了他,再次回到自己的父母身边。
出走的日子令她感到疲惫,时间越长,她生命中那个软弱而富有依赖性的自己就越渐渐复苏。父亲也不再对她大发雷霆,见到终于回家的女儿,已经头发花白的他老泪纵横,但生性自尊心强的他不愿女儿看到自己流泪,只是背过身去,不时用手抹一下眼睛。望着身材已经有些佝偻的父亲,林母感到心酸,不忍,还有一股隐隐的内疚,这些情感交织,促使着她竟然为了补偿父亲,同意和那位青年完婚。
听闻这个消息,青年欣喜若狂,林母觉得恍惚而怅然,隐约觉得自己做了错误的决定,但似乎又被一种力量推着无法再反悔。但就在他们婚期临近时,林母忽然听闻她曾经不顾一切地出走,宁愿抛开所有也要和他在一起的男人最近因为再度失去签约机会和她的离开而一蹶不振,每日大量饮酒,几乎对酒精产生了难以摆脱的依赖。与此同时,她忽然得知即将与她结婚的青年的工作机会并非靠他自己努力争取,实际上从一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有他的父母背后帮衬扶持。她当时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天真,那个时候,她的心已经明确选择了自己的方向,她要向那个方向狂奔而去,只是……她觉得自己还亏欠父亲,欠父亲一个道歉。
“别和我说对不起。”林母的父亲当时如是说。这时,林母才真真切切地,近距离地看到了父亲的表情——过去她总是不敢直视他的——威严中带一点伤感,一点忧虑,甚至还带一点对她的渴求。
“常回来看看。”父亲补充道。
那一次,父亲没有阻止她言而无信,不守承诺,曾经失去女儿的经历已经让他刻骨铭心,此时此刻,他对女儿能做的一切唯有祝福。
而当时林母不顾一切奔向的男人,自然就是今日已经年过半百,但仍旧有着英俊面容的林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