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高潜与那蒙面人共乘一骑,随着马群一起,在大路上向南奔行十余里。蒙面人回首一瞧,见王寇仇并未率众追来,这才放心,一偏马头,让大黑马离群独行,沿着一条小路,往西驰去。一口气奔出四五十里远,蹚过一条小河,来到一个名叫响水镇的小镇上。
此时天已蒙蒙亮,大街上已有不少早起的行人,蒙面人戴着头罩在光天化日之下纵马狂奔已多有不便,便伸手将头罩扯下,露出一颗溜明铮亮的光头,还有一张满是刀疤神情可怖的老脸,但目光却甚是柔和。
高潜回头瞧见,不由眼睛一亮,大叫道:“师父?您,您怎么来了?”原来救他的这蒙面人,正是他师父瘸腿怪僧。
瘸腿怪僧放慢马速,道:“不但我来了,雪娘也来了。”
高潜大喜,道:“雪娘姐也来了?她在哪里?”
瘸腿怪僧瞪了他一眼,带着几分气恼道:“还不都是为了你这不辞而别的臭小子。唉,说来话长,咱们先回客栈,见到雪娘再说吧。”
高潜“嗯”了一声,瞧见师父脸色难看,心中有愧,低下头去,不敢多言。
原来九年多前,高潜在宝庆府拜得这武功高强的瘸腿怪和尚为师之后,瘸腿怪僧便携了高潜和方雪娘这一对少年男女离开湖广,来到四川境内,在川北龙门山下一座无人居住的古庙内安顿下来。一面施展医术悬壶济世,一面教导高潜习武,抚育雪娘成人。瘸腿怪僧虽然面目可憎,但却心地善良,与一双孩子虽然并无血缘关系,却待他们如亲生儿女一般。一家三口在山上开荒种地,自食其力,日子过得倒也其乐融融。
瘸腿怪僧医术通神,日久出名,连不少江湖人士也常来找他巧施妙手,治病疗伤。大伙见他治病救人不收酬劳,心中十分过意不去,无以为报,便暗地里传授两三招自己最为得意的武功给他的爱徒高潜,略表敬谢之意。久而久之,竟成贯例。高潜本就聪敏好学,早已深得瘸腿怪僧真传,加之博采众长,武功更是大进,年纪虽轻,便已跻身江湖一流高手之列。
高潜之所以要拜瘸腿怪僧为师,原本就是想学得一身上乘武功,为父亲报仇雪恨。他知道师父身为出家人,讲究慈悲为怀,不喜杀生,害怕师父知道他学习武功的目的和报仇的动机之后,嫌他身上杀气太重,不肯教他绝世武功,所以将自己立志报仇之事始终深埋心底,不但没有告诉自己的授业恩师,就连一向与他姐弟相称,对他照顾有加的方雪娘也未透露半句。
十五六岁之时,他已长大成人,武功渐成,报仇之心日盛,但他只能由那块凶手留下的金牌推知凶手是平胡大将军王越麾下的一名“龙城飞将”,具体姓甚名谁,现在何处,却全不知晓。正感报仇无门,忽然听说十多年前被冤杀的威宁伯王越竟然死而复生,再度被朝廷起用,驻守榆林卫,总制三边。他起初还不大相信,经过两年多时间的反复打听,方才证实无误。他忽然想,既然王越未死,那么十多年前那位假扮成说书先生的“龙城飞将”是不是受了他的指使,而将他父亲高风亮杀死的呢?冤有头,债有主,他决定远赴边塞,刺杀王越,为父亲报仇。
他怕师父和方雪娘不让他去,所以留下一封短信,在一天深夜里不辞而别,下山买了一匹快马,独自奔往陕西榆林。到达长城边,正逢明军招蓦新兵充实兵力,为方便报仇,他便报名当兵,投身于明军阵容。经过短暂的训练之后,他被分拨到少将军王寇仇麾下当了一名步兵。
自打进了明军军营之后,他便处处留心大将军王越的动向,最后发现这位身经百战的大将军不但自身武功高强,而且身边亲兵极多护卫极严,普通兵卒连近他的身都难,就更别说刺杀他。
他在明军中待了三个月,正愁没有机会接近王越,忽然发生了王大将军的义女红叶被鞑靼高手擒去,两军交换人质红叶姑娘再度遇险之事,他心中一动,暗忖道:听说王越那厮极为爱才,明军中每有立功之人杰出之士,他必亲自接见大加提拔,假若我于两军阵前立下大功,受到王越接见,那岂不是报仇良机?所以便挺身而出,于两军激战中救下红叶,力杀阿格力。
他的刺杀行动展开之后,王越心脏被刺,本已必死无疑,谁知却又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来历不明的臭和尚,竟将他救活。而他自己却身陷牢笼,若非红叶及师父及时相救,只怕已成王氏父子刀下之鬼。
想到此处,他不由长叹一声,自己报仇不成反而差点丢了性命,更害得师父和雪娘姐里奔波,来此相救,心中又是懊悔,又是惭愧,十分不是滋味。
不一会儿,大黑马缓步来到一家客栈前。高潜抬头一看,只见招牌上正写着“喜相逢客栈”五个大字。瘸腿怪僧道:“到了。”纵身跃下马来。高潜见他手无拐杖,却行动如常,丝毫不像一个断腿的残疾人,不由奇道:“师父,你的腿”
瘸腿怪僧道:“当初离开川北之时,雪娘见我要出远门,怕我拄着拐杖不方便,便到城里托最好的铁匠为我打造了一只既轻便又好使的假腿,安在左边断肢上,行走起来,倒也与常人无异。”说罢,卷起裤管,高潜果见他左腿膝盖下用牛筋绑着一只用精铁铸造的铁脚,不由暗想:还是雪娘姐细心,我跟随师父这么多年,只觉他进进出出都撑着一根拐杖,大不方便,却从未想过帮他安个假肢。由此想到雪娘姐对自己的种种情谊,相见之心不由更加热切。
师徒二人进了客栈,来到事先订好的房间门口,一位二十多岁,头梳云髻幽娴美丽的蓝衫女子正在门口焦急等候。高潜一见,不由喜出望外,大叫道:“雪娘姐。”快步走近,亲热地拉住她双手。这蓝衫女子正是当年与他一起从宝庆府醉香楼逃出,一同被瘸腿怪僧收养的方雪娘。只是当年的娇弱少女,如今已长成一位袅袅婷婷别有风致的大姑娘。
方雪娘见到他,也自欣喜,但却不敢过多表露,脸色微红,悄悄把手从他手掌中抽出,将他迎进屋子,问道:“潜弟,你没事吧?”一眼瞧见他肩上插着两支箭羽,虽然箭杆已被削断,但箭镞却仍留在身上,不由大为心疼,急忙打来热水,为他拔下箭头,擦洗血迹,包扎伤口。忙了一阵,额头上已浸出细密的汗珠来。
高潜见罢,心下感激,正要道谢,坐在对面的瘸腿怪僧忽地纵过来,扬起巴掌,重重朝他脸上掴来。高潜猝不及防,叭的一下,挨了一记耳光,脸上顿时火辣辣的痛。他跳起来道:“师父,您干吗打我?”
瘸腿怪僧瞪着他,怒不可遏地道:“王越将军镇守三边,保国安民,威震敌胆,万民景仰,实乃当世无二的大英雄大豪杰,你,你为什么要去刺杀他?若非我施救及时,救回他一条性命,咱们大明国岂不就此折损了一员边关大将?”
高潜这一下,可比刚才挨了师父一记耳光还要吃惊,睁大眼睛道:“原来,原来救活王越的那个和尚就是师父您?”
瘸腿怪僧点点头,冷笑道:“那又怎的,你是不是连我也要一块儿杀了?”
高潜脸色一变,急忙低头道:“徒儿不敢。可是,可是”忍不住跺足道,“唉,师父,您不知道,您可坏了我的大事。我与王越那厮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之所以要去刺杀他就是要为父报仇,可您却唉。”当下便将自己的身世说了,最后咬牙切齿,恨恨地道:“这次那姓王的大难不死,我看他下次还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瘸腿怪僧道:“你还想去刺杀王将军?”
高潜点头道:“父仇不报,枉为人子,这次没能取他狗命,下次必叫他血溅五步命毙当场。我要拿他的人头,去江西九岭山祭奠亡父。”
“很好很好,为师没有看走眼,你果然是一个有胆识有血性的男子汉,很好很好。”瘸腿怪僧正面瞧着他,虽然口出赞赏之言,但脸上的神情却极为古怪,太阳穴“突突”直跳,显然是气极之至。忽地手臂一抬,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掴到他脸上。
高潜见他出言称赞自己,以为他已被自己说通,再也不会阻拦自己杀人报仇,正感高兴,却没料到他又会打自己。这一巴掌比先前那一记耳光更重更有力,直打得他牙帮松动,眼冒金星,跺足怒道:“师父,你干吗又打我?”
瘸腿怪僧脸布寒霜,把眼一瞪,怒道:“别叫我师父,我不是你师父,我没有你这样不明是非不晓大义,专做亲痛仇快的蠢事的好徒弟。”
高潜知他对自己刺杀平胡大将军王越的事仍耿耿于怀,不由心中一酸,几乎落下泪来,抬头瞧着气得浑身发抖的师父,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去,仰头道:“师父,徒儿并非一个不晓大义黑白不分之人,徒儿并非不知王越乃我大明西北三边镇边之宝,可是,可是他也是我的杀父大仇人,身为人子,有仇不报,生有何面目苟活于世,死又有何面目面对九泉之下的父亲?”
瘸腿怪僧听他说得诚恳悲怆,不由暗自点一下头,瞧着他的目光也渐渐变得温和起来,伸出双手,缓缓将他扶起,叹口气道:“唉,是为师错怪你了,为师知道你是一个有孝心的好孩子,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有这样的想法,做出这样的事来,那也是无可厚非的。只是,只是唉,说起来都怪师父,是师父向你隐瞒了一切,如果为师早点把真相告诉你,你也就不会做出这等行凶弑父的事来了。”
“行凶弑父?”高潜一怔之下,不明所指。一旁的方雪娘却忍不住笑起来,说道:“怪僧叔叔,您是糊涂了吧?潜弟是为父报仇,可不是行凶弑父。”
瘸腿怪僧瞧他一眼,凄然一笑,道:“我没有气糊涂,我说的就是‘行凶弑父’这四个字。雪娘,你快去端一盆清水来,我变个戏法给你们看。”方雪娘见他这个时候居然还有心情变戏法,不由心下疑虑,急忙转身跑出,端了一盆干净的凉水进来。
只见瘸腿怪僧将双手浸到水中打湿之后,用力在脸上搓揉起来,不几下,竟“叭”的一声,从他脸上掉下一块人皮一样的事物来。高潜和方雪娘“啊”的一声,吓了一跳。瘸腿怪僧再搓几下,脸上皮肤纷纷脱落,掉入脸盆中,手掌拿开,露出里面一张面容清癯,略显苍白的新脸来。
高潜定睛一瞧,猛然呆住,失声叫道:“爹?你,你是我爹?”原来这瘸腿怪僧,竟是高潜的父亲高风亮戴上人皮面具之后假扮的。尽管高风亮死时,高潜才六岁,但那时他已到记事的年龄,加上这么多年来,高风亮除了略为苍老之外,相貌并无多大变化,所以高潜一见之下,便即认出这是他那早已死去多年的父亲。
高风亮颔首一笑,道:“好孩子,亏你还记得我,倒也不枉我养育你一场。”
高潜回过神来,使劲揉着自己的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待听他这样一说,方知自己并非身在梦中,真是惊喜交加,一把扑过来,抱住他,颤声哽咽道:“爹?你真是爹!原来您还活在世上,孩儿,孩儿想得您好苦呀!”
高风亮眼圈儿早已红了,伸手抚摸着他的头,欣慰一笑,道:“好孩子,你没认错,我确是高风亮,但我却不是你爹。你真正的父亲并不是我,而是你发誓要行刺的那人,威宁伯,平胡大将军王越。”
此言一出,不但高潜吓了一跳,就连方雪娘亦觉不可思议,两人一齐抬头盯着他看着,以为自己听错了。
高风亮的目光自他俩脸上缓缓滑过,最后落在地上,目光低垂,叹息一声道:“你们不必惊奇,我说的话是千真万确,你们听我把话说完,自然就会明白。”
原来十八年前,也就是成化十九年秋,高风亮被东厂缇骑包围在黄河古道边的芦苇丛中,为求活命,被迫交出,后来却又被鞑靼兵统帅和硕夺去血祭亡父的孩子,并非平胡大将军王越之子,而是高风亮自己的亲生儿子。因为东厂校尉并不知道他胸前的襁褓中有两个孩子,加之又有孩子身上佩戴的平胡大将军的御赐金牌为证,所以东厂之人都信以为真。后来东厂校尉统领胡炳坤被和硕杀死,那孩子落入鞑靼骑兵手中,数名东厂校尉重伤逃回京师,向东厂提督太监尚铭禀报事情经过,高风亮贪生怕死,以大将军王越之子换得自己一命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从此在民间边塞,江湖武林中传了开去。
高风亮明知孩子一旦交出,必死无疑,但他受王大将军知遇之恩在前,临危受命,受大将军重托在后,为保住王氏一门忠烈不致绝后,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以己之子换得王将军之子一命之后,立即渡过黄河,一路西逃,经山西到达河南,终于在浚县老家打听到王越全家在京被斩的确切消息,就连在王越的老家看守王氏祖宅的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仆人也被抓去一同杀了头。他绕到王家祖宅后门,向着京师方向遥遥一拜,忍不住伏地大恸,暗自发誓绝不辜负大将军重托,一定要将将军之子抚养成人,以慰大将军在天之灵。
河南靠近直隶,风声极紧,他不敢久留,连夜带着孩子向南奔走,经开封,信阳,汉阳,一路逃至江西省境,在离南昌百里之遥的一个偏僻小镇隐居下来,一面经营诊所谋求生计,一面用心抚养王将军的孩子长大成人。此时东厂尚铭仍然得势,为不引人注意招来东厂密探,他给那孩子取名叫高潜,对外声称是自己的儿子。为不引人怀疑,他亦不敢教授小高潜武功。经此巨变,他已心灰意冷,学好武功,纵然如王大将军一般英雄盖世,那又如何?到头来仍不免死于小人之手。只盼这孩子能平平安安长大,本本分分地做一个凡人百姓,取妻生子,为王家续下这一门香火,他就心满意足,亦可向九泉之下的王大将军交待了。
可是树欲静风不止,尽管高风亮隐姓埋名,处处谨慎事事小心,却还是被人识破身份。这人却不是东厂侦探,而是王越麾下的一名“龙城飞将”。此人姓狄名振南,原是泉州剑术名家,后为报王越大恩,遂加入“龙城飞将”之列。王越出事之时,他正远赴塞外执行一项绝密任务。事了回转,王越已在京师问斩,他遂与其他“龙城飞将”失去联络,只身一人流落江湖,亡命天涯。
后来无意中听说了高风亮贪生怕死竟以王将军幼子换取自己活命的事,再仔细一查,方知高风亮当年沿着黄河古道逃命之时,身上除了携带着王将军的孩子,还带着他自己的亲生儿子,高风亮交出王将军之子换回自己一条性命之后,立即带着自己的儿子渡河而逃。他心下愤恨,暗想:王将军虽然已死,但天下英雄却未死绝。发誓要为九泉之下的王将军报这弃子之仇,不杀高风亮这忘恩负义之徒决不罢休。经过几年时间契而不舍的艰苦追查,终于查到高风亮的隐身之所。就在那年冬天一个风雪漫天的日子里,他假扮成一位说书先生,先将高风亮贪生怕死卖主求生之事公之于众,然后突然拔剑向高风亮发难。
高风亮明知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却不敢向他开诚布公言明一切,一来怕他身份有诈,假若此人是东厂派来的侦骑,那可就糟了。要知其时“龙城飞将”多数已被锦衣卫和东厂高手联手捕杀,东厂的人从死去的“龙城飞将”身上得到这个组织的金牌信物,那也不足为奇。二来此人即便真是“龙城飞将”,他把真相和盘托出,对方也不会相信,因为惟一能证明高潜身份的御赐金牌,早已在当年佩戴在他自己孩子身上交给东厂的人。他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说出真相,非但不能取信于对方,反而还有可能泄露高潜的身份,假若东厂侦骑得知王越之子尚在人世,高潜立即会有杀身之祸。为了保守秘密,他只好缄口默认,振作精神,与之一战。
狄振南虽是剑术名家,但高风亮由医入武,内功方面却略胜一筹。两人从镇内斗到镇外,从山下打到山顶,在冰天雪地里苦斗三百余招。高风亮与狄振南虽然互不相识,但念着都曾在大将军王越帐下用命的同僚之情,高风亮并不想置对方于死地。但是狄振南心情激愤,剑招凌厉,苦苦相逼,大有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之意,而且狄振南若活着离开九岭镇,那么高风亮携子隐居在此的消息就会不胫而走,此时高风亮的身份仍是朝廷通缉犯,官府若知此消息,一定会大力追查,不但他自己处境堪忧,就连高潜的身份也极有可能会暴露出来。数年时间忍辱负重含辛茹苦经营的局面,假若就此毁于一旦,他又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王大将军?无奈之下,也不管对方“龙城飞将”的身份是真是假,只得拼死相搏,痛下杀手,终于将对方刺于剑下,而他自己也身中数掌,五脏移位,左腿被斫,几成废人。
高风亮知道,经过狄振南这次假扮说书先生大肆宣扬,官府鹰爪很快就会知道他这位通缉重犯正躲在九岭镇上,江湖上那些自命不凡一向以卫道士自居的正派人士,也会知道他这个忘恩负义贪生怕死卖主求生有负王大将军重托的“江湖败类”的下落,无论黑白两道朝廷江湖,都绝不会放过这个打落水狗的机会。
他此时身受重创,元气大伤,若回到山下家中,非但无力保护高潜,反而还会为他引来无限杀机。况且他受伤过重,失血太多,全身无力,想要强撑回家,已是万难。当下之计,惟有就近寻一隐秘之所,养好伤势,再行下山携高潜远遁。好在他在酒店听书之时,一觉不妙,就将高潜支开,并且出言暗示,叫他立即走避。这孩子聪明伶俐,定能明白他的苦心,连夜出镇避险。待数日之后,他伤势略好,即可下山找他。
他想一想,又从狄振南身上搜出那块“龙城飞将”的金牌,用剑劈开树干,插在树上,并刻下“龙城飞将为王越大将军杀忘恩负义无耻之贼高风亮于此悬崖下”等字样,又将狄振南的尸体连同自己的断腿一同扔下万丈深崖,造成自己已被“龙城飞将”击杀于悬崖下的假象。假若有人上山看到,只道高风亮已被人杀死,无论官府鹰爪,还是江湖正义之士,都不会再予追究。
他包扎好伤口,做完这一切,已是累极,口中鲜血不断喷出,全身瘫软如泥,连单腿着地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好爬到另一面山坡,以手护头,用力向下滚去。地上积雪甚厚,却也伤不到他。背面山坡很陡,他滚一程歇一会,滚一程歇一会儿,滚出数里之遥,终于在山腰觅得一处隐秘山洞,爬进去一看,里面铺着一些枯枝草叶,却是一个狼窝,好在母狼不在,只有几只嗷嗷待哺的幼狼留在窝里。他忙移动石块,将洞口封住,以防母狼归来,又用枯枝生火驱寒,从怀中掏出一颗自制的疗伤圣药还阳丹吞服,然后才坐在火边默运玄功,疗起伤来。
他在山洞中待了七八日,渴了就喝狼血,饿了就嚼狼肉,加上又有还阳丹助效,伤势已好了四五成。左腿断处,创口已经结痂,不甚疼痛。他心中记挂高潜的安危,不敢在山洞中久留,就在一天半夜里,他推开石块走出来,用剑斩了根树枝作拐杖,一瘸一拐地下山,来到镇上,避开行人回到家中。
保和堂门窗大开,上上下下已被翻得乱七八糟,显然是官府的捕快闻讯之后曾到此搜查过,原本是他意料中事,也不如何吃惊。只是不知高潜这孩子去了何处,是否已被官府抓去,好不叫他担心。
事已至此,高风亮自然不能再以本来面目示人,好在他精于医术,所学颇杂,平日里对整容易容之术亦稍有涉猎,连夜剪了头发,在头顶烫了香疤,做了一张人皮面具戴上。面具上刀疤纵横,极是凶恶,趁着天色未亮,又去镇上戏班仓库里偷了一件灰布僧袍,扮作一个面目凶恶的残腿和尚,倒也十分传神。至于他的庐山真面,便再也无人瞧得见。
天亮之后,他向邻人打听,方知高潜并未被官府抓走,这才略略放心。再一打听,得知在他出事的那天夜里,高潜就已独自离开九岭镇,往西去了。高风亮也便往西寻去。他只道高潜是个孩子,一定走得不远,便在附近几个村镇里仔细走访寻找。却不知高潜以为父亲已死,九岭镇于他来说是个伤心之地,离得越远越好,所以一路西行,流浪到了湖广境内。数月之后,高风亮才探知他的行踪,急忙跟着来到湖广。但此时高潜已被人骗至湘中一带,被迫在宝庆府醉香楼当了一名龟奴。
高风亮在湘赣边界苦寻一年有余,不见高潜踪迹,不由大急,心知这样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东寻西找,希望实在渺茫。便凭着记忆,给高潜画了一张头像,拿着画像按图索人,希望能有所收获。
他手持画像,来到大街上,见人就问,又过去了半年时光,功夫不负苦心人,终于有一位走南闯北的牛贩子告诉他,画像上的这个孩子他似乎在宝庆府见到过。高风亮大喜,立即动身赶往湘中。可宝庆府何其之大,他要于万人之中寻找一个小孩,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拿着画像在宝庆府街头遍询路人,行人纷纷摇头,竟再也无人见过小高潜。其实高潜被人卖入醉香楼之后,便再也没有机会出大门一步。尽管有人与他在醉香楼里边照过面,可谁又会留意他这专门端茶倒水伺候人的小龟奴呢?再说随着年龄渐长,他的相貌也有变化,外人一时也无法看出那画上之人便是他。高风亮在宝庆府又找了大半年,仍无结果。此时此际,他身上盘缠早已用尽,只得一面冒充和尚化缘,一面寻找高潜下落。饿了就伸手讨碗吃的,睏了就于房前屋下荒宅古庙将就一晚。其狼狈情景,形同乞丐一般。
也是老天开眼,那一日早上,他正在一座荒宅内酣睡,忽然闯入一对少年男女,初时也没甚在意,及至后来,这对少年男女被人追上,那少年蓦地抽出一柄匕首反抗,他才从这把熟悉的匕首身上认出那少年正是他踏破铁鞋苦寻多年的小高潜。心中惊喜,委实难以形容。他见高潜为救护同伴,绝不独自逃生,面对强人,毫无惧色,不由暗自点头,心想这孩子流落江湖,经过这几年时间的磨练,反倒坚强不少,心中大感欣慰。
他出手救下高潜和方雪娘之后,高潜要拜他为师,他自是满心欢喜,点头答应,携了二人,来到四川,寻到一处僻静古庙,一面重操旧业行医济世,一面抚养两个孩子,用心教导高潜练武。他以前不肯教高潜习武,是怕引人怀疑,招来杀身之祸,及至经过这次磨难之后,他知道高潜因为不会武功而受人欺侮,吃了不少苦头,心中自责不已,暗想教这孩子学些武功防身自卫,也无甚不好。
高风亮左腿虽断,武功不失,加之经过这几年时间风雨磨练,更是精进不少。他既答应教高潜习武,自是尽心尽力,倾囊而授。高潜生性聪明,悟性极高,武功招式一教即会,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进步神速。不数年间,已尽得其师真传。后来“瘸腿怪僧”医名大盛,常有各派高人为报施救之恩将自己的独门绝技择优授与高潜,高潜博采众长,大受裨益,又经数年苦练,已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
在这其间,高风亮与高潜一直以师徒相称,高风亮既不敢揭下面具告诉高潜自己的真实身份,更不敢将高潜的身世告诉他,怕他年少无知,万一口风不紧透露出去,立时便会引来杀身大祸。
到弘治十二年,他突然得知消息,平胡大将军王越并未死去,皇上已于去年下旨为其平反,令他官复原职,总制三边。他初时以为这是朝廷透杀王越旧部的阴谋陷阱,并不相信。他所处的川北龙门山与陕西陕林相隔千里,消息不通,待他打听清楚,王将军确实死而复生,已被朝廷重新起用时,已是弘治十四年间的事了。
他大喜过望,顿觉天地为之一新,正思量着如何将高潜的身世相告,叫他去榆林找王大将军认祖归宗,追随他亲生父亲杀敌报国建功立业之时,高潜却突然不辞而别,不知去向。后来方雪娘寻到高潜留下的短信,见那上面写着:师父,雪娘姐,我有事远赴榆林,事毕即回,请多珍重。这才知道他独自一人去了陕西榆林。
高风亮以为这精明少年已隐约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要去边关找他的亲生父亲,倒也没大放在心上。可是后来却越想越不对劲,深怪高潜太过鲁莽,你只身前往,一无物凭,二无人证,王将军岂会信你?弄不好还会把你当成奸细给杀了。这才着急起来,急忙和方雪娘略一收拾,雇一辆马车,直往陕西寻去。这一耽搁,时间已过去两个多月。
二人来到榆林,此时高潜已投身军营,要在十几万明军中寻找一个人,却也不是一件易事。高风亮本想自报身份,径直去见王越,可一想不行,世人皆知自己当年有负将军所托,以将军之子换己活命,外人尚且误会如此之深,大将军对他的仇恨就更加不用说了。加上惟一能证明高潜身份的信物已失,自己空手去见王将军,反而会坏事。只能寻找机会,慢慢向大将军解释一切,方是良策。
他正在榆林城内徘徊无计,一天夜里,忽见大将军府里的亲兵在大街上四处奔走,延请镇上的名医,神情极为紧张,上前一打听,才知王大将军被一个叫高潜的人刺伤,现在生死不明,明军军医束手无策,正要请外面的医生前往救人。高风亮听了,不由大惊失色,忙道:“我也是一名大夫,你快带我去瞧瞧。”那名亲兵早已六神无主,一听他是医生,不管好赖,赶紧往大将军府里请。
高风亮来到大将军府,王越已被人抬到床上。他走近一看,只见王越胸口被刺,创口极深,虽已止血,但王越却双眼紧闭,面如金纸,呼吸微弱,危在旦夕。床前围着十来名医生,有明军营中的军医,也有连夜从外面请来的大夫。一位刚刚察看过王越伤情的白须老医生缓声说道:“我瞧将军脉象浮散无根,至数不齐,实乃元气离散,阴阳离决之危候。”其他医生眉头紧锁,纷纷点头称是,一人道:“创口太深,伤及心脏,我等实在回天乏术,回天乏术呀。”
少将军王寇仇又急又怒,早已乱了方寸,把宝剑拔出半截,正要发作,高风亮急步上前,为王越把了把脉,见他脉搏虽然浮游细软,脏气衰微,虚阳浮散,但按之不绝,决非无胃,无神,无根之绝脉,眉头微皱,微觉宅异,忽地记起一事,眼睛一亮,道:“少将军稍安勿躁,依贫僧看来,大将军并非全无救治之望。”
王寇仇大喜,立即对他这位面目丑陋的怪和尚刮目相看,急道:“既是如此,快请大师父妙手施治,若能救回家父一命,在下自当重金相酬,绝不”
高风亮轻轻摆手,止住他的话头,命人将油灯端近,取出随身携带的针灸器具,拿出一枚枚银针,在灯火上温热,先由俞府,乳中,膻中,关元等穴下针,护住王越心脉。再双手食指和拇指虚拿,成“鹤嘴劲”势,以食指指尖点在王越耳下三分处的“龙跃窍”,运起内功,微微摆动。不一会儿,王越牙关松动,嘴唇微张。
高风亮掏出一颗九转大还丹喂入他口中,以食,中二指轻抚其喉,让其含化咽下。再打来温水,洗净伤口,先在伤口上洒上金创药,再掏出一颗鸡蛋大小腥臭无比的黑色药丸,研碎之后敷于伤口,再用干净白布绕王越胸背数圈,包扎好伤口。再用掌心按住其头顶百会穴,将一股柔和真力缓缓输入王越体内。针灸,输功之法连施三回,高风亮早已汗透衣背。旁人默默看着,亦都紧张得手心冒汗。
一个时辰之后,高风亮再为王越把脉,脉搏轻取即得,按之反减,乃是浮脉,不由轻舒一口气,道:“侥幸,大将军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王寇仇见父亲呼吸微强,面色渐转红润,知他所言不假,大喜之下,单腿着地,对他纳头便拜。高风亮忙道:“使不得,使不得。”伸手相扶。
在场的其他医生见这来历不明毫不起眼的丑和尚居然妙手回天,将本已到鬼门关的大将军救了回来,都大感钦佩,围住他惊问其故。
高风亮微微一笑,一面洗手一面说道:“说起来其实也简单,王将军天赋异禀,与常人不同,一般来说人的心脏生在胸口偏左的一边,但王将军却偏偏生在右边,所以这一刀看似刺在他胸口,但细察之下,贫僧却发现并未伤及心脏。故贫僧先施针灸护其心脉,再用大还丹固其元气,最后用内力助他平衡阴阳,正气一扶,邪气受敛,便无大碍。只是这一刀毕竟刺得太深,大伤将军元气,贫僧再给他开几剂药方,可保他三日之内醒转,十日之内开口说话下地走路,再调养一两月时间,即可痊愈。”
众人啧啧称奇,佩服道:“真乃神医。”一人又问:“不知师父如何得知王将军身体与常人有异,心脏生于右边?”
高风亮微微一笑,却不回答。他与王越乃是同乡,自幼相识,又是好友,在军营中多次为他检查身体治疗伤病,岂有不知他身体异于常人之处?只是事关自己身份,不便明说而已。
王寇仇担心父亲伤情反复,遂留高风亮在大将军府小住。高风亮待了数日,打听到那日行刺王越之人,确是他的得意弟子高潜,心中万分疑虑,决意救出高潜,当面问个清楚明白。他回到镇上客栈,叫方雪娘先行折回,去到榆林西南六十里以外的响水镇,在他们来时住过的“喜相逢”客栈订好两间房间,等候他和高潜。
高风亮本想凭自己的武功救出高潜并非难事,谁知夜里一探监牢,才知关押高潜的囚室不但护卫森严,而且囚室中栅栏钥匙并不在看守手中,而是由少将军王寇仇亲自掌管。没有钥匙,他纵有天大本事,也无法将高潜救出。
此时离高潜行刺之日已有十来天,王越按时服药之后,伤情大为好转,不但可以开口说话,而且已能扶床下地。王寇仇大为宽心,这才腾出时间着手处理刺客的事。却忽又发现囚室的钥匙不见了,不由大为紧张,幸好红叶细心,帮他在桌下找到。他把钥匙交给欧阳猛,命他带领欧阳灿,扈标和宋剑飞三人去将刺客高潜从牢中提出,押到他房内,他要亲手为父亲报这一剑之仇。
高风亮既然决心要救高潜,自然处处留意这位少将军的动静。此时躲在窗外听见他吩咐欧阳猛的话,便决定埋伏在由大将军府通往草料场的路途上,只等欧阳猛等四人押解高潜回来,走到半途无人之处,即便出手救人。
他戴着头罩在路边榆树上等着,看见欧阳猛等人进到草料场好久,却只见扈标一人匆匆返回,并不见欧阳猛和高潜他们到来,心下疑虑,又过片刻,忽见王寇仇领着一队弓箭手,气势汹汹直奔草料场,他这才觉出事情有变。急忙跟在后面,潜入草料场,正好看见高潜被弓箭手团团包围,脱身不得。
他情急之下,就想放火点燃这一堆堆草料,然后趁乱救人,一想却又不妥。没了草料,明军骑兵还怎么骑马打仗?心念一转,最后决定打开马厩围栏,将数百匹战马一齐放出,赶着马群冲撞弓箭手的阵容,对方阵脚一乱,他便可趁机救人。至于这些放出去的战马,自然能被马伕寻回。经此一闹,他果然将高潜救了出来。
高潜听他说完,早已惊得呆住,盯着他问:“师父,您说的可是真的?我,我真是王将军的亲生儿子?”
高风亮缓缓点头,沉声说道:“为师所言,句句属实,王越确实是你生身之父,那位少将军王寇仇应该是王越后来娶妻所生,若从年龄上计算,自然是你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只是唉,惟一能证明你身份的那块御赐金牌已失,现在你又做下这等弑父行凶的事来,以后若要父子相认,那更是千难万难了。”
高潜忽然上前一步,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流泪道:“师父,您为救我一命,不惜牺牲自己的亲生儿子,为了保护我不惜被天下人误会,背负骂名,忍辱负重,含辛茹苦,大恩不言谢,您老人家在上,请受徒儿三拜。”说罢以头碰地,恭恭敬敬连磕三个响头。
高风亮眼圈发红,正要伸手将他扶起,忽听窗外有人“嘿”的一声笑。高风亮和高潜大吃一惊,同时喝道:“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