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风亮师徒二人听得窗外有异响,一齐跃去,正要推窗察看,忽然喀喇一声,窗棂撞开,一条人影纵身跳了进来。高潜一瞧,正是少将军王寇仇,登时脸上色变,喝道:“你想干什么?”
王寇仇手扶剑柄,瞧他一眼,又瞧瞧高风亮,待看到旁边还立着一位素雅妩媚的姑娘时,不由眼前一亮,顿时呆住。方雪娘见他目光放肆,不由面露愠色,羞然低头。
王寇仇意犹未尽,哈哈一笑,道:“高潜,你以为你们逃得掉么?你们所乘的那匹大黑马是一匹公马,咱们马厩中有匹母马与它关系不错,这匹母马闻着它一路留下的气味,领着我和欧阳猛,扈标二人,轻而易举就寻到你们的落脚之处。”
高潜一听他还带了欧阳猛和扈标两个帮手,已知来者不善,抢到前头,将师父和方雪娘护在身后,瞪着他道:“少将军,你想怎么样?”
王寇仇盯着他看了一会,忽地纳头拜倒,道:“兄长在上,请受二弟一拜。”
高潜一呆。高风亮心念一动,抢前一步问:“少将军,你来多久了?”
王寇仇道:“我们尾随大黑马而来,已在窗外待了许久。”高风亮心中已然明白,暗叫一声惭愧,以自己的耳目,竟觉察不出隔墙有耳,莫非自己真已垂垂老矣。其实他却不知,刚才他在屋中诉说往事之时,师徒二人一个说得动情一个听得认真,自然无暇顾及屋外情形。加上王寇仇等三人均属一二流的高手,轻功造诣都自不弱,其行踪若要被人察觉也非易事。
王寇仇道:“你们刚才在屋里所说的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王某正觉身世孤单,凭空多出一位亲兄长,王某真是欣喜万分。高叔叔为保我王家一门血脉,忍辱负重,吃尽苦头,小侄感激不尽,在此先代家父谢过。”又朝高风亮一拜。
高风亮见他如此言语,自是认了高潜这位亲哥哥了,不由大喜,伸手将他扶起,暗道到底还是年轻人明白事理,容易沟通,假若王大将军也有如此胸襟,那便好了。想到这一层,心知王越对他误会已深,对高潜也有杀身之仇,若要他父子相认,只怕尚有许多波折。忍不住黯然长叹,忧心忡忡。
王寇仇明白他的心思,宽慰道:“高叔叔请放心,虽然你们失却信物,大哥又误伤父亲,一时三刻之间想要父亲认下他这个儿子只怕有点困难,但有我从中周旋,料想不会出现无可收拾的局面。血浓于水,父子终是父子,兄弟终是兄弟,总不能叫咱们把父子相残兄弟相逼的惨剧再重演一回,是不是?”
高潜见他如此深明大义,倒是大出意料,盯着他半信半疑地问道:“你真的认了我这位大哥?”
王寇仇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父亲多一个好儿子,小弟多一位好兄长,咱们明军阵容多添一员虎将,这有何不好?”
高潜见他说得诚恳,不由大为感动,忍不住拉着他的手,叫了一声:“二弟。”眼泪却止不住流下来。
王寇仇拉着他双手,神情甚是亲热,道:“你们且先随我回大将军府住下。待我寻找机会慢慢向父亲禀明事情原委,再让大哥与父亲相见,到时咱们全家团圆,岂不妙哉?”
高风亮点头道:“如此甚好。”
王寇仇又将目光投向方雪娘,微微一笑,拱手道:“在下王寇仇,还没请教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方雪娘见他目光闪烁,神情微妙,心中不喜,淡淡地道:“我姓方,名雪娘,是高大叔的义女,高潜也得叫我一声姐姐。”
王寇仇嘴巴倒甜,道:“原来是方姐姐,就请一同前往咱们将军府,如何?”方雪娘见高风亮和高潜都要随他去,自己当然不便独自离开,点点头道:“好吧。”王寇仇不由面露喜色。
高风亮三人略一收拾,提个包袱,跟随王寇仇一起走出房间,果见欧阳猛和扈标二人提着兵器守在屋外。高风亮暗想,这二人一直守在屋外,刚才的话多半已被他们听到,若是提前在王越面前走漏风声,那可真是弄巧成拙了。抬眼向王寇仇瞧去,见他走在方雪娘身边,一双眼睛直往她身上瞅着,似乎并不担心,自己也不好多言。
一行人会钞结账,出了客栈,牵出马匹。王寇仇三人本为追杀高潜而来,根本未曾料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自然未曾准备多余的坐骑。当下由高潜骑了那匹大黑马,再雇一辆马车,乘了高风亮和方雪娘父女二人,一路往榆林城方向走去。
到得榆林城,来到大将军府,王寇仇引领高风亮等三人避过众人耳目,由后门进入,将高风亮师徒安置在后院一间十分僻静的房间里,方雪娘的住处却在离此甚远的前院回廊边的女宾房间。
他见方雪娘略有不快,便解释道:“我父亲不明真相,对高叔叔积怨甚深,早有杀他之心,对大哥这位差点要了他命的刺客,更是咬牙切齿,恨之入骨。一旦知道他二人就藏在府中,以我父亲的火爆脾气,只怕不容我解释,便要杀之而后快。所以他二人要住得隐秘一些,也不可随便出来走动。雪娘姐姐与此事无关,自然不必蛰居后院,所以我安排你住在前院女宾房,环境既好,又有丫环下人照料。”
三人见他言之有理,都点头称是,各自回房安顿。
高风亮师徒二人在后院住了数日,想起王寇仇的交待,并不敢出门走动,起居饮食,均有人上门侍候。起初由欧阳猛和扈标二人轮流给他们送饭送菜,往来招待,过了三四天,却换了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进来。
高风亮一问,方知欧阳猛和扈标出远门公干去了。这位小姑娘叫小盈,是新来的使唤丫头,不识高风亮师徒二人身份,所以王寇仇才放心让她服侍二人。高潜见二弟想得如此周到,心中十分感动,只盼他早日跟王大将军解释清楚一切,他们父子兄弟三人得以团聚,那就好了。
这一日,方雪娘走到后院来看望他们。高风亮见她脸色苍白,眼圈发红,心下暗自诧异,正想出言相询,却见她一双明眸时时瞟向高潜,目光哀怨,大有深意。忽地恍然大悟,暗觉好笑。其实他早已知道自己这位冰雪聪明的义女对高潜的情义,此时见她情不自禁流露出这副脉脉含情的儿女之态,心中微微一哂,并不点破。
傍晚时分,王寇仇忽然来到后院。他身着便袍,未带随从,显是悄然而来。见到方雪娘坐在房中,不由喜道:“雪娘姐姐,刚才我叫厨房做了几样精致点心,亲自送去女宾房,你却不在,原来你来了这里。”方雪娘神情微变,“嗯”了一声,并不说话。
高风亮请少将军坐下,问起大将军王越的伤情,王寇仇道:“父亲服了高叔叔开的几服良药,伤情已大为好转,现在已能下地走路,只是吞咽之时胸口有些发痛,尚不能进食,只能勉强喝些稀粥和鸡汤。”高风亮放下心来,道:“大将军胸前创口未愈,吃东西时牵动伤口,自然发痛,再过些时日,创口愈合便就好了。”
高潜问道:“二弟,我和师父的事,你向大将军提了没有?”
王寇仇面色一肃,先不说话,回身向外探看,见门外并无外人,这才关上房门,道:“现在父亲伤势刚刚好转,假如我突然跟他提起你和高叔叔的事,我怕他心情激愤,导致伤情反复,所以暂时还不敢说。你再耐心等待一些日子,等有机会,我先向父亲透露一点风声,探一探他的口气,然后再慢慢向他言明一切,相信终有一日他会明白大哥以及高叔叔一片苦心的。”
高潜叹口气,甚感失望。自他明白自己的身世之后,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见一见自己的生身之父,跪在他面前叫一声“爹”。但是现在明知亲生父亲近在身侧,却因为种种误会,不敢前去相认,不由大感悲哀,闷头坐下,半天做声不得。
王寇仇又向高风亮询问了父亲养伤期间饮食方面应该注意的一些问题,这才起身告辞,对方雪娘道:“雪娘姐姐,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房歇息去吧。”方雪娘看看高潜,见他目光滞郁,正自发呆,心下暗暗失望,叹息一声,怏怏地跟着王寇仇走了。
又一连过了十来天,后院极是清静,方雪娘再也不曾来过,高潜一心想着自己的身世大事,并不以为意。
这一天,天气阴沉,高潜身居斗室正自心烦,忽见王寇仇匆匆向后院走来,以为事情已有眉目,心中一喜,谁知王寇仇进门之后,却问高风亮道:“高叔叔,你知道徐镛这个人吗?”
高风亮一听“徐镛”二字,不由腾地跳起,手掌往桌上一拍,咬牙切齿地恨声说道:“这个狗官,我怎会不知。当年西厂宦官汪直事发,你父亲受到牵连,大将军上疏自贬,皇上本已无意追究,谁知时任御史大夫的徐镛受东厂提督太监尚铭指使,上疏大大地告了你父亲一状,说王大将军兵连西北,民困东南,结党营私,怀有异心,怂恿宪宗皇帝从严惩治你父亲及其党羽,才至有后来王家满门抄斩之惨祸,我也因此成为朝廷通缉重犯,家破人亡,难见天日。这个狗官,我年轻时随你父亲入京办事曾见过他一面,他左边嘴角有颗大黑痣,化成灰烬我也认得他。”
王寇仇点头道:“认识便好。这个狗官为人圆滑,极善钻营,他的靠山东厂尚铭倒台之后,他上蹿下跳,攀权附贵,凭着曾经读过几本兵书,博得了一个‘知兵’的美名,竟做上了兵部侍郎。他若洗心革面做个好官,那也罢了,谁知他却偏偏要做个贪官,现经刑部查明,他到兵部当官没几年,却已克扣,贪污军饷达白银近百万两。这狗官倒也不笨,早已为自己选好退路,一觉察到刑部在调查他,立即便通过中间人与鞑靼王子达延汗勾结上了。达延汗许诺只要他叛国相投,立即封他做中书省参政,这可是二品大员,在鞑靼那里相当于副宰相一职。徐镛大喜,投桃报李,从兵部机要房内偷了一张明军万里长城布防图,准备献给达延汗作见面礼。这张军事布防图本是兵部机密文件,上面不但准确描画着长城一带的山川地貌,还详细注明了我军在长城上驻军屯兵建堡布防的情况。一图在手,我军何处兵多何处将寡何处防守严密何处防范薄弱何处有明桩何处有暗哨,都一目了然清清楚楚。”
高潜惊道:“此图若落入鞑靼兵手中,他们于我军在长城上的布防情况了然于胸,要入侵我大明岂不易于反掌?”
王寇仇道:“大哥说得极对,这张布防图若落入鞑靼王子之手,我军将后患无穷。幸好我军于长城上防守极其严密,鞑靼兵固然不易入侵,关内的奸细若想越过长城混出边塞,却也极难。尽管徐镛这个狗官已混出京城,逃至长城边上,却无法避开我军盘查与鞑靼王子相会,只能飞鸽传书向达延汗及和硕求救。和硕命他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就在长城内耐心等候,他将派遣已混入我大明军营中的奸细与之联络,待取得布防图验明真伪之后,立即派人接他过长城。”
高风亮问:“这个狗贼现在何处?”
王寇仇道:“据咱们的探子回报,他现在正乔装改扮成一个皮货商贩住在离榆林城不远的平房沟鸿燕客栈。他已与作内应的奸细约定,今晚三更见面,并会将那张布防图交给这名奸细,由那奸细负责送回鞑靼。”
高潜道:“徐镛老贼是咱们家的大仇人,现在又干出这等通敌叛国的勾当,咱们可饶他不得。”
王寇仇道:“咱们家的灭门大仇自然要报,这个狗贼自然要杀,但还有两件事却也耽搁不得,第一件事是不光要杀他,还要从他手中夺回那张我军万里长城布防图,交回朝廷;第二件事就是要查明那个混入我军阵容,与他接头的奸细到底是谁,最好能将他一举歼灭,以绝后患。”
高风亮点头道:“少将军深谋远虑,所言极是,家仇固然要报,但军国大事却也马虎不得。”
王寇仇瞧着他二人道:“这件事干系重大,我原本打算亲自带领欧阳灿和宋剑飞二人去办,但自从父亲受伤以后,军中大小事务暂由我代为处理,军务繁忙不说,且据探子回报,和硕这狗贼自他弟弟阿力格被咱们杀死之后一直耿耿于怀蠢蠢欲动,我怕他趁我不在乘机劫营,不敢轻离。而那奸细既然胆敢混入我军阵容且不为人所察,想必武功心计都颇为了得,派其他人前去我又不放心。所以这件大事,便只好委托二位代我走一趟了。大哥,父亲不是叫你重组‘龙城飞将’么,这可正是你一展身手,立功赎罪求得父亲原谅的大好机会。”
高潜心中一动,扭头看看师父,见他正向自己暗暗点头,不由大喜,道:“二弟说得没错,这事便交给我和师父来办吧。”
王寇仇喜道:“好。”忽地想起什么,道:“大哥那天被咱们大将军府的人合力擒住之时,兵器被咱们缴下了,等下我叫小盈把你的佩剑送来。”
用罢晚饭,天色一黑,高风亮师徒二人便换上夜行衣,各提长剑,悄然潜出大将军府。高风亮虽然腿脚残疾,但自从装上假腿之后,行走跳跃已几乎与常人无异。两人离开榆林城,往东南方向急走十来里远,来到一处小集镇,正是平房沟。集镇不大,客栈也只有三两家,鸿燕客栈是其中最大的一家,很快便被他们找到。
两人并不惊动店主,翻墙潜入客栈。客栈有二十多间大小客房,两人分头查找。不消片刻,便在北面一排上房的最后一间房间内看见一个头戴黑纱方巾,身着玉色襕衫,腰系皂绦打扮成商人模样的大胖子,正在灯下不住地走来走去。高风亮往他脸上一瞧,嘴角边那颗黑痣尤为醒目,识得此人便是徐镛,不禁怒火中烧,便恨不得闯进门去一剑将他杀了。但想起王寇仇的交待,只得咬牙忍住,拉着高潜跃上房顶,静候与徐镛接头的那奸细到来。
高潜在房顶潜伏片刻,又觉不妥,道:“奸细若来,只怕也会跟咱们一样翻墙而入,高来高去,做个不速之客。咱们躲在房顶,难免会被他看见。”
高风亮点头道:“不错,打草惊蛇,让他有了警觉,事情就不好办了。”四下一瞧,只见这家客栈是按北京四合院的布局所建,大门朝南,其余三面各有一排客房,中间围成一个天井,天井中种有几株大榆树,枝繁叶茂,正好藏身。师徒二人展开轻功,从房顶瓦片上轻轻掠过,来到南边一株大树上,藏好身形。躲在这株高高的榆树上,前可将对面北边一排房子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后可将客栈门口的情势一览无余。
两人刚在榆树上藏好身形,便听得远远的传来两声敲梆之声,已是二更天时。夜已深沉,客栈房间里的灯火次第熄灭,住客们都已上床安歇。惟有北面最末一间房里却灯火通明,徐镛那矮胖的身影不时在窗户上晃过来晃过去,显然仍在房间里焦躁不安来回走动,苦苦等候接头人的到来。再过片刻,连南边客栈大堂里的灯火也熄灭了,客栈老板和负责守夜的店小二也都打熬不住,回房休息去了。
一弯新月悄然升起,虽无灯光,但院子里的情形却还隐约瞧得见。高风亮师徒料定那奸细必定和他二人一样施展轻功,悄然到来,所以两个人四只眼睛一直紧紧盯着北面最末那间亮灯的房间,就算有一只蝙蝠从那檐前屋后飞过,都逃不过师徒二人的眼睛。
四周万赖俱寂,没有半点声息。高潜蹲在树桠上,正等得心焦,忽听街头传来“的笃,的笃,当当当”三声连响,已是时交三更。师徒二人精神一振,立即手按剑柄,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北面最末一间房间门口,只等有人潜至,与徐镛接上头,二人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出,先将那奸细制服,再行收拾徐镛这老贼。
师徒二人全神戒备,又等了大半个时辰,非但没有看见人来,反倒连徐镛房里的灯火也熄灭了,想必他已上床睡去。两人心中一惊:难道王寇仇情报有误,还是师徒二人行藏败露,已使对方有了警觉?心下疑虑,不知是该继续等下去静观其变,还是打道回府另作良谋,正在犹豫之时,忽听客栈的大门被人砰砰砰地拍得震天介响起来。
拍了十余下,大堂里才亮起灯,掌柜的领着一名店小二,一边披衣趿鞋一边嘟嘟囔囔地去开门。门闩刚一拉起,两扇大门就被人砰地一脚踢开,两名身着皂色衣衫腰挎朴刀作衙门捕快打扮的汉子大步闯进来。前面那人身长六尺膀阔腰粗,一面咚咚咚地往里闯一面粗声大气地道:“掌柜的,有人说你们店里窝藏逃犯,县太爷特地派咱们兄弟来瞧瞧。”
掌柜的三更半夜被人吵醒,本没好气,但一见来者是两位差人,立即换上一副笑脸,待听得对方这开口第一句话,却又吓了一跳,忙道:“差爷,小店一向安分守己,住的都是正当客人,哪有什么逃犯。”
那大个子官差一边大步往里闯,一边头也不回地道:“有没有窝藏逃犯,老子一搜便知。”
掌柜的苦着脸道:“客人们都已上床安息,差爷这一搜,岂不”
那大个子官差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放心,咱们奉县太爷之令,只来搜捕逃犯,绝不惊扰良民。”说话间已来到天井中央,大个子官差四下瞧瞧,回头对同来的小个子同伴道:“伙计,咱们开始干活吧。”另一名捕快身形瘦削,显得极是精干,点一点头,并不说话,跟着他走上东面台阶,敲开一间间房门,一路搜查下去。
搜完东面一排房子,并没什么收获。大个子捕快见掌柜的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嘴里嘟囔个不停,不由皱眉道:“你他妈别在差爷耳边啰啰嗦嗦妨碍差爷办事,把灯笼给我留下,快滚回大堂里去候着,差爷若是在你店里搜出猫腻,自然会抓你去县衙问罪,若没有搜查到什么可疑人物,自然不会找你的麻烦。”
掌柜的一迭声地道:“是是是。”又在那大块头捕快手里塞了一锭银子,见他收了,这才放心,把手中提着的灯笼交与那小个子公差,自己回大堂里等着这两人办完事出来。
高风亮师徒二人隐身树上,将下面发生的事瞧得一清二楚,见这两名不知死活的捕快又呼三喝四地向北面一排客房搜去,不由心下暗暗叫苦。据王寇仇所说,朝廷刑部通缉徐镛的海捕文书已下到各地。这两名捕快想必也是为此而来。只是经此一闹,就算他二人能抓住徐镛,但打草惊蛇,那前来与徐镛接头的奸细便多半不会现身了。再说徐镛这狗贼一旦落入官府之手,他们想亲手杀他报仇便已不能。
高潜暗暗着急,悄声道:“师父,徒儿下去把这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点倒。”
高风亮目光紧盯下面,摇头道:“事已至此,点倒他们也于事无补,再说那大块头捕快不知什么来头,万一一击不中,跟他动起手来,反而会弄出更大的响动来,只怕连徐镛这老贼都会借机逃了。先看看情势再说吧。”高潜只得又耐着性子在树桠上蹲下来。
那两名捕快沿着北面一排房子一溜搜查过去,那大块头捕快一路动手动脚呼呼喝喝骂骂咧咧,那小个子捕快提着灯笼跟在后边,始终一言不发。众房客三更半夜被人惊扰,本是不快,但一见对方是官差公干,却不好发作。很快二人便搜到北面最末一间客房,好正是徐镛的住处。大块头捕快把脚一抬,将房门踢得山响。高风亮师徒二人蹲在树上,睁大眼睛瞧着屋里的动静。
只见那捕快踢得三四下,屋里便亮起了灯,徐镛披衣起床,打开房门,瞧见两位官差,打个躬问:“差爷深夜驾临,不知有何公干?”
大块头捕快瞧着他愣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抖开之后,瞧瞧他的脸,又瞧瞧图纸,问道:“这通缉令上画的人可是你?”徐镛看了一眼道:“正是小人。”大块头捕快拔出腰刀,低喝道:“好家伙,原来你果然躲在这店里。快跟咱们回衙门领罪。”后面的小个子捕快拿出铁链便要索人。
徐镛忙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请二位差爷高抬贵手,放小人一马。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请二位差爷笑纳。”转身从房中托出一个黑布包裹,恭恭敬敬交给二人。
大块头捕快伸手接过,用手一掂,里面哗哗作响,少说也有上百两银子,不由大喜。立即还刀入鞘,领着同伴转身便走,边走边嘟囔道:“谁他妈的在县太爷面前报假案,说这鸿燕客栈窝藏逃犯,老子们忙了一晚,屁都没见一个。兄弟,咱们这就回去交差。”两人穿过天井,把灯笼还给掌柜的,再也不与他啰嗦,出了客栈,大步而去。
高风亮师徒二人见两名来势汹汹的捕快如此轻而易举便被徐镛打发走了,不由惊得目瞪口呆。徐镛吱嘎一声关上房门,熄了灯,复又睡去。
高风亮皱眉道:“这老贼好大的胆子,见到来抓捕他的公差居然一点也不惊慌哎哟不好,这两名捕快大有可疑。潜儿,你快去追他们。为师先去料理徐镛这老贼,再来找你。”
高潜也已觉出不妙,道声:“是。”师徒二人同时从树梢跃下,一人向北,直奔徐镛的房间,一人从树上跃到大堂屋顶,再一个筋斗,翻身跃出客栈,沿着大路,疾追而去。
弯月如钩,悬在天边,那两名捕快踏着月色,沿着大路,大步向东而去。
高潜悄然跟上,识得这并不是回县衙的路径,心下更奇,但身处集镇长街,虽是夜里,也不便跟人动手,当下落后半里之摇,一路跟着那两名捕快,看看他们到底捣什么鬼。每隔不远,便留下记号,以便师父沿途跟来。
两名捕快奔走甚疾,一路向东,行出三四里路远,便已出了集镇,来到一条小河边。河边有一片树林,树林里磷火闪烁,似乎是一块坟地。二人似乎早已看好地形,并不停步,直闯入林。高潜稍一犹豫,手按剑柄,也跟了进去。
两名捕快一路行来,居然并不出声交谈,好像忽然之间变成了两个哑巴似的。他们在树林中又走了一里多远,已经闯入树林深处,这才终于停住脚步。高潜为防被人发觉,不敢迫得太近,在相距十来丈远的一株大树后面隐身藏好,借着从头顶树叶间泻下的斑驳月光,静观其变。
只见前面那大块头捕快脚步一停,便立即将身上的官差服饰脱下来,一把塞到身后那名小个子同伴手中,手里掂着徐镛贿赂的那一大包银子,嘻嘻笑道:“他妈的,想不到假扮公差竟有这么大的油水可捞。你请我假扮衙门里的人,若被人告发,只怕是杀头大罪。老子担了如此大的干系,事先说好的那十两银子的酬金老子也不要了,就将这包里的银子二一添作五,咱们平分了,然后各走各的,两不相欠,如何?”
听了这话,高潜不由大吃一惊,原来这大块头捕快竟是假扮的,听他的口气,似乎是那小个子捕快请他假扮公差的,照此说来,那小个子捕快多半也是个冒牌货了。
只见那小个子捕快抬头瞧了大个子同伴一眼,没有说话,却缓缓点了一下头。大块头大喜,急忙蹲在地上,解开银包,伸手进去,正要取出一半银子,却忽然叫道:“奇怪,这包里不光有银子,怎么还有”话未说完,小个子捕快已绕到他身后,忽然寒光一闪,手中单刀出鞘,扑哧一声,已从大块头背后刺入,力透前胸。大块头哼也没哼一声,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高潜张大嘴巴,差点“啊”地叫出声来。那小个子捕快出刀凶狠,动作利索,看来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小个子捕快踢了大块头一脚,见他不动,便用单刀在地上掘了一个坑,将大块头的尸体连同他脱下的官差衣服一同埋了。然后拾起地上的银包,负在背上,扬长而去。
高潜已隐然明白这小个子请人与他一起假扮公差,绝不单单只是想讹人钱财那么简单,其中只怕另有古怪,一见他要走,立即从树后跃出,喝道:“朋友,请留步。”
小个子捕快一听之下,已然明白有人跟踪自己,浑身一震,显然吃了一惊,但并不回头,更不停步,身形一晃,又向前奔出数丈之遥。高潜暗赞一声:好轻功。提气疾追,右手呛啷拔剑,左臂一振,剑鞘甩出,打向对方膝弯。
小个子捕快听见风响,知有暗器袭到,反足踢出,将剑鞘踩在脚下。经此一缓,高潜早已飞身赶上,朗声道:“朋友,你背上这包东西可以让在下瞧瞧么?”他想起大块头临死前说的那句话,知这黑色布包内必有古怪,所以一上来便要查看对方背负的包裹,虽难免有霸道之嫌,却也顾不得了。
那人闻言,既不说话,也不回头,反手自背上解下包裹,叭的一声,扔在地上。这一下倒是大出高潜意料,他原本料想这包裹内既有古怪,对方一定不容他查看,说不得只好动手硬抢。谁知对方竟一言不发,顺顺从从地将包裹解了下来。
他微微犹豫一下,上前一步,长剑一伸,已将地上包裹挑起,左手伸出,正要去拿,小个子捕快突地转身,单刀出鞘,刀光一闪,刀锋已自包裹和他手指之间的空隙中劈出。由于包裹挡住了高潜的视线,加之对方出刀突兀,高潜惊觉之时,刀锋以及手腕。一惊之下,缩腕暴退。饶是如此,仍然哧的一声,衣袖被削去一截。若非他应变极速,左手只怕早已齐腕削断。
高潜缩手,包裹复又跌下,小个子捕快左脚一伸,包裹落在他脚背上,足尖一挑,包裹飞起,重新落入他怀中。包裹尚未落稳,忽然“笃”的一声,高潜的长剑自包裹中穿出,直指对方胸口。小个子捕快脸色微变,退步疾闪,哧的一声,胸前衣襟已被刺出一个洞来。叭的一下,包裹再一次落到地上。
两人互攻一招,都没占到对方便宜,各自心惊。包裹落地,再也无人去抢。两人均想,要想得到这个布包,看来非得先下杀手将对方刺倒,否则包裹在手,反是累赘。有了这种想法,两人才将目光自包裹上移开,同时打量起对方来。
高潜见对方身形单薄,似乎是个瘦削少年,但面皮却灰黄粗糙,嘴唇上还长着几绺稀疏胡子,却是一副人到中年的相貌,一怔之下,旋即明白,此人打扮得不伦不类,自是经过化装易容,不想让人瞧出他的真实面目。对方虽然面黄肌瘦,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却极是有神,他瞧见高潜的相貌,也微吃一惊。
高潜大喝一声,长剑一抖,势挟劲风,向他左肋刺去。小个子捕快用刀背挡开,刀锋一展,有如狂风扫叶,袭卷他双足。高潜纵身跃起,翻腕回剑,剑诀斜引,剑芒从半空中直洒下来,笼罩对方全身。
两人斗得二十余招,高潜瞧出对手刀法精妙,变化灵动,但内力却不及自己,每每刀剑相碰,对方单刀总被自己的长剑震了开去。当下大喝一声,剑势忽缓,剑尖上光芒闪烁,嗤嗤之声不绝于耳,显然暗含极强的内劲。小个子捕快顿觉有一堵墙壁向自己压来,连呼吸也变得困难,心中大吃一惊,知道若不及时自这堵“墙”中杀出,自己非被对方凌厉沉重的剑势压得窒息不可。牙齿一咬,忽地冒险进招,单刀疾砍高潜左肩。只盼他沉肩闪避,自己便可趁机跃出对方织起的剑网。
谁知高潜艺高人胆大,刀锋袭至,竟不闪避,左臂一抬,手指戳向他手腕神门穴。对方刀尖一挑,由劈改刺,指向高潜腋下。高潜手臂一沉,五指箕张,顺势捋下,已将单刀刀背抓住。小个子捕快急忙退步撤刀,但单刀竟似被铁钳钳住一般,再也抽不回来。
高潜一声冷喝,剑尖轻颤,疾点对方眉心。小个子捕快单刀被制,无可招架,情急中挥出刀鞘,迎向剑锋。只听喀嚓一响,高潜长剑何等锋利,早将刀鞘削成两截。忽然“噗”的一下,自半截断鞘中喷出一团白影,直往他脸上打来。
高潜一惊,侧头一闪,那团白影忽然“叭”一声爆裂开来,无数白色粉末顿时喷到他脸上,直冲进眼鼻之中,感觉眼中刺痛,方知那是一团石灰粉末。暗叫不妙,急忙向后跃开,但双眼剧痛难睁,早已瞧不清事物。
慌乱中,猛觉胸口一阵刺痛,知是对方趁机偷袭,急忙向后一个筋斗翻出,一摸胸口,已然流出血来。心下又惊又怒,持剑立定,侧耳细听对方响动,以防再遭暗算。但林中寂静,他却连半点声息也难听到。
原来那小个子捕快一招得手,知他双眼已盲,心中大喜,当下屏住呼吸,脚步轻移,悄然潜至他身后,双手紧握刀柄,缓缓朝他后心抵近。知他内力甚强,听觉灵敏,自己动作一快,必会发出风声,被他警觉,所以行动极轻极慢,连半点声响也没发出。待刀尖距高潜后心不过三四寸远时,突然加速,猛然刺出。高潜这才惊觉,却已来不及闪避。
小个子捕快双目中杀机闪现,单刀一挺,正要全力刺入高潜身体,忽听一声大喝:“休要伤人。”喝声未落,“呼”的一下,自树林中飞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宛如一只大铁锤,猛然砸向他后背。
小个子捕快心头一凛,急转回身,呼的一掌,将那“暗器”拍落,定睛看去,却是一只血淋淋的人头,相貌圆胖,正是他先前在客栈见过一面的徐镛,顿时神情大变。
高潜双眼看不清东西,听见呼喝之声,大喜道:“师父。”原来刚才那说话之人,正是他师父高风亮。
小个子捕快循声望去,只见一位面容清癯手持长剑年近半白的长衫汉子自大树背后缓缓走出,听见高潜刚才口称“师父”,知道来的又是一位高手,自已连这年轻人都斗不过,何况对方师徒二人联手?三十六计走为上,急忙纵到那黑布包裹前,正要抢了包裹就走,谁知刚一弯腰,高风亮便已从侧面飞掠而至,唰的一声,长剑圈转,拦腰横削。
小个子捕快吃了一惊,不及直起腰身,反手一刀,斜斜砍向对方小腹。高风亮猛吸一口气,小腹一缩,避了开去,寒芒暴闪,长剑已刺中对方手臂。小个子捕快“呀”的一声惊叫,再也顾不得捡拾地上的包裹,就地一滚,蹿出一丈余远,回头狠狠盯了高风亮一眼,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落荒而逃。
高风亮自在客栈里见到他,再到树林里,始终未听他开口说一句话,此时听见他受伤惊叫,竟是一个娇嫩清脆的少女嗓音,不禁为之一呆。待回过神来,再要去追时,那人转到大树背后,早已没了踪影。
高潜听见这女子的叫声,也吃了一惊,只觉似有几分耳熟,但此时双目疼痛钻心,却没有心思多想,颤声道:“师父,我的双眼被这,这女人毒瞎了。”
高风亮大惊,急忙奔近,仔细一看,见是石灰入眼,这才放心,道:“不碍事,溅入眼内的石灰不多,我扶你到河边用清水洗净,再敷点药就没事了。”高潜听罢,这才松口气。
高风亮拾起地上的黑布包裹,打开一看,里面除了十几锭白花花的银子,还有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块折叠整齐的羊皮,展开一看,那羊皮上面画着一条长城,两边注满地名,一看顶端标题,正是《大明国万里长城军事布防详图》,不由大喜道:“徐镛这老贼没有说谎,这地图果然在这包裹内。”
高潜喜道:“找到那张地图了么?太好了!师父,你杀了那老贼没有?”
高风亮将地图重新叠好装入信封贴身藏好,再将徐镛的人头装入包裹,负在背上,扶了高潜,一面朝树林外的小河边走去,一边说道:“我闯入那老贼房中,道明身份说明来意,他直吓得屁滚尿流。我略加审问,才知他也未曾见过那奸细,双方只是在书信中约定,今晚三更,对方扮做官差前来会面。他与那大块头捕快的对答,正是事先约定的暗号。若能对上暗号,他就将图纸放在银包内交给对方。十天之后,双方仍在这里相见。届时将由那奸细负责将他送出长城,去到鞑靼国。不过他运气实在太差,副宰相没做成,倒先做了一个无头鬼。”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高潜道:“这女奸细实在狡猾,她若直接来取地图,难免会有危险,若是花些银子请人同她一起假冒县衙里的官差,明里查房暗里接头,人人都道是差人办公,便绝不会有人怀疑她了。事情一办妥,她再将请来假扮公差的那人骗至树林一刀杀了,便万事大吉。”
高风亮一怔,问:“你说她将那大块头同伴杀了?”高潜点点头,将那女奸细暗算同伴的经过告诉了他。高风亮听罢,暗吃一惊,庆幸道:“幸好我沿着你留下的记号来得及时,倘若晚来片刻,只怕连你也遭了她的毒手。这女奸细心机如此之深,混迹于我大明边塞重地,实在是一大隐患。唉,可惜今天让她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