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高潜只不过打了一个盹的话,那这个盹未免打得太长了些。
昏昏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高潜忽然被一阵“喔喔喔”的鸡叫声惊醒,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头下有枕头身上有被子,扭头一瞧,看见师父躺在身边,正沉沉大睡。房间里亮着灯火。他以为这是在大将军府后院的斗室之中,也未在意,伸一个懒腰,正自闭目养神,忽地想起自己只不过伏在桌上打一个盹,怎么会
一惊之下,翻身坐起,举目四望,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陌生的房间,房间里还坐着一名白衣少女,双手支颐,正在灯下打盹。他的心猛然一跳,惊喜叫道:“红叶姑娘?!”原来这少女正是王越的义女红叶。
红叶蓦然惊醒,急忙起身,走到床边道:“高大哥,你醒了?”
高潜一头雾水,问:“红叶姑娘,这是什么地方?我,我和师父怎么会在这里?”
红叶倒杯茶给他喝下,道:“你问我,我还想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呢?昨天晚上,我”
高潜一怔,问:“昨天晚上?”
红叶点点头道:“是呀,你们已经昏迷好几个时辰,现在天都快亮了。昨天晚上,我正要上床睡觉,忽然有个人影在窗外砰砰敲了两下。我急忙推窗一瞧,那人却早已走掉,只留下一张纸条放在窗台上。我拾起一看,只见上面写着:高潜有难,请雇一辆马车于今晚亥时三刻在榆林城西三十里外十字坡坟场相救,切切。”
她瞧了高潜一眼,脸色微红,接着道:“我一瞧这事跟你有关,自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在镇上雇了一辆马车,连夜赶到十字坡乱葬岗,果然看见坟场上扔着两个大麻袋,打开一看,一个麻袋中装着你,一个麻袋中装着这位大叔,你俩都昏迷过去,叫也叫不醒,幸好麻袋扎得不紧,尚能透气,否则你们两个早就窒息过去。我忙请赶车的大叔将你两个抱上马车。我知道自打你上次行刺我义父之后,我义父和我大哥正在四处追杀你,不敢带你回榆林,便折向南行,走了二三十里,到这沙河村寻了一户人家,暂时将你俩安置在这间窑洞中。高大哥,你怎么会晕倒在那坟地上的麻袋里?你胸口,腿上受了伤,伤势重么?”
高潜见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直瞧着自己,满是关切之情,心中一甜,摇摇头道:“我受的只是轻伤,早已包扎过,并无大碍,你不用担心。”
红叶这才放心,又问:“你们怎么会到那坟地上去的呢?”
高潜皱眉道:“我也不知道,我和师父本来好好的待在大将大江客栈,昨天吃罢午饭睡着了,却不知怎么会到那坟地上去的,当真奇怪。”他本想说“我和师父本来好好的待在大将军府”,可一想他和王寇仇兄弟相认的事还不宜向她透露,所以便立即改口。
红叶听罢,也觉不可思议,指着躺在床上的高风亮道:“这位大叔是你师父么?”
高潜点头道:“正是。”忽然“哎哟”一声,想起师父深受内伤,不知如何,急忙上前,为他把把脉搏,见他脉象平和,这才放心,知他伤势尚未痊愈,仍需服药,可师父昨日开的药方已经遗失,好在他还记得,照方写下,叫来这户农家的男人,给了他一两银子,请他帮忙去镇上照着方子抓三服药来,剩下的银子全数给他当做酬劳。那汉子欢天喜地地去了。
高风亮服药之后,又呕出两口腥臭污血,睡到过午,也自醒转。但身虚力弱,尚不能下床。高潜把红叶的身份告诉了他,高风亮听说这便是当日冒险盗得钥匙将高潜救出明军大牢的大将府二小姐,心下甚是欢喜。高潜向他转述了红叶昨晚半夜相救二人的经过,高风亮听罢,久久皱眉不语。
下午时分,红叶依依不舍地看了高潜一眼,起身告辞,说自己若再不回去,只怕义父要担心了。高风亮瞧见她和高潜的神态,知道二人心中均有不舍之情,便道:“也好,潜儿,你送送红叶姑娘。”
待红叶走到门口,他又叮嘱道:“红叶姑娘,我和高潜的藏身之处,还请不要告诉大将军及少将军。”
红叶以为他是害怕父兄知道刺客高潜在此,会派人前来追杀,便点点头道:“大叔请放心,这个我理会得。”瞟了高潜一眼,轻声道:“我会再来看望你们的。”临走时,又给了那户农家一锭银子,叫那夫妇二人好好照料高潜和他师父。
红叶一走,高风亮便叫高潜关上房门,皱眉道:“潜儿,这事大有蹊跷。”
高潜点头道:“徒儿也是这么想的。咱们本来待在大将军府后院里,怎么会忽然昏迷过去,不省人事,被人扔到几十里以外的乱葬岗呢?如果说有人想对咱们不利,又怎地不趁着咱们昏迷之时将咱们给杀了呢?如果红叶说的是真话,那个深夜敲窗叫她来救咱们的人又是谁呢?”
高风亮想一下,忽然问道:“昨天中午,咱们睡着之前都吃了些什么?”高潜道:“我先喂师父吃了一碗稀粥,看见师父睡着,自己才吃午饭,刚吃到一半,便觉头脑发晕睡意上涌,打了几个呵欠,就伏在饭桌上睡着了”说到这里,忽地一惊,道,“难道,难道咱们吃的饭菜被人动了手脚?”
高风亮点头道:“我一醒来便感到口渴,想来咱们是被人下了蒙汗药。若在平时,以为师的医术,别人要下药下毒害咱们原也不容易,可当时为师身受重伤,昏昏沉沉,无心细辨,所以才着了别人的道儿。”
高潜怒道:“这,这会是谁干的?”高风亮看他一眼,示意他不要高声说话,以防隔墙有耳,又叫他把窗户关严实,这才脸色沉重地道:“前两天我跟送饭的丫环小盈闲聊时,得知王寇仇的亲兵队伍现在已改由宋剑飞来统领。”
高潜一怔,道:“他的亲兵队长不是欧阳猛么?听说欧阳猛是他的心腹随从,当他的亲兵队长已经当了好几年,怎么会突然撤换?”高风亮道:“据小盈说,欧阳猛和扈标有重要任务,出远门公干去了。”
高潜摇头道:“这事于理不通,就算欧阳猛出门公干,也无需撤换他的亲兵队长之职。”高风亮道:“除非王寇仇知道他再也不能回来了。”高潜一怔,道:“再也不能回来?”高风亮点点头道:“正是,所以我推想欧阳猛扈标二人出门公干是假,被人暗下毒手杀死了才是真。”
高潜大吃一惊,道:“被人暗下毒手?这是为什么?”高风亮边说边想,思路已越来越明析,道:“你想想,那天在响水镇喜相逢客栈中,听见我说出你的身世,知道你是平胡大将军王越之子的,共有几人?”
高潜道:“当时房中只有师父,雪娘姐和我三人,加上在窗外偷听的王寇仇,欧阳猛和扈标,一共是六个人。”高风亮道:“欧阳猛和扈标一死,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便少了两个,倘若你我师徒二人被人害死,知晓秘密的人便又少了两个。倘若雪娘这孩子再有个三长两短,那么知道这个大秘密的,便只剩下一个人了。”
高潜脸色一变,蓦地跳起,颤声道:“师父,你是说这一切都是,都是他一个人搞的鬼?”
高风亮缓缓点头道:“我早已觉出这小子城府极深,阳奉阴违,一直在敷衍咱们,但此事事关你身世大事,我也只好姑且相信他一次。尽管处处小心防范,不想到头来还是中了他的奸计。”
高潜将信将疑,皱眉问道:“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高风亮道:“看来他是不想认你这个大哥。”高潜忽地想起什么,道:“哎哟不好,照这么说来,只怕雪娘姐也是凶多吉少。”高风亮想起王寇仇第一次见到方雪娘时的神态,叹口气说:“雪娘这孩子,也真够可怜,虽然暂时应无性命之忧,但日后唉,只怕终不免要为这畜生所害。”
高潜听师父推断方雪娘眼下并无性命之忧,这才放心,又思索道:“假若他真要置咱们师徒于死地,咱们从昨日中午被迷倒到半夜里被红叶救起,这中间他可以说有大把机会,又怎会容咱们活着离开大将军府?他把咱们迷晕之后却并不动手杀咱们,而是将咱们装入麻袋扔到十字坡乱葬岗,这又是什么用意呢?”
高风亮咳嗽一声,皱眉道:“这也正是为师百思不解之结。眼下你我均有伤在身,倒也不急于一时,待咱们师徒养好伤,再慢慢调查,总要将事情弄个水落石出。我瞧红叶姑娘对你颇有情义,你可千万别在她面前露了口风。”
高潜面色一红,低头道:“徒儿知道。”
过了三天,红叶果然又雇了一辆马车,来到沙河村看望他们,见他师徒二人伤势大为好转,也自欢喜。陪着高潜说了一会儿话,便即起身离去。
再过得数日,高潜胸口和腿上的伤口已渐渐愈合,体力也恢复如常。高风亮所中的五毒掌的毒也早已化尽,不再呕血,伤势已好了七八成,另开了一剂清凉解毒填精补血的方子,自行养气调理。
几天未曾练剑,高潜只觉技痒。这一天清晨,起了个大早,天未大亮,便携剑来到沙河村后面的沙河边,刚练得几招,忽然想起那天鬼面七杀的老大对他说的那句话,“你虽博采众长,却未能融会贯通,为己所用,一遇劲敌,所学虽杂,却无一招可用”,登时闷闷不乐,没了心情,还剑入鞘,坐在石头上发起呆来。因为心里老想着这句话,一连几天,都有些神思恍惚。高风亮问了他两句,他却答非所问,又见他时而呆呆出神皱眉冥想,时而拔出剑来比比划划,知道他正在潜心反思生平所学,假若能豁然贯通,武功方面自会步入一个更高更新的境界,心中暗自替他高兴。一连几天,竟不和他说一句话,以免打乱他的思路。
这时高风亮伤势已好,师徒二人只等红叶再来,向她道谢之后,便即离去。
又等了两天,不见红叶再来,高风亮因有要事在身,不想再等,但自己师徒二人性命都是这小姑娘救的,养伤期间又多蒙照看,假若伤势一好便不辞而别,未免太失礼数,便想写一封短信,留给那对农家夫妇,假如红叶再来,就请转交给她。
这日早间,正要提笔写信,忽听外面马铃叮当声响,高潜急忙迎出窑洞,果然看见红叶从马车上跳下来,不由心中一喜。
红叶拉住他的手道:“我义父伤势已好,这几天管得我紧,没空偷跑出来看你。高大哥,你想我么?”
高潜心中虽然也盼望着与她相见,但见她乍一相逢,就这么直接发问,却不禁有些脸红,讷讷地道:“我,我其实也很想念你。”红叶面颊绯红,低声道:“我也很想你呢。”她本是个害羞少女,此时情窦初开,说话行事竟大胆了许多。
两人走进房来,高风亮听见他俩在屋外的对话,忽然心中一动,问道:“红叶姑娘,大将军伤势已好,少将军不用再为他代理军务,一定清闲了许多吧?”红叶摇头道:“那也不见得,我大哥这一向好像特别忙碌,整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知在瞎忙些什么,有时连我义父也找不着他。”高潜听罢,与师父对望一眼,两人心中均自暗想:这小子果然背着大将军有所动作。
红叶刚一坐下,只听外面又传来一阵车马辚辚声,竟又有一辆马车由远而近,驶到窑洞门口停下来。高风亮师徒二人脸色微变,交换一记眼色,均右手轻轻按住剑柄,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红叶道:“我去看看是谁来了。”正要起身走出,只听脚步声响,早有一人自窑洞外奔入房来,高风亮师徒二人定睛一看,却是方雪娘。
高潜又惊又喜,叫声:“雪娘姐。”迎上前来,拉住她的手,见她脸色苍白,面容憔悴,半个多月时间不见,竟然消瘦了许多,而且眼圈红肿,表情委屈,不由大吃一惊,忙问:“雪娘姐,你怎么啦?”
高风亮见到方雪娘这般憔悴不堪欲语无言的样子,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忙咳嗽一声,指着红叶道:“雪娘,这位是王大将军的义女,少将军王寇仇的义妹红叶姑娘。”又把方雪娘的身份对红叶说了。
两个女子相互见礼。红叶见高潜与方雪娘相见甚是亲热,猜想他两青梅竹马的关系定然非比寻常,心下顿生失落之情,又见方雪娘瞧着自己,表情略带尴尬,知道她有话不便当着自己的面说,跟高潜说了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就匆忙起身,识趣地告辞而去。
外人一走,方雪娘忽然一把扑到高风亮怀中,叫声“义父”,委屈的眼泪早已流了下来。高风亮扶住她瘦削的肩膀,温言说道:“丫头,别哭,告诉义父,是不是王寇仇这小子欺侮你了?”方雪娘哽咽地点了点头。
高潜按剑怒道:“王寇仇这小子,他,他竟敢欺侮你,我非找他算账不可。”
原来王寇仇暗中将高风亮等三人接到大将军府,并且将方雪娘与高风亮师徒二人的住处安排得相距甚远,其实是大有深意的。
方雪娘住进大将军府的第一天晚上,王寇仇便来到她的房间,说他自打在喜相逢客栈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便惊为天人,深深地为她的美貌和气质所倾倒,顿生爱慕之心,暗暗发誓一定要得到她。接着又坐在她房中直到深夜不肯离去,还涎着脸对她说了不少不堪入耳的疯言疯语。方雪娘又惊又怒,严辞拒绝,并且告诉他,自己已心有所属,劝他死了这条心。
王寇仇第一天晚上没有得逞,此后一连几天,每晚都到她房中骚扰她,不但厚颜无耻出言挑逗,而且还动手动脚十分放肆。方雪娘终于忍无可忍,当即翻脸,将他赶出房去。王寇仇见她平日言语之中对义弟高潜颇为关心,又听她说过“早已心有所属”的话,知道她心中所恋的定是高潜,不由大起嫉妒之心,恨声威胁道:“你别忘记高潜这小子认祖归宗的事还得靠本少将军费心出力,你要是惹得我不高兴,那小子的事哼,哼。”
方雪娘听他这样一说,顿时心头一沉,假若潜弟的身世大事因为她而起什么变故,那他一定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王寇仇见她被自己吓住,心下颇为得意,趁机在她脸上轻薄一吻,嘻笑而去。方雪娘受此屈辱,掩面而泣,一夜未眠,第二天便去到后院,本想将这件事告诉高潜,却见他一心只想着自己的身世大事,对她漠不关心,浑不在意,心下又是委屈,又上失望,怏怏而归。一气之下,竟再也不去后院。
王寇仇有恃无恐,整日里仍旧对她纠缠不休。方雪娘人虽柔弱,性格却极是刚强,既不想委屈求全,又怕惹恼王寇仇,万一他一怒之下坏了高潜的大事,那她就太对不起自己这位潜弟了。无奈之下,只好忍气吞声,平日里对王寇仇的那些疯言疯语只做不知,一旦对方真的动起手来,她即手持剪刀以死相拒。一连十几天,王寇仇竟不能得逞。
这一天傍晚时分,王寇仇又来到她的住处,正淫声秽气纠缠不止,忽听屋外传来咕咕两声鸽子的叫唤声,他脸色微变,急忙放开方雪娘,推窗呼哨一声,一只白色的信鸽便从屋顶盘旋而下,落在窗台上。他自信鸽身上取下一张纸条,走开两步,背对着方雪娘细看起来。
方雪娘正自好奇,忽然发现他所站的位置正是自己的梳妆台前,他手中拿着的纸条正好映在镜子里,她悄悄走近两步,正好将镜子中的字迹瞧得清楚。只见上面写着:
鬼面七杀出师不利,未能得手。阁下既已将两名猎物迷倒,鬼面七杀愿遵嘱于今夜子时正在城西三十里十字坡乱葬岗相候。明日一早,必将猎物人头奉上。
乌鸦即日
王寇仇读完短信,竟不再看她一眼,掉头便走。方雪娘虽然未曾行走江湖,却也听义父向她和高潜讲述江湖轶事时说起过,在江湖杀手行业中,杀手的外号叫做猎人,被杀的人叫猎物,而沟通雇主与杀手,坐收佣全的中间人便叫做乌鸦。
方雪娘见这短信中既有“鬼面七杀”“猎物”,又有“乌鸦”等字样,心中早已起疑,乘着王寇仇不备,急忙悄悄跟上去,想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鬼明堂。
只见王寇仇脚步匆匆回到自己房里,拿出两条脏兮兮的麻布袋,直奔后院而去。方雪娘心中一紧:他去往后院,难道此事与义父和潜弟他们有关?急忙跟随而去。
后院极是偏僻,少有人走动。王寇仇手拿两条麻袋,直奔高风亮师徒二人所住房间,进去之后,立即反手将门关紧。方雪娘见他鬼鬼祟祟,疑心大起,踮起脚尖悄然走近,用手指蘸上口水点破窗纸向里一瞧,不由大吃一惊。只见义父和高潜二人似乎受了伤,义父一动不动躺在床上,高潜却伏在桌子上直打呼噜,王寇仇推门进来二人居然毫不惊醒,看来是早已中了王寇仇的暗算,被药物迷晕过去。
王寇仇在屋中推推高风亮,又推推高潜,见二人均无反应,便嘿嘿冷笑两声,打开麻袋,把他师徒二人分别套入麻袋内,用绳子将袋口扎好,然后打开房门,方雪娘吓了一跳,急忙闪到一根大石柱后面躲起来。王寇仇探头察看,眼见四下无人,急忙提起一个麻袋,扔到后院花园的假山下面,然后折回头,将另一个麻袋扛出来,放到一处。
这时刚巧有两名家丁远远地从走廊中经过,王寇仇大声把他俩唤过来,指着两个脏兮兮的麻袋说自己养的两条狼犬得瘟病死了,尸体就装在这麻袋里,叫他俩连夜用马车拉到城外十字坡坟场扔掉。路上千万不可打开袋子,以免传染上瘟病。也不要对人说起此事,以免引起恐慌。两名家丁见是少将军的吩咐,自然深信不疑,赶紧回头准备马车去了。
王寇仇忙完这一切,才大大的松口气,就在假山边的水池中洗了手,转身回前院而去。方雪娘以为他还要打什么鬼主意,仍旧暗中跟随。却不知王寇仇本是武功高强之人,先前行事匆忙,不及细察,所以未曾发现方雪娘跟踪自己。此时心神一定,耳目顿时灵醒,方雪娘跟在后面躲躲闪闪只走得两三步,便立即为他所察。
王寇仇紧走几步,突然回身,喝道:“什么人,出来。”呼地一掌,朝走廊边的花木丛中劈去。待听见惊叫之声,才知躲在花木丛中暗中跟踪自己的人是方雪娘,一惊之下,掌力已发,早已收势不住,危急中只得掌锋略偏,掌沿贴着方雪娘耳畔擦过,硬生生击在走廊的雕花护拦上,登时木屑纷飞,将那一段护栏击得粉碎。
方雪娘吓得脸色苍白,早已呆住。王寇仇见她跟在自己后面,刚才的事多半已被她看见,脸色一变,旋即宁定,拉住她的手臂一扯,将她拖入走廊边的一间斗室内,关上门道:“你敢跟踪我?快说,你都看见了什么?”
方雪娘惊魂甫定,怒道:“你既然答应潜弟要帮他在你父亲面前说好话,使他们父子相认,为何却要反悔?高潜是你的亲生兄长,你为何要请外面的杀手来暗害他?”
王寇仇脸肉抽动,盯着她咬牙道:“这么说来,你什么都知道了?”方雪娘“哼”了一声,怒目相向,脸现鄙夷之色。
王寇仇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不怕老实告诉你,就算高潜真的是我亲兄长,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与他相认,更不会让他跟我父亲相认。那天在喜相逢客栈我叫他一声大哥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因为当时我身边只带了欧阳猛和扈标二人,那高风亮既然是高潜的师父,武功比之高潜一定只高不低,倘若我们贸然动手,只怕不是他师徒二人对手。但若就此放他们离去,今后要找到他们只怕也并非易事。当下之计,只有先将他师徒二人稳住,将他们骗至榆林大将军府软禁起来,再慢慢想法将二人除去。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一看见你顿时便神魂颠倒,一见钟情,心想不管怎样,先将你留在身边再说。我婉言将你三人接到大将军府,将你和他们两个的住处分别安排在前后院,一是为了方便我接近你,二是为了方便对付高风亮师徒二人。为了不使消息泄露出去,过了两天,我便把知道内情的欧阳猛和扈标二人给悄悄处理掉了。”说到这里,他右手一提,作了一个杀头的动作。
方雪娘瞧见他满脸杀气,不由激灵灵打个寒颤,道:“难怪这些天一直不见欧阳猛和扈标二人,连你的亲兵队长也换成了宋剑飞,原来他二人早已遭了你的毒手。其实此时我义父和高潜两个都已在你掌控之中,你要自己动手杀死他们也非难事,又何必玩出这么多花招来?”
王寇仇道:“我的确很想除掉高风亮和高潜这对心腹大患,但有几条原则却绝对不能违背,第一不能下毒,高风亮为人精明,医术精湛,想在他面前下毒,那是班门弄斧,绝对讨不到好处;第二,不能由我亲自动手;第三,我绝不会指派我身边的亲信或是大将军府和明军队伍中的任何一个人动手。”
方雪娘问:“这是为什么?”王寇仇道:“原因有二:其一,假如我这么做,万一事情失败,不但打草惊蛇,反而还会暴露自己,惹火上身。其二,我这个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就算我能成功将二人除去,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日后我父亲知道事情真相,我这一辈子就算完了。所以高风亮师徒二人一定要杀,但这件事要做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绝对不能跟我扯上半点关系,就算日后父亲知道高潜是他儿子也绝对疑心不到我头上来。”
方雪娘道:“既然你怕你父亲怪罪,何不干脆将我义父和高潜交出来,让你父亲处理。你父亲一直将我义父和高潜视作大仇人,你将二人交出,你父亲必杀二人无疑。”
王寇仇道:“那也未必。高风亮见到我父亲之后,一定会拼死说出高潜的身世。”方雪娘道:“空口无凭,王大将军岂会相信?”
王寇仇道:“我父亲是个极为慎重持重之人,就算当时不信,事后他也会派人调查。只要高风亮说的是真话,真相迟早都会被调查出来。”
方雪娘渐渐明白过来,道:“既不能亲自动手,又不能借刀杀人,所以你只好花钱请杀手来对付我义父和高潜,是不是?”
王寇仇点点头道:“其实我一直在等待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那一天,机会终于来临。我探知朝廷叛臣徐镛要在平房沟与鞑靼奸细碰头,我想那鞑靼奸细既敢混进边镇却又不为我等所觉,必定是个胆大心细武功高强的人。所以我说动高风亮师徒二人,要他俩去对付那奸细,让他们先斗个两败俱伤,我再请鬼面七杀出面来收拾他们两个。鬼面七杀一共由七人组成,是江湖上最可怕的杀手集团。这个计划本是万无一失,谁知鬼面七杀徒有虚名,成事不足,不但让高风亮师徒二人逃回,七名杀手中反而伤亡六人。”
方雪娘恍然大悟,道:“我义父和潜弟身上的伤,便是由此而来,是不是?”
王寇仇点点头,道:“高风亮师徒二人虽未被杀,但重伤而归,却给了我一个大好机会。”方雪娘已然明白过来,道:“你趁我义父重伤之下,无心防范,在饮食中下了迷药,将他二人迷倒,是不是?”王寇仇道:“是的,迷药是我亲自下的,分量很重,我敢保证他俩昏睡到明天天亮也不会醒。”
方雪娘道:“你将我义父和高潜迷倒之后装入麻袋,命人拖去扔到十字坡乱葬岗,而你早已约好鬼面七杀,叫他们于今夜子时赶到十字坡将我义父二人杀死。鬼面七杀虽只剩下一些伤兵残将,但要对付两个昏迷不醒的人却已绰绰有余。”
王寇仇信心十足地道:“不错,这次他们若还不能割下高风亮师徒二人的头来,那就实在太无用了。”方雪娘猜度道:“你从来没有直接与鬼面七杀联系过,你的指令是通过中间人传到鬼面七杀手上的,而你与中间人的联系,也一直靠飞鸽传书,匿名联络,他们不知道你是谁,你也从没见过他们。如此一来,不管事情成不成功,日后会不会东窗事发,都完全和你扯不上关系。你这招明哲保身,借刀杀人之计,实在是高明之至。”
王寇仇听出她话中讥讽之意,不由冷笑一声道:“我知道你心中只有高潜这小子,所以将本少爷的一片真心当作驴肝肺,现在本少爷将他一刀杀了,看你以后还有什么指望。”
方雪娘脸色一变,盯着他恨声问道:“我潜弟武功高强,作战勇敢,你们王家镇守三边正需要这样的人才,你若认了他这个兄长,你父亲若认了他这个儿子,对你们王家来说只有好处,绝没有半点坏处。你为什么偏偏要将他视为心腹大患,一定要置他于死地而后快呢?”
王寇仇不屑地“哼”了一声,道:“只有好处,绝没半点坏处,那也只怕未必。”
方雪娘睁大眼睛奇道:“又有什么坏处呢?”
王寇仇看她一眼,道:“你可知道朝廷给我父亲封的是什么官职爵位?”
方雪娘道:“你父亲乃平胡大将军,世袭威宁伯”说到“世袭威宁伯”这五个字,心中一动,忽然明白过来,失声道,“原来你是怕他抢走”
王寇仇脸现杀机,点头道:“不错,根据大明官制,世袭爵位一向传长不传幼,我若认了这个大哥,我父亲若认了他这个儿子,日后伯爵之位必定由他来袭荫,而我追随父亲镇守三边,冲锋陷阵,出生入死,却什么也得不到。他这个半路杀出的‘大哥’寸功未立,凭什么跟我争夺父亲的世袭爵位?当断不断,必有后乱,与其日后祸起萧墙,不如此时先下手为强,及早铲除这个祸根。”
方雪娘杏眼圆睁,浑身轻颤,真恨不得扑到他身上狠狠咬他几口,恨声说道:“原来你处心积虑要杀我义父和高潜却是因了这个缘故。为了争夺爵位,竟然不顾兄弟之情,对自己的亲哥哥暗下毒手,你,你这世上再也找不出比你更卑鄙阴险的人了你,你我真恨不得杀了你为义父和潜弟报仇。”
王寇仇见她桃腮带怒,双眸含嗔,生起气来竟别有风情,一呆之下,色心顿起,忽然冲上前来,一把将她窈窕的身躯拥入怀中,口喘粗气,直往她脸腮吻去。
方雪娘大惊失色,怒道:“干什么?”手臂一抬,叭的一记耳光,重重打在他脸上。
王寇仇不怒反笑,瞧着她脸腮涨红,娇喘吁吁的模样,只觉分外俏丽,早已心旌摇荡,神魂颠倒,双目中欲火大炽,淫笑声中,将她抱得更紧。方雪娘身子后仰,左躲右闪,拼死挣扎。
王寇仇连吻几下,都未能挨到她的脸,欲火攻心之下,忽地心生一计,嘿嘿一笑道:“我知道你对那位潜弟有情有义,本少爷今天就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现在从了我,我马上放出信鸽,叫‘乌鸦’通知鬼面七杀取消今晚的杀人行动。”
方雪娘心口猛然一跳,问:“你说的是真的?你肯放过我义父和潜弟?”
王寇仇色心既起,欲火难耐,狞笑道:“当然是真的。好姐姐,我对你一片痴情,你,你就快点从了我吧。”
方雪娘脸色苍白,想一想,忽然眼圈一红,正色道:“你,你说话可要算数?”王寇仇道:“当然算数,你是我王寇仇这一辈子最爱的女人,我骗谁也不会骗你。”见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竟不再挣扎反抗,显然是答应他了,不由大喜,双手一扯,将她身上的衣裙褪了下来,露出雪白的肌肤。王寇仇在喉咙深处低吼一声,一把将她推倒在桌子上。
方雪娘上齿紧紧咬往下唇,偏过头去,任他粗鲁地压在自己身上。双目紧闭,睫毛微颤,两颗冰凉的泪珠滚落下来
半个时辰之后,方雪娘脸色苍白,衣衫不整疲惫不堪地回到房间,回想起刚才屈辱难堪的一幕,不由凄然泪下。原本以为自己受辱之后能救得义父和潜弟二人性命,谁知王寇仇完事之后,竟再也不提救人之事,心满意足大笑而去。方雪娘心知被骗,惊怒交加,悔恨交集,真恨不得扑上去跟他拼命。但转念一想,眼下之际自己生死宠辱已不打紧,要紧的是义父和高潜危在旦夕,怎生想个法子救得二人性命才好。虽然身体虚弱,心中气苦,却也不得不强打精神回到自己房中另想办法。
此时已是戊牌时分,只怕那两个家丁早已将两只麻袋扔到十字坡乱葬岗了,怎样想个法子赶在子夜鬼面七杀动手之前将义父和潜弟救出呢?自己偷偷溜出大将军府去救他们?肯定不行。王寇仇为防她逃走,早已交待前后门守卫,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得放她走出大将军府一步。如今之际,只有想办法请别人帮忙救人。可眼下她身处大将军府,身边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又请得动谁呢?
正自为难,忽地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平胡大将军王越的义女,大将军府的二小姐红叶。她曾听高潜说起上次狱中脱险的经过,凭一个女人的直觉,她知道这位红叶姑娘对高潜颇有情义。如果知道高潜有难,她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当下急忙向门外的丫环问明二小姐的住处,写了一张纸条,悄然来到她的闺房前,叩了两下窗户,扔下纸条,然后闪身躲进花丛后边细细观察,只见二小姐红叶见到纸条果然大为紧张,连夜出门而去,这才放下心来。
她一夜未睡,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看见二小姐悄然回府。心想她出去耽搁这么久,自然是救到了潜弟他们,并且已将他们安置妥当才回来。一面暗自感激,一面暗暗盘算,既然义父他们已经脱险,怎生想个法子逃出这牢笼与他们见上一面呢?
晚上时分,王寇仇带着满身酒气闯入她房中。方雪娘见他脸色阴沉,双眉紧锁,知道他正为高潜二人被人救走,自己借刀杀人的计划落空而烦恼,心下虽喜,脸上却不动声色。王寇仇已有几分酒意,忽地一把将她推倒在床上,猛然扑上去。方雪娘目光空洞,面无表情,就像一个木头人似的任其蹂躏,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个人
如此一连几天,王寇仇只道她已回心转意,加之自己另有要事,对她的看护已不那么严。这一天,方雪娘看见二小姐红叶出门,在门口上了一辆马车,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猜想她多半是要去探望高潜,急忙趁护卫不备,从侧门偷偷溜出,也雇了一辆马车,跟踪红叶的马车而去。皇天不负苦心人,终教她在这窑洞中见到了义父义弟二人。
听方雪娘诉说完别后情形,高潜不由怒火中烧,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按剑跳起,骂道:“王寇仇这个衣冠禽兽,他竟敢这样欺侮你,我,我这就去杀了他。”
高风亮拦住他道:“原来从一开始,咱们就落入了王寇仇的圈套,就连鬼面七杀也是他请来的,当真让人意想不到。咱们在乱葬岗被人救走,他的杀人计划再次落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咱们这一去,只怕是自投罗网。”
方雪娘点头道:“正是,你们两个是他承袭父爵的绊脚石,他早已将义父和潜弟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此刻一定派人在到处寻找你俩的下落。咱们一去,便正中了他的奸计。”
高潜怒气冲冲地坐下,道:“那该怎么办,他欺辱雪娘姐如此之甚,害得咱们如此之惨,难道就这么白白放过他?”
高风亮道:“这笔账自然要找他算,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咱们若杀了他,日后你又怎么还能跟王将军父子相认?”高潜一想,今日若图一时之快杀死自己的亲生弟弟,日后实无面目去认生身之父,不由心下默然。
高风亮见他不再冲动,这才放心,想一想道:“如何对付王寇仇,咱们得从长计议。既然雪娘能找到咱们的藏身之处,只怕王寇仇也很快会找到这里来。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先另觅落脚之处,再作打算吧。”高潜和方雪娘二人点头称是。
三人略作收拾,又给了那对农民夫妇一两银子,这才离开窑洞。出了沙河村,过了沙河,到镇上雇一辆马车。三人同坐,放下车帘,往东走十余里,下车之后将车夫打发走,这才另雇马车折向南行,一路疾驰。晚间时分,已行出一百余里,到得绥德境内的四十里铺。
在镇尾寻了间偏僻小店,高风亮师徒同住一间双人房,方雪娘住在隔壁单间。奔波一天,三人都已累了,早早上床休息,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高潜去叫方雪娘出来吃早饭,却发现房门虚掩里面早已没人,四下一瞧,看见桌上放着一封书信。心中暗叫不妙,急忙打开一看,只见上面用娟秀字迹写着:
义父,潜弟:
我有要事去办,数日后必回,请在此相候。
雪娘字
高潜大吃一惊,急忙奔回房中,叫道:“师父,雪娘姐走了。这事大有蹊跷,莫非是被王寇仇抓走了,故意留下一封书信迷惑咱们?”
高风亮看了信之后,眉头微皱,道:“这信是雪娘的笔迹,而且字迹工整,不似伪造,也不像是危急之下草就,雪娘应该不会有危险。”
高潜道:“那她一个女儿家,孤身一人,又会去到那里?”
高风亮看着信道:“雪娘这孩子一向处事稳重,不用旁人操心,她既然说有要事去办,叫咱们在此等她,咱们不妨等上几日,她一回来不就什么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