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他们被谴出天鹅堡。那声音甜美的女孩引领他们到城堡大门,吩咐守卫放下吊桥,她的目光中怀着深深的怜悯。她是在可怜我们,吉森想。他记得那日在会客厅,女孩曾经说过,她一点儿都不欢迎几人,那是她在为几人担忧。虽然听命于天鹅堡夫人,但这姑娘的心底却存着一丝善意。
她不该留在这种地方,如果我可以,我会带她走。吉森在心里说。但两名守卫将长矛横在他们与女孩之间。从眼角的余光中,吉森发现守卫的瞳孔是红色,这次他相信自己没有看走眼,那的确是红色,鲜血一样的红。又是鲜血,吉森想到鲜血浇灌而成的那棵树,胃里一阵痉挛。他装作茫然顺从地跟随贵族及其仆人走上吊桥。
当日在中厅,当着天鹅堡夫人的面,吉森咬破了左手食指,让鲜血滴落白泥里。实际上,他咬破的不是自己的手指,而是原本藏于舌头下方的一个血包——杂耍自然少不了这种小伎俩,道具更是需要随身携带。眼看贵族及其仆人在效忠里斯塔雅之后都变得恍惚而迷惘,他便依样画葫芦,装出一副痴呆样。结果,他骗过了所有人。
离开城堡后,吉森跟随其余两人走出山谷,进入森林。若不是有两人带路,吉森怀疑自己根本走不出这森林。是天鹅堡夫人给了贵族和他的仆人指示,只有丧失自我意识的大脑才能感受到。
在森林中走了很久,吉森仍不敢放松警惕,他继续伪装,直到走出森林后,方长出了一口气。“嘿。”他对贵族说话,但这家伙根本不理睬他。他跑到贵族前面,给了对方一巴掌,对方仍然木讷呆板地行走,仿佛被打的是别人。吉森庆幸自己没有变成这样,他想起阿芙拉,她曾说他不该来,她原本也没打算要他同行,但她最终还是没有阻止他。他真不知道自己对阿芙拉应该是恨还是感谢。
三人再次经过那荒废了的村落,径直走向港口。当看见那长长的木造码头时,贵族忽然停下脚步,“我怎么在这儿?”他一脸迷茫,看向年轻仆人,唤醒他,“我好像睡了一觉……”“我也是”仆人答,“我们为什么会在这儿?”
他们忘记了,吉森想。两人不约而同看向他,他只得装出一副茫然的表情,“我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贵族和仆人纷纷摇头,当然,这问题的答案只有他知晓。
“我的仆人和那位小姐呢?”
“小姐自然是回到小姐的府中。”吉森耸耸肩,“你的仆人定是怕了此岛,偷偷溜走了吧。”
三人来到码头,此时的码头完全不同于来时的冷清,数十人蜂拥着挤向一条大船。
“像是在逃难。”吉森道。
“没错,他们的确是在逃难,这些人几乎带上了自己的全部家当。”贵族道,“如果把那些家当撇到一边,我敢说能再装下两倍的人。”
吉森点头,“你观察得很仔细。也许我们应该一同逃难。”
“逃难?”贵族笑了,“我们为什么要逃难?虽然尼维埃的传说很可怕,但我还不至于胆怯到如此。”他说得好像自己多么勇敢,想到他当时在血树面前吓得面色惨白,吉森就忍不住想笑。“你不怕我倒是怕了,如果你想留在这儿,我不奉陪。”吉森道。
“难道你不觉得事情有些诡异吗?”贵族皱眉,“我们为什么会不约而同睡着?”
“或许这岛上真的不太平。”吉森嘟哝着,“你不会想呆在岛上调查真相吧。”他知道贵族没这个胆量。于是,他率先走向人群,经人推搡、挤兑、谩骂和诅咒之后,他挤上了船。贵族和仆人也挤进了人潮中。等到最后一个人上船后,船舱已经挤得满满的,一部分人只能睡在甲板上。
贵族很快和一位女孩聊得喜笑颜开,他如此轻松就将阿芙拉赶出脑海,这让吉森惊讶。换做他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何况,他和阿芙拉已经……那晚,她开得旺盛,他爱得炽烈。她的甘醇和甜美让他痴迷沉醉,久久不愿美梦醒来。
……云雨之后,她让他走,却又在他转身后叫住他,“我将要去往哀嚎之家,你会跟我一起去吗?”他转身茫然地看着她,没有回答。她自嘲一笑,“你当然不会,现在的你连我说什么都不懂。你甚至不会记得曾发生过什么。”她挥挥手,“去吧,吉森。”
甲板上有一位粗犷的中年汉子,他的腰带上别着一个酒壶,闲来无事总是会喝上几口。黄昏时,他在甲板上睡着了,仰躺着,口水自嘴角流淌,骨溜溜的大肚子随着呼吸起伏波动,呼噜声震天作响。夜晚来临时,酒鬼的呼噜仍旧打个不停,吵得吉森无法安睡。他翻身坐起,船上只晃荡着两盏灯,光线昏暗,他只得小心翼翼地盯紧脚下,跨过一个个熟睡之人的身躯,循着那呼噜声的源头,他来到大肚子面前。此时,他真想在这肚子上踹上一脚。他站在那儿犹豫。
但此时却发生了一件诡异之事。
那圆滚滚的肚子忽然发出声音,“踢我吧,踢我吧。”声音尖细稚嫩,宛如一个小女孩在说话。吉森讶异地盯着大肚子,认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肚子却再次“开口”,“我都忍受不了自己啦,踢我吧,踢死我吧。”吉森吓得浑身一激灵,本能地朝着让他恐惧的肚子踹了一脚,这一脚力度不轻,中年汉子立时醒来,他双眼迷茫地环顾四周,恼怒地咒骂了几句,居然只是翻了个身继续睡去,呼噜声隔不久再次响起。
“你最好踢到他睡不着为止。”小女孩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是自吉森身后传来。他惊诧地回头,借着昏暗的光线,他果真看见了一个小女孩。女孩有着蓬松卷发和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身穿无袖纱裙,身高和吉森差了一大截,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
他盯着女孩,“刚才是你在说话?”
女孩眨巴着大眼睛,“不然你真的以为是肚子在说话?”
吉森笑了,“没有,我猜他可能是怀了孕,而且腹中女孩已经会说话。”
“你是在拐着弯骂我”女孩哼了一声,“我只是想帮你做个决定而已。”
“你也睡不着?”
“这么吵当然睡不着。”
“那你为什么不来踢他一脚?”
“这是个好提议”女孩道,“可我是个女孩子,爷爷告诉我,我应该做个淑女,不该做的事绝对不能做。”
“所以你就使诈让我踢他喽?这一样不是淑女该有的作为。”
女孩冷笑,“所谓淑女,不过是利用自己的温顺得体来让男人甘心为自己做事。”
“噢?”这倒是正解,但自一个小女孩口中说出,让他感觉怪怪的。
“如果你还想睡觉,最好听淑女的话,多踹这大肚子几脚。”女孩说。
“瞧,我还真想为淑女服务,但我现在忽然不想睡了。”吉森道,“你穿得很少,不会冷吗?”
“一点儿都不,我早就适应了严寒,在尼维埃的时候,我恨不得成天泡在水中才能让自己的心舒坦下来。而现在海风扑面,我感觉刚刚好。”
奇怪的女孩。“你一个人?”
“和我爷爷。”女孩答,“你似乎对我很感兴趣。”
“没错,因为你刚才让肚子说话,告诉我,那是不是巫术?”
“巫术?你们这里的人在面对无法理解之事时,总是喜欢将其形容为巫术。”女孩不屑地冷哼,“无知固然不可取,但尚不及愚昧可怕。那不是巫术,那是我们极地人与生俱来的本领。”
被一个女孩视作愚昧之人,让吉森颇为窘迫,但他在意的却不是这个。“你们是极地人”吉森说,“你指的可是极北寒雪地带?”女孩点头。
“据传说,那儿没人居住。”吉森道。
“那是因为你们之中没人真正到过极地,那儿的寒冷除了我们极地人没人能承受,我见过你们之中有人冻死在极地外围。因为这,你们便觉得极地中不会有人类居住。”
事实可能果真如此,但……“你说你是极地人,我凭什么相信?”
女孩轻蔑一笑,她开口,“众口悠悠。”声音却自吉森背后传来,他大惊转身,发出声音的竟是脚后方的一个酒瓶;“只要我想,我就可以让一切事物成为我的嘴。”女孩说,声音发自脚下波涛汹涌的大海中的鱼儿,夹杂着海水拍击船身的声音,和呜咽的风声;“我们称呼其为众口悠悠。”声音发自高高的桅杆上方栖息的一只鹦鹉;“这是我们的雪之女神送给我们的礼物。”最后,声音从吉森自己的口中响起。
这简直是在做梦,他痴痴地看着女孩,惊讶道久久回不过神。
“在我们极地,由于大雪常年堵住房门,出行不便,我们便通过‘众口悠悠’来互相交流。”女孩补充道。
“你吓到了他。”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甲板上坐起一人。这是一个老人,花白胡须长约半尺,连同头上白发一起随风飘扬,生满皱纹的脸犹如晒干了的核桃。“这不是一个淑女该做的事,赛瓦。”“我只是想向他证实我们是极地人。”叫赛瓦的女孩道。“好了,你已经做到了,回来乖乖睡觉。”赛瓦听话地走到老人身旁,蜷缩着躺下。
可爱又可怕的小女孩。在回到自己睡觉的地方时,吉森如此想。此时那酒鬼的呼噜声逐渐消退,吉森打了个哈欠,陷入梦乡。
翌日,吉森发觉自己身无分文,奥伦克留给他的钱已被花光。小女孩赛瓦送给他抹了蜂蜜的面包和干奶酪,他窘迫着接受。“我会还给你。”吉森道。
“可以”赛瓦抿嘴一笑,她有着和阿芙拉一样的紫眸。“但我要讨回的可不止这些。”
“噢?”吉森蹙眉,“倘使利息过于昂贵,我可没福消受你送的美食。”
“你倒是很机警。”女孩似是在夸赞他,“嘿,小子,我只是想知道一些事罢了。”
“你叫我小子”吉森惊愕,“可你才十岁——”
“或许我该称呼你为金发小子?”赛瓦咯咯笑道,“不必把时间花费在计较这种小事上,瞧,我爷爷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吉森无奈,“好吧,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
“听说海岛‘盛夏’的地面下有一种红色、会发光发热的石头,人们称之为‘密鲁拉之石’。据说就是这种石头让尼维埃保持盛夏的炎热——你可知道密鲁拉之石在哪?”
“我没听说过密鲁拉之石。”吉森道,“我猜这一定又是一个蹩脚的故事,偏偏有傻瓜愿意相信。”
“我不是傻瓜”赛瓦冷冷纠正,“明明是你自己孤陋寡闻。”
吉森露出他一贯的笑容,“赛瓦小姐,既然你博学多才,又何必请教我问题呢?”
女孩面现愁容,“看来知道密鲁拉之石的人少之又少,我询问的人可不止你一个。我和爷爷在尼维埃为寻找密鲁拉之石已经花费了太多时间,却连一点儿有用的线索都没找到。也许密鲁拉之石存在于地底深处,根本无法找到,更别提得到。”
“你要那种石头做什么?”吉森好奇。
“极北之地遭遇雪灾,我们需要密鲁拉之石帮我们重现家园。”
“可是极北之地本就该被冰雪覆盖呀!听说那儿的雪足有半人高,且经年不化,若逢下雪天开出一条路来,才走出没多远,身后的雪已经堆了小腿那么高。”
“那只是寻常现象,如今可不比寻常了。”赛瓦低头踢着甲板上的小石子,声音中充满委屈。“大雪吞没了我们的房屋,封住了房屋出口,寒冷侵袭了每一处,我们只能缩在房屋中,乞求雪之女神相助。可食物有限,外出觅食的人只有少数能回来,其余的不是被冰雪困住就是被寒冷夺去了生命。我唯一的哥哥外出时竟被头顶掉落的冰雪砸死。我们付出了生命和鲜血,但大雪仍不肯停止。这还只是秋季,到了冬季会是不堪设想。听闻密鲁拉之石发光发热,或许能救我们,族长便决定派人来寻密鲁拉之石。”
“为何是你们一老一少?”
“爷爷是族人里唯一离开过极地之人。而我担心他的安危,自愿前往。”
“可你还是个小孩子,你照顾不了他。”吉森认真地说。
“我不是小孩子”赛瓦哼道。“在我们极地,女孩到了十三岁就能嫁人。”
这让吉森吃惊,“会不会太早了点儿……”
“若是能在十三岁时把自己嫁出去,那可是莫大的荣幸。”女孩啃着下唇道。“但我不想嫁人,我曾经想嫁给哥哥,但他死了。他没能等到我十三岁。”
“他可是你哥哥——”
“我知道你们这些南方人的想法,兄妹之间不能成婚,是吧?”赛瓦不高兴地道。“但这在我们极地根本司空见惯,因为我们的神允许我们这样做,这是对亲情的延续,也是对雪之女神的尊敬,我们才不必受你们这些条条框框的拘束哪!”
吉森目瞪口呆,转而,他忽然为小姑娘庆幸:幸亏他哥哥死了。
“你要去哪?”赛瓦问。
“哀嚎之家。”吉森答,他当然要去那儿,因为阿芙拉在那里,她要他同去,她需要他,或许……她也爱他。但阿芙拉最不喜欢哀嚎之家,这次又为何要去?
“这船去往黑水湾。”
“没错,但黑水湾离哀嚎之家并不远。”若是骑马大约只花一餐饭的时间。
但吉森没有马。翌日下午,他们抵达黑水湾,吉森徒步去往哀嚎之家。他打算先去客栈碰碰运气,若是今晚特丁又钓到一条大鱼,借着大家欢乐的兴头,吉森可以变些戏法助兴,以此赚得一些钱。
在客栈里,吉森看到拉莫尔一甩往日忧郁,正与一个面貌清秀的成年男子兴奋交谈,他猜想拉莫尔已经摆脱了那位乳房肥硕的领主的小姨子;角落处坐着几位贵族,从他们的服饰一看便知;特丁就坐在靠近过道的长椅上,身侧坐着一个女人,虽然那女人背对吉森,吉森还是能看出她就是阿芙拉。
特丁果然钓到了一条大鱼,吉森恼怒地想着。竞拍已经开始,有人出到了三个金币,他看到坐在拉莫尔对面的男子不时在交谈中看向阿芙拉。他们不该这样做,吉森恼怒地想着。他向特丁走去,有人认出了他,“嘿,杂耍小子,你老爹怎么没来?这儿有很多人还欠他金币哪!”
“还给我也一样。”吉森道,他已走到特丁身边,伸出一只手抓住特丁的肩膀,狠狠掐住,特丁发出痛苦的呻吟。“她不该在这儿,特丁。我老爹已经拥有了她,在哀嚎之家,除了我老爹,任何人都没权利动她。这是你们自己定下来的规矩。”他深知哀嚎之家的疯子们虽然疯狂,却最喜欢表现得尊重规矩,尤其是他们自己制定的规矩。
“是这女人送上门来”特丁耸耸肩,“我只是照做而已。”
“少狡辩!”吉森道,他看向阿芙拉,阿芙拉垂着头,一语不发。“没人会相信你的鬼话,特丁。现在,我要带走这女孩,你有什么意见吗?或者,你们有什么意见?……没有?很好,特丁,他们欠我老爹的钱由你代收,我们五五分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