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蜜饯的东海岸时,吉森兀自昏迷不醒。
那日在哀嚎之家,他遭遇毒打,不久即陷入昏迷。山野之王率众前往蜜饯东海岸一带,船只无法装载其庞大的平民军队,只好分批前往。吉森被抬上了船,与山野之王琼斯维安同在一条船上,当然,此船上的人还包括那个紫色眼睛的小女孩,和她那位脸上布满老年斑的爷爷。
一路上,吉森浑浑噩噩,偶尔呼唤她的名字,却唤得热切而挚诚。他果真爱她,这让她越发烦躁。只要一看见吉森,她就会想到那一晚,她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给了他,而他却永不会知晓此事。但他却说爱她,多么讽刺,这是诸神对她失去贞操的补偿吗?
她细心照料吉森,如女孩赛瓦所言,这是她应该做的,是她害得吉森如此。但她从没想过会是这样。他不该这样对待自己,因为他明明可以逃跑——他那么机智聪敏,又怎会察觉不出危险?但他却一声不吭忍受毒打,是在惩罚我吗?惩罚我不该为了琼斯维安而抛弃他?
他让她生气,这几日,她总是会默默生着他的气。气他不该不逃跑;气他不该像个死人一样躺着;气他不该出现在她眼前;更气他当日不该坚持去往她的府上,若不是如此,就不会发生那晚之事。实际上,自从那晚过后,她只要见到他就会莫名生气。
上岸后,山野之王让队伍继续行进,在看到一处山谷时,他下令驻扎于此。他们搭起简易帐篷,生起篝火。
“那小子还没醒?”培迪打她身边经过时,忽然停下来,粗声粗气地问。
“没有。”阿芙拉低头小声回答。她扮演着一个怯懦、受人欺凌的软弱角色。但男人往往喜欢通过同这样的女人搭话,以衬托其勇猛可畏。当一只狼面对一只柔顺的小鸡时,总是会沾沾自喜、自鸣得意。
“这种败类就该早点去死,妈的!”他骂咧咧地道,“他不该继续占用你的时间。瞧,这儿需要你的人可不只是他一个。”
还包括你,阿芙拉心知肚明,但我可不是军妓。“您太强壮有力,他伤得很重。”她这样回答。实际上,她应该感谢培迪,因为这男人为她出头,且毫无保留地信任她。但她只要看见培迪就忍不住想给对方两巴掌。他不该那么残忍,他不该让她陷于如此不义的境地。
培迪靠近她,她嗅到对方口中呼出的酸败气体味儿。“如果你不想让他醒来”培迪神秘地说,“我会让他一睡不醒,只要你发话。”
“不”阿芙拉小声道,“他罪不至死,大人。”
“你心疼他?”培迪皱眉,“我以为你恨他入骨哪!”
“您已经惩罚了他。”用一顿毒打,你打得太狠了,蠢材。
“的确”培迪嘟哝着,“但愿他能长记性。要是他醒来说出对你不利的话,我会让他立时掉脑袋。”
阿芙拉嗫嚅着称是。
“话说回来……”培迪盯着她,“就算他说了什么也没人信。我的小猫……”他用手指勾住她的下巴,“你长得可真美。”
她不得已抬头,用一双充满怯懦的眼睛看着培迪。
“瞧这眼神,难怪那小子会为了你甘愿送命哪!”培迪审视着他,“他根本毫不抵抗……他是你的情郎对不对?”
“不……”
“别狡辩,我的小猫,我听到他在昏迷中喊你的名字,他爱你,对吗?他没想到你会那么对他。你为了要留在山野之王身边,不惜伤害他……这到底是为什么?你混到山野之王的身边到底有何企图?”他虽是厉声问,声音却极小,似是不想被人听到。这让阿芙拉心安。
“他欺骗我……”阿芙拉恐慌地说,“他说他爱我,却一直不肯给我名分,他不愿娶一个妓女的女儿。”
“所以你恨他,想要给他点儿教训?”
“是。”阿芙拉道,对方目光中的玩味色彩让她有些反胃。“但我没想要让他去死。我不敢面对他,只好寄希望于琼斯维安大人带我走。”
“看来是我不对,我不该让你的情郎伤这么重。”培迪放开她的下巴,径自揽她入怀,“但他既然不肯娶你,何不就此忘了他?我会给你名分,我的小猫……”他的嘴巴凑上来,酸败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掉头避开,他却紧追不舍。坚硬的胡茬磨得她的脸生疼。她使尽力气推开他,“大人,我不是那样的人。”她用胆怯的语气说道。
“不着急”培迪粗嘎地笑了,“我的小猫,你早晚都是我的。”他似乎很享受这种猫捉老鼠的乐趣。看到他满口焦黄的牙齿时,阿芙拉恐惧地颤抖,庆幸自己逃过一劫。但下次呢?她皱起眉头。
山野之王为吉森安排了独立的帐篷,以免有人打扰他养伤。当然,这全凭小女孩赛瓦的一张利嘴。
在为吉森擦拭身上伤口时,阿芙拉听到吉森的呓语,“阿芙拉,阿芙拉,不要这样……噢,你不要这样对我……”他如此软弱,像是受了父母责骂的孩子,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同样的话。“我喜欢你,不要对我这么残忍……阿芙拉,我为你而来……那晚,那晚……”
阿芙拉浑身一震,他说的是“那晚”,难道他记得那晚之事?不可能,他明明咬破了手指,让其滴入白泥,和血玉树灵魂相交。血玉树因此才能发挥邪恶力量驱走他的灵魂,让他浑浑噩噩。
片刻,吉森恢复安静。那个叫培迪的男人下手真重,不止踢断了吉森的几条肋骨,也伤到了肺腑,还让他全身上下满是瘀伤,嘴角因为感染而发脓、溃烂,被打伤的那只眼肿得有鸡蛋大。可怜的吉森,若是没有那女孩赛瓦,他真的会这样死去。
“你一定不希望他醒来。”背后响起女孩赛瓦的声音。这女孩一路上都在利用机会挖苦她。但阿芙拉统统不予理会。“你难道不奇怪吗?”女孩继续道。阿芙拉垂首用沾了药水的软布默默擦拭吉森肿胀的眼睛,并不接腔。
“别以为你不说话就能抹去你的罪恶。”赛瓦哼了一声,“告诉你,我之所以清楚吉森是遭你迫害,是因为我和爷爷听到了你们之间的谈话。所以我爷爷告诉我,做人千万不能做坏事,因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的恶事早晚会人尽皆知,那一天,你就会遭人唾弃、被人不齿,甚至于做多少好事也弥补不了曾经的恶行。”
这小姑娘的嘴巴还真利。“他不会死。”阿芙拉道,她的语气冰冷。“我的确不希望他醒来,但他走了运,死不了。”
“你能掐死他。”
“当然能。”她想过要这么做,那能让吉森的这张脸彻底消失在自己面前,她受够了这张脸来总是在提醒她关于那晚的一切。有一次,她甚至真的掐住了吉森的脖子,他呼吸困难之余,硬是喊出了她的名字。那一刻,她忽然感觉惶恐,他会从此消失,那将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察觉到对死亡的恐惧。
“幸亏你没那么做,因为我一直都在监视你。若是你动手,摆明了是杀人灭口。”
“你监视我?”难怪女孩总是会悄无声息出现,她一直就在自己左右。
“你这么恶毒,我当然要留意着点儿。”赛瓦走到吉森一侧,“他可真蠢,居然会喜欢你这种女人——只知惺惺作态、博取男人视线的可怜虫。”
她叫我可怜虫,好笑。“你好像不到十岁。”
“没错,但我什么都懂。”赛瓦用她那双紫眸盯着阿芙拉,“我们极地人成熟得很早,到了十岁就不再是孩子,虽然身高……呃,这东西不像心智那么容易成熟。”
轻擦嘴角时,吉森痛得抽搐,他喃喃,“阿芙拉,阿芙拉。”只两声便再次陷入昏睡。
“可怜的家伙。”女孩叹息一声,旋身离去。
没人看得到我的可怜,阿芙拉想。她也起身准备离去,一只手抓住了她,是吉森。他似是要醒来,眼皮兀自颤抖,肿胀的那只眼勉力挤出一道缝,嘴里轻声叨念,“阿芙拉,是你吗?不要走,你不要走……”
他的手那么无力,阿芙拉只是轻轻一挣便摆脱。他不该对她如此深情,在他的记忆中,她只不过是被他挟持、后又被他营救的女人……若非他当真记得那晚之事?不可能,阿芙拉再次从心底否决。
他还在祈求,声音如此虚弱,“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真有那么爱他吗?”
我怎么会爱他?阿芙拉在心底苦笑。她头也不回,“我只能如此,吉森。”除非我不想活了。她在心底续道。没有人能逃脱天鹅堡夫人的掌控,我只能卑微、苟且地活着。
“是她让你这么做的,对不对?”
“她?”阿芙拉转头惊恐地看向吉森,“是谁?”
“你知道我指的是谁。”他低语。
他一定还在说梦话。“你吓到我了,吉森。”阿芙拉轻舒口气,用手将鬓角发丝拂到耳后。他再次抓住她的手,“我记得那晚,我记得。”
她浑身颤抖,僵立原地。
“我爱你,阿芙拉。”他低低诉说,完好的那只眼焕发炽热光泽,“我的脑子里全都是你,我渴望陪在你身侧……在那之前我就喜欢你,但你不喜欢我,我知道。你甚至讨厌见到我。”
没错,是你让我差点被卡瑞烧死,但也是你救了我。“我原不想让你去天鹅堡。”
“我知道。”吉森喃喃着,“是我……是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是我妒忌那位贵族……不怪你,真的不怪你。”他到此时竟然还能说出这种话。“你也不想让我受伤害,对吗?”不,我那时已经决定让你自生自灭。“那晚……你也是喜欢我,才会和我……对吗,阿芙拉?”他的语气充满渴求和期盼。
“不,是夫人逼迫我那么做。”阿芙拉道,她本可以撒谎,她一向擅长如此。但她忽然不想再欺骗他。她承受不了这样的深情,也不配承受。
吉森的目光黯淡下去,淡蓝色的眼眸瞬间死寂。“告诉我……”他用哀求的语气道,“你有没有喜欢过我……一点点?”
她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没有。”
他的手无力地垂下,“我以为……”他苦笑,抽动嘴角时,他发出痛苦的低吟。“噢,噢……”继而,他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阿芙拉无声退开。
路过琼斯维安的帐篷时,一个声音叫住了她,是那个男孩,琼斯维安唤他东尼。“大人正要找你。”东尼指了指帐篷,“他要你进去。”
帐篷内极其简陋,除了一张破旧毛毯铺就成的床铺,只有一个暖炉,此时,暖炉燃得正旺,火光映亮山野之王的棕色眼眸。“坐吧。”他招呼她。于是她像他一样坐在旧毛毯上,膝盖蜷曲。男孩没有跟进来,帐篷内只有他和她。一路上,琼斯维安从未特意和她谈话,而今……她垂着头等他开口,一颗心上下扑腾。他是山野之王,风雅迷人,受万人敬仰,如果不得已和他……那也不是很坏。
然而,他开口时却无关风月。“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阿芙拉吃了一惊。原来他也知道,也难怪,培迪那种粗鲁的家伙都能觉察到的事情,自然瞒不过山野之王。他那双眼睛看起来似乎能洞悉一切。“大人,我……”她装作羞愧地别过头,“我只是想跟在您身边。”
“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她依言,对上那双棕色睿智眼眸,它是如此迷人。“我想跟着您,大人。”她重申,连她自己都差点相信这不是谎话。
他盯着她,“为什么?”
“您的队伍不愁吃穿,您公正严明、体恤百姓,您是真正的王——”
“我不是王。”他强调。
“但在我心中是。”阿芙拉羞怯地以眼角看他,“而且,我……我喜欢您,愿意为您做任何事。”她相信自己娇羞的样子能迷倒任何男人。
但琼斯维安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冷静得看不出一丝感情。“你不该抛弃那男孩。”他的话如此突然,以至于阿芙拉不知该如何回答。但琼斯维安似乎不关心她的答案,因为他转移了话题。“我之所以留下你,是因为你说得对,队伍中需要女人。现在,我需要你跟我一起走。”
“您要我做什么?”
他起身披上斗篷,背对着她。如果她想要他的命,现在就是一个机会——他不该如此毫无戒心,尤其是对女人。“去附近的村落,这儿的百姓正在闹饥荒,我会为他们送去一些食物。”他回答。直到此时阿芙拉才发现他的左前方摆放着一面不起眼的小镜子。幸亏阿芙拉没有刺杀他的打算,否则一切都将被他看在眼中。
“可我们的食物就会变得不充足。”阿芙拉道。近万人的队伍需要的食物可不是小数目。上船前,琼斯维安吩咐人在船上准备了充足的食物。没人清楚他那辆八匹马拉的辎重车内究竟有多少金币,那似乎永远花不完。
“但我们还有钱。”琼斯维安说。
“可是在这儿有钱也买不到食物。”阿芙拉提醒。“大人,我们的队伍只到了三分之一,等他们全部到齐,恐怕还要五天时间。”
“你不必为此担忧,我不会让你们跟着我挨饿。”他系好斗篷,踏步向外。男孩东尼已经等在帐篷外,身后有十几人抬着用镂空箱子盛装的食物,有面包、干奶酪、苹果、腌肉等等。琼斯维安走在前头,阿芙拉跟在他身侧。一行人踏上了一条荒僻的山路。
当队伍到达一个小村落时,阿芙拉的呼吸变得急促,一颗心饱受震撼——她从未见过如此凄惨的景象:路边尸体皆枯瘦如柴,大树上吊着的几具尸体轻飘飘地随风晃动;一个仅剩一副骨架的男孩伏在一位妇人身上,两人皆已死,蛆虫从眼眶里爬进爬出;牲畜的尸体夹杂其中,只剩光洁整齐的白骨;一户院子内传出女人豪无气力的啜泣,只几声便恢复死寂;渐渐有几人在听到脚步声后走出院子,他们伸出手,饥渴地注视来人。有一人甚至虚弱地小跑起来,饱含乞求地停在他们面前。
“给他食物。”琼斯维安说。几人忙乱地打开箱子,取出面包和苹果。阿芙拉将食物送到那人手中。“慢点吃。”她叮嘱。但那人仍然狼吞虎爷,只几口便吞下了面包。她只好又给了他一些。看到箱子,越来越多的人跑过来,伸出手向阿芙拉讨要食物。
“怎么会这样,这儿的领主呢?”分派食物时,阿芙拉问东尼。
“出去打仗了,你不知道?”东尼惊讶地看着她。
她摇头,也为此惊讶。这段时间她被自己的苦痛笼罩,竟忽略了世间还有如此疾苦。人命如此卑贱,她却为了苟活一直出卖自己的良心,从而坑害了许多无辜的灵魂。罪恶感突如其来,她惶恐地颤抖,手中的食物掉落地上。面前饥民立即跪在地上捧起食物,几口吞下,抬眼哀求地看着她。
他在说话,声音弱得几乎听不到,“女神……救我,我的女神……”
他叫我女神,阿芙拉在心底苦笑。一抹酸涩涌向眼眶,她忽然想流泪。她为了苟活流了太多眼泪,却没有一次是因为自己的心。
东尼将食物递到她手中,“蜜饯国的首相和祭司长打起来了,听说首相挟持了祭司长的儿媳,威胁祭司长交出财政大权——你总该听说过,那位祭司长的儿媳是班奈国的公主吧。为此,祭司长不得不选择交出财政大权,因为他不想惹得班奈国和苏摩亚安联手。”
阿芙拉点头。“我听说财政大权可是把握那些贵族的关键。”
“没错。”东尼肯定地回答。“前天是最后期限,但首相却把公主弄丢了。虽然他的玫瑰十字大军已经兵临城下,但那些贵族也早就带着人马赶来,驻扎在城外——若不是丢了公主,这些人本该都站在苏摩亚安这边。一开始,双方谁都不敢轻举妄动,但听说苏摩亚安的玫瑰十字军队忽然爆发瘟疫,先是腹泻、头痛、昏昏欲睡,后来直接口吐白沫,倒地而亡。贵族的队伍趁势发起攻击,首相大败。据说今天是首相苏摩亚安被判处绞刑的日子,祭司长给他的罪名是叛国、觊觎王位,忤逆哈梅。”
“这么说,仗打完了?”阿芙拉道,“那就该来管管这些可怜的饥民。”
山野之王看向她,眼睛里有抹古怪的笑意,“他们没时间。他们要清除苏摩亚安的余党,还要庆祝胜利,恐怕过一段时间才能想起这些人。”
“附近的村落也是如此?”
“比这更惨,人们互相为食,凡是自杀而死的,其血肉都会被吃得干干净净。”琼斯维安望向远方,他的侧脸要更加迷人。“有些地方甚至杀掉虚弱的人来吃。可怜的母亲撞死自己以让女儿食其肉,但她的尸体被其他人发现,竞相抢食,她的女儿最终仍被活活饿死。”
阿芙拉不敢去想象那些场景。“求您帮帮他们。”她直视琼斯维安,“只有您能帮助他们。”
琼斯维安摇头,“我能做的也只是仅此而已,阿芙拉。”
“不,你可以。”阿芙拉无法遏制内心的激动,“你是山野之王,是这些平民的王,你应该带着他们去城里,城里食物充足,是这些饥民的天堂。”
“养活这些饥民需要很多钱。”东尼道。
“不,大人不必花一分钱。”
“你想要大人去城里抢夺食物——你疯了吗?”东尼诧异地看着他。
“我没疯。”阿芙拉冷静地回答,“城里的贵族老爷们都带着人马去了王城,他们要等到庆祝宴会结束才会回来。现在正是他们的城堡和领地防守虚空之时。我们有一支队伍,只要稍稍流血就能救活万千难民——大人,您认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