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胜利了。
他在荆棘牢房中度过整整五天后,有人来告诉他:他们胜利了。苏摩亚安会被处死,他的羽翼会被剿除。随后,两名脚穿鞋底厚约三寸的软底鞋子走进了荆棘牢房,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噗噗噗”的声音,那是牢房内的尖细茂密的铁刺扎进鞋底又被拔出造成的。他们架起疲累、虚弱、困倦、毫无气力的琼罗,抬着他走出去。他们为他找来了一副担架,担架上铺了一层厚实柔软的羽毛,让他躺在上面。
这之后,他陷入了昏睡——五天的时间里他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起初,他保持站立的姿势,只让一双脚负荷那被荆棘刺穿的疼痛。但他只熬了一天,又困又累的他便躺倒在荆棘之上。那些细密的小东西轻松刺破衣服扎进肉里,痛得入骨,他浑身的每一寸骨头都难逃此劫。尖锐的痛让他无法安然入睡,但躺着总好过站着。他脱下上衣叠在一起垫在头部下方,盖住细密荆棘,以避免头部受伤。他尽量保持不动,因为每动一下就意味着又有一波尖锐的痛苦。他的衣衫早已经红透,不断有新鲜血液遮盖住黯红的已经凝固的血液,但这还不至于让他血尽而亡。荆棘牢房的高明之处就在此。它可不会让人那么容易死去。为此,他们还会给他提供丰盛的食物。
不知道睡了有多久,他依稀感觉到有人在推他。“少爷,少爷。”是总管伯德温的声音。
他一下子睁开眼,当看到卖酒老头那张因为喝酒而红熏熏的脸时,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梦中。“少爷”梦中的伯德温依然在说话,“您可醒了,您睡了两天三夜,自从上了船,您就没醒来过。”
为何要醒?醒来就要面对痛苦,他打算翻个身摆脱这个梦,但自身体传来的尖锐痛楚直达心尖,他浑身颤抖,彻底醒了,发出痛苦的呻吟。“是你……”琼罗蠕动嘴唇,发觉自己嘴巴干涩,声音嘶哑。索性他护住了自己的头部,不至于让自己没脸见人。
“少爷,您到了蜜饯。”伯德温关切地看着他。“您的伤口发炎了,如果再耽误一天,可能就……”
可能就会死,琼罗明白。但他命大。浑身火辣辣地疼,他猜想一定是有人在每处伤口上为他敷了药。“这是哪儿?”他艰涩地道,“给我水。”
“您在马车上。我们很快就会到达圣堡。”伯德温将水递到他嘴边,他每啜饮一口,就会牵引腹部带来一阵疼痛。“听说瘟疫帮我们打了胜仗?”他用嘲笑的口吻说,事实太出乎他意料。
“没错,少爷,苏摩亚安的军队大部分不战而逃,瘟疫闹得人心惶恐。”马车缓慢行进,并不颠簸,这一定是伯德温特意关照过。
他咬牙坐起,尽量不去想臀部的千疮百孔,仿佛这样就能让痛楚减轻。他抬手揭开马车上的轻纱帷幔,手臂痛得一阵痉挛。苍茫辽阔的天地进入他的视野,这让他的眉头稍稍舒展。“我好像很久没见天日了……”他喃喃,眯起眼睛感受那扑面而来的轻风和倾泻进来的阳光。有点儿冷,他打了个喷嚏。
“少爷,您伤势很重,不能再受风寒。这几天突然降温,今年的冬季恐怕就要来了。”伯德温意欲放下帷幔,却被琼罗拦住。“荆棘牢房都不能弄死我,还怕小小风寒?”他咧嘴笑道。
前方忽然冒起一股股浓烟,宛如冲天黑柱。同时,他闻到阵阵恶臭。“那是什么?”
“我们的人在焚烧尸体。”伯德温道。“为了避免瘟疫蔓延,他们把尸体拉到城外,进行彻底焚烧。”
“仗都打完几天了,怎么才焚烧尸体?”
“这些全都是余党,祭司长大人吩咐,斩草要除根。何况他们可能身患瘟疫。”
“可这条条都是人命。”他明白为何伯德温不肯让他看向窗外——父亲果真残忍。马车从正在焚烧的尸堆旁经过,浓烟呛得琼罗猛烈咳嗽,眼里盈满泪花。透过模糊视野,他看到大批尸体被堆在一起,横七竖八,层层叠叠,每一条都曾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昔日他们也曾胸怀抱负、壮志踌躇;也曾和三两友人坐在一起谈笑风生、饮酒作乐;也曾对月伤怀,只为心中那美好的恋人。而如今,一切曾经都化为一缕黑烟和一捧灰烬。
他挪开视线,不忍再看。他不再咳嗽,眼泪却仍有泪花。
“父亲可好?”他问,随即察觉自己问了一句废话,不费吹灰之力就打了胜败,除掉了几年来的心腹大患,父亲又怎能不好?果然,伯德温不假思索地道:“祭司长大人一切都好。他曾让我转告,由于公事繁忙不能来接您,希望得到您的谅解。”
“他当然会很忙。”琼罗淡淡地道。忙着屠杀,忙着焚烧尸体,忙着让自己心安。马车缓缓进入王城。他听见小贩的吆喝,女人的窃窃私语,马匹的嘶鸣以及一个粗豪的男人声音:他正在让某人乖乖交出钱财,否则就会将此人以叛国罪名逮捕。
这就是胜利者的嘴脸,换了谁大抵都会如此。世人的丑恶卑劣通过战争一一显现。人们在死亡边缘挣扎,也在道德边缘沦丧。
到达圣堡时已近黄昏,两名身穿盔甲的护卫兵搀扶着琼罗下了马车。其中一名护卫兵个子娇小如同女孩,面罩遮住了他的脸,只露出一双浅碧色的眼睛。有一刻,琼罗居然产生了这样的错觉:那是艾玛的眼睛,他最爱的小妹的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护卫兵。
护卫兵没有回答,像是没听到他的问话。“他是个聋子。”伯德温在一旁提醒。琼罗点点头,挪开视线。他们把他送到熟悉的房间。床上早已铺好绵软厚实的白色羽毛,椅子上也是。他被扶到床上躺下,随后两名士兵离去,只剩伯德温侍立在侧。
他感觉饥肠辘辘,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几天没吃东西。“再不给我拿点吃的来,我就要饿死了。”琼罗玩笑道。伯德温迅速离开,不多时便端来了食物。
琼罗硬撑着坐起,他吃得有些急,差点噎到。“我已经到家了,怎么还没人来看我?”但这话刚出口,艾丝兰娜就出现在了门口。他几乎把正在咀嚼的东西吐了出来。
“你好像并不想看到我。”艾丝兰娜远远站立,并不靠近。伯德温在此时识趣地退出房间,食物被他放在桌子上。
琼罗苦笑,“我的公主,你来看我可是我的荣幸,我哪敢对此表示不满?”
艾丝兰娜打量着他,“我还以为会看到一个全身是刺的刺猬,却没想你把刺都拔掉了。看起来牢狱生活让你学乖了不少。”
琼罗耸耸肩,“多亏你父亲,他把这世界最极致的体验留给了我。”
“他那是障眼法”艾丝兰娜辩解,“是做给王后看的,你应该明白。我的父亲不是给了你指示吗?他要你受苦,是为了让苏摩亚安放松警惕,关键时刻父亲自会出动兵马。”
“但他可是一匹马都没出动哪!”
“但你们胜利了,不是吗?”
“没错,若是你父亲和苏摩亚安联手,我们当然不可能胜利。所以,我们得感谢莫塔米国王,感谢他没有帮助我们的敌人。”
艾丝兰娜皱眉,“你不该质疑我父王,他的确想要帮助你。”
他没有,他一直在坐山观虎斗,倘若这次胜的是苏摩亚安,他恐怕又是另一番说辞——他的确为自己留了一条聪明的后路。这个狡猾残忍的老家伙。但琼罗懒得和艾丝兰娜挑明这一切,那会让他徒费唇舌,可能还会触怒艾丝兰娜——相比之下,她比她的父王可是愚蠢多了。
“我的好公主,你瞧,我因为你受了这么多的苦,你就不能屈驾挪到床边来看看我吗?”琼罗道,这倒提醒了他自己身体的疼痛,于是他龇牙咧嘴,当然有一部分是装出来的。
女人迟疑着,卷翘睫毛扑闪,“你……很疼吗?”
废话,怎么能不疼?“不信你来瞧瞧。”他亮出伤痕累累的手臂,连同双手全都敷了一层黏糊糊的药汁,他浑身上下都是这种难闻的药味儿。“我敢说我能活着绝对是走了狗屎运。”
艾丝兰娜靠近他,微微皱眉,她只向手臂扫了一样便挪开视线。“你想要我怎么补偿你?”她的神情极不自然。
“我哪敢让你补偿。”琼罗苦涩地道。“我只求你不要再乱跑——”
“免得再给你惹麻烦对不对?”艾丝兰娜嘀咕着。“你那位凶巴巴的姐姐也是这么说。”
“你见过她?”琼罗惊讶地问。
“当然,是她将我救出来。”艾丝兰娜的脸上可没有流露出一丝感激。“她还打了我一巴掌。”她恨恨地补充。
我以为是父亲救出了艾丝兰娜。“她因何打你?”琼罗问。
艾丝兰娜紧蹙眉头,“当然是因为你。”
打得好,琼罗笑了。他想要变换姿势,却牵动了痛处,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吟。“艾丝兰娜……”他低低唤道,语气虚弱而无助。“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我死了怎么办?”
艾丝兰娜惊讶地瞪大眼睛,“我从没想过你会死。”
“假如呢?”
“你不会死。”
“我是说假如。”
“都说了你不会死。”这女人皱眉,“如果每件事都要假如一下,岂不是要累死。”
“看起来……你好像舍不得我死呢。”琼罗戏谑。
艾丝兰娜别过去。“你在自作多情。”
“啧啧,这话真让我伤心。”琼罗哀怨地道,“你瞧,我的肚子还饿着哪,你是不是应该喂我些吃的?”他晃动手腕,让她看自己满手的粘稠药汁。艾丝兰娜稍稍有些不耐,但还是取来了一小块乳酪,递到他嘴边。
“我的好夫人,你这么居高临下,让我怎么吃得下?”琼罗抱怨。艾丝兰娜恼怒地看了他一眼,“你要我怎样?”
“坐下来”琼罗道,“坐到我身边。”
艾丝兰娜不情愿地坐到床边,将奶酪送到琼罗嘴边。但琼罗想吃的可不是奶酪。他用一只手臂揽过艾丝兰娜,用了力气,他忍住痛,将嘴巴凑上去。他吻她,疯狂地攫取,放肆地吮吸,如同品尝一枚新鲜嫩滑的草莓。他看到艾丝兰娜瞪大的双眼,也看到对方目光中的惊慌无措。他感受到她的清香与甜美,也听到她狂乱不安的心跳。
她奋力推开他。“你不能——”
“我为了你几乎没命,但我不需要你的补偿”他如此眷恋她的甜香,以至于他不顾浑身吃痛全力拥住她,再次吻下去,“可是你总能尽一尽妻子的义务吧,嗯?”他含糊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