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住进了一位领主的城堡,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夜色深沉时,欢声笑语仍充斥城堡的每个角落。他们尽情地啜饮美酒,占据领主柔软的羽毛床,拿走房间里的值钱物件——完全和强盗无异。
城堡中人早已望风而逃,有人甚至倒戈,热情地介绍城堡构造及哪儿藏有珠宝。显然,没人想和这么一支大军对抗。大军所过之处,虽有少数民众表示不满,但因受伤害的不是他们自己,也就不予理会。
那些曾经瘦骨嶙峋的饥民重新活了过来。他们的脸颊有了光泽,双目不再涣散,走路有了力量,笑容也常常显现。他们无比感激山野之王,发誓毕生效忠。这为山野大军注入了新的力量。
山野大军不掠夺平民,这是琼斯维安的命令。他们只侵占贵族或领主的家园,等到粮库一空,他们就会转移阵地。城里的平民也陆续加入大军,跟随着住进漂亮的城堡,一同欢呼畅饮——这或许是他们能住进贵族城堡的唯一机会。队伍人数在两天内暴增,原来只是几千人,如今已超两万,还不包括山野大军渡海而来的剩余队伍。城堡内自然容不下这许多人,大部分人驻扎在外。他们称琼斯维安为“美梦的缔造者”,因为如今的锦衣玉食曾经只是他们做过的一个美梦。但美梦终归短暂,因为一旦城堡的主人回来,他们就得像老鼠一样灰溜溜离开。
吉森坐在大厅角落,独自啜饮着一杯柠檬酒。众人大半散去,所剩的无非是一些贪杯之人。一只黄色小猫轻巧地跳到他的膝盖上。这城堡的主人一定嗜好养猫,因为堡中活跃着一群或大或小、或黄或白的猫儿。
“你已经能走路?”猫儿忽然发出人声,惹得吉森哑然苦笑。他自然知道是赛瓦所为,除了她和她爷爷,没人有这种本事。而且,自从吉森苏醒,赛瓦就经常给他惊喜。她让喜鹊为他高歌,让马儿同他聊天,让老鼠为他讲故事。
“没错,我摔了几跤,但我爬起来,最终走到这儿。”吉森道,他的伤势好转,如今勉强能行走。受伤的眼睛虽然仍未消肿,视力却已恢复。培迪虽然将他踢到半死,但他年轻的身体显然恢复得很快。
“你来大厅做什么?”猫儿说,它悠闲地舔舐自己的爪子。吉森不知道赛瓦在哪,但一定距他不远,因为太远就会听不到吉森的回答。她能让万物替她说话,却无法让万物成为她的耳朵。
“我来讨一杯酒喝。”
“如果你想喝酒,就该和她说,让她为你把酒拿进房间。她不是喜欢做这种仆人才做的事情吗?”
“我已经一整天没有见过她。”吉森苦涩地回答。除了必要的接触,阿芙拉似乎很不想让吉森看到她。
“所以你来这里找她。”她一针见血地指出。小猫在此时发出一声稚嫩的尖叫,纵身跳到地上,转眼没了踪影。
没错,他是来找她,他渴望见到她。他为了她食之无味、寝不能寐,尽管她对他如此绝情,却仍无法浇灭他心中爱的火焰——他已经狂热到不能自已。
赛瓦出现在他面前。“她抛弃了你”她冷冷地说,“我见她经常出入琼斯维安的房间。显然,她的目的达到了,山野之王看起来很是需要她呢。”她把需要一词咬得很重,这不是一个不足十岁的女孩该懂的事。
她可能已经上了他的床。吉森痛苦地紧皱眉头。伤处仍然隐隐作痛,但却不及自己的心更痛。但这全是因为天鹅堡夫人的命令,不是吗?阿芙拉不会真的爱上琼斯维安,不会。他如此安慰自己。“你是因为我才加入这支队伍,赛瓦。”吉森看着她紫色的眼睛,“现在我已好了。”
“你是在赶我走吗?”赛瓦皱眉,“可我现在不能走,琼斯维安已经答应我和爷爷,会帮我们拿到火山之火。”
“火山之火?”
“乞力扎雅山。”赛瓦递给他一个古怪的眼神,“你知道那地方。”
“我当然知道,乞力扎雅山横贯南北,就是其将萨尔和班奈隔开。听闻乞力扎雅一山有四季,越往高处越寒冷,其酷寒能同你们极地相比。正因此,至今仍没有人能翻越乞力扎雅。”
“不止四季”赛瓦睁大眼睛,“极地人曾登过乞力扎雅山,但阻住极地人的不是酷寒,而是炽热的岩浆。”
这倒是稀奇,“果然是五季。但据我所知,东方绿洲一带也存在火山……”
“没错,但只有乞力扎雅才有永不熄灭的火山之火,只有那儿的火山之火才能拯救极地。据说,那东西起初只是一撮橙黄跳跃的火苗,存在于火山口下的岩浆中,随着时间推移缓慢增长。若遇上火山喷发,它就会分散开,涌出火山口随岩浆一同流淌。但我们需要的不是滚落下来的这些,而是那仍留在火山口下的小小火苗,唯有它永不熄灭,且不断生长。”
“是谁告诉你这些?”
“山野之王。”赛瓦道,“他行走于山野之间,自然听得到更多奇闻异事。”
“赛瓦,自从遇见你,我便开始相信一切不可能了。”吉森耸耸肩,“但没人能拿到火山之火,除非这人想让自己尸骨无存,要知道,岩浆会吞掉他的一切。”
赛瓦面露愁容,“那需要一个天生不怕火炼之人。”
“这可有点儿难找。”吉森摇头。
“山野之王已经让人在寻找,他有很多忠心耿耿、尽忠尽责的部下。”
包括培迪,吉森苦笑着想。“万一没有这样一个人呢?”
赛瓦瞟了他一眼,“那就只能等死。”她懊恼地回答。“冬天就要来了,不知道极地的雪有没有小一点儿。那些顽固不化的家伙们,偏偏不肯舍弃极地另寻家园,真让人头疼啊。”她的小小眉头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
“我真希望我是那不怕火炼之人。”吉森善意地说道。
赛瓦笑了,眼睛弯如月牙,“我倒希望我是阿芙拉,有一个人这么喜欢我,光是想想就足够让我欢喜。”
要是阿芙拉也这么想就好了,吉森想,忍不住苦笑。酒入愁肠,他愁苦不堪。阿芙拉此时可能正在琼斯维安的房间,每每想到此,他便将酒送入喉咙,任那股火辣辣的东西麻痹他的舌尖。最好了麻痹了自己的心,他如此想。
“你不该这样喝酒。”赛瓦提醒他,“你的伤还没好。”
吉森翘起一边嘴角,笑容无奈,“已经好了,不是吗?”他屈起手臂现出肌肉,“瞧,我的身体复原得很快。”听闻在他昏睡那几天都是阿芙拉在照顾他,若真如此,他倒真希望自己仍旧昏睡在床。
“你就算喝到死,她也不会出现的。”赛瓦毫不留情地指出。
“谁说我在等她?”吉森的头晕晕的,舌头亦有些僵硬,“我只是想要睡个好觉而已。”
他的确做到了。这一觉一直睡到日上三竿。待他晃晃悠悠走到阳光底下时,光线美好得让他不能直视。他拖着残破的身躯走上城堡外墙,城堡内外全都是人,城墙上也是。他们或坐或躺,悠闲地晒着太阳。依靠掠夺享受到的悠闲难能可贵,更显惬意,却也让人心生不安。吉森相信这些人一定在为明天担忧。
他居高临下,将一切景象收于眼底。山野之王不在人群中,想必在堡中某个房间,可能还有阿芙拉作陪。他的心隐隐作痛。走下外墙,他穿过前庭,绕过养鱼池,漫无目的地走着。琴声响起时,他已走到一株棕榈树下,疲累不堪。于是他坐下休息,侧耳倾听琴声。
那竖琴有了山野之王的抚摸,宛如有了生命的灵体。它的快乐在天地间流淌,它的温情脉脉在心胸间满溢。山野之王一贯弹奏的是忧愁苦恼的曲子,为何今日忽然一反常态?转而,他忽然明白,那全是阿芙拉的缘故。她让山野之王快乐,她给了山野之王一个女人的温柔和所有。山野之王开口唱道:
“……
我见过荒原泽地和多风山冈的破晓和黄昏,
那景致庄严绮丽有如古老悠缓的旋律;
我见过给我们带来盛开水仙的四月女神,
她也带来蓬勃滋生的青草、轻柔温暖的四月春雨。
我听过花开时节的歌唱和古老的海上歌谣,
也曾在饱孕海风的白帆下眺望过奇岛异乡,
上帝给我欣赏过多少佳音美色,但最数妖娆——
是她的声音、眼睛和弯弯红唇的可爱模样。
……”
他为她而歌,这是对一个女人极大的赞誉。此时,她一定依偎在他身边,心中甜蜜不已。但我呢,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承受痛苦和煎熬?他头痛欲裂,沉重的双腿撑起身躯,踟蹰独行。
“上帝给我欣赏过多少佳音美色,但最数妖娆——
是她的声音、眼睛和弯弯红唇的可爱模样。
……”
歌声钻进他耳朵,刺痛他的心。
恍惚中,他听到培迪断断续续的声音。声音传自库房另一侧。“我的小猫……瞧你这楚楚可怜的模样,简直让我的心都碎了……你想让我怎样才能对我笑一笑?”
“大人,我想离开这儿。”这声音让吉森激动。她在这儿,她不在山野之王身边。吉森背靠库房墙壁站立,为听到阿芙拉的声音而惊喜不已。
“离开?”培迪粗嘎地道,“我们才见面没多久哪,小小猫,难道你不想我吗?”
“大人,求您放过我。”阿芙拉的声音充满惶恐。他要对她做什么?吉森恼怒地咬紧嘴唇,攥紧拳头。他听到培迪得意的笑声,和不堪入耳的话。“让我亲一亲,抱一抱……我的小猫,别人都以为你是琼斯维安的女人,所以不敢碰你,但我知道你不是。”吉森心头狂喜,原来她没有……她还是我的。
“小猫,来亲一亲……然后我就会放你走。”培迪继续道,“不要害怕……你那小情郎不肯娶你,我可是肯哪!”随后他听到阿芙拉怯懦却坚决的回答,“不……”
“不?”培迪大笑。“如今已不是你说不的时候了。”
“大人……”阿芙拉的话被含糊呜咽的声响代替。吉森能听到舌头在嘴巴里搅动、唾液发出的潮湿声响。他挺身站出。培迪正自沉醉,完全没留意到吉森。
他拔出匕首,冲上去对准培迪的后背刺去。他气力不足,匕首只刺进一寸有余。培迪发出痛苦的嚎叫,扭头看向吉森。“是你……该死的小子,我早该把你活活打死。”他咬牙切齿地向吉森走近,一只手去抓刺进后背的匕首。当他把匕首拔出时,再一次发出哀嚎,疼痛让他的脸扭曲变形,狰狞可怖。“让我教你体会一下何谓死亡,混账小子!”他骂咧咧地说。匕首在他手中轮转几圈,他的嘴角露出一抹残忍的笑。
如果他再向前走几步,吉森相信自己一定会命丧当场。他看向阿芙拉,他为之痴迷癫狂的那张脸如今惨白如纸,紫眸中亦流露出惊恐。那可是她真实感情的流露?她若真为我之死而伤心,死又有何惧?他抽出佩剑,剑身发出锵然龙鸣,在阳光下闪耀夺目光辉。
“逞强的小杂种。”培迪冷笑,“这辈子你注定要因女人而死。”他将匕首换到左手,右手拔出长剑。
吉森如此虚弱,以至于培迪轻松拨开他手中之剑,再向前一递,剑尖直指吉森喉咙。培迪转动剑身,让其反射光芒直逼吉森双眼。吉森不得不将眼睛眯起。
“如果你肯求饶,我可能还会饶你一命。”培迪道,他看向身后,“瞧,我的小猫,我可是看在你的面上,毕竟他是你的……”但他忽然住了口,双眼圆瞪,似要挣脱眼眶,脸色亦在瞬间变得铁青。“婊子……”他痛苦地道,随即轰然趴倒地上,再无声息。在他的脖颈后方,直直地插着一把做工精良的短刀,鲜血汩汩涌出。
阿芙拉静静站立,脸上有一抹陌生的冷酷。她杀了他,如此干净利落。她淡淡开口,“下次杀人时,记得刺要害。”
“我没想杀他……”
“那就更不该。”阿芙拉冷冷道,“这种男人就该让他去死……他吻了我,用他那张恶臭的嘴巴,我居然敢吻我。”她阴冷陌生的语调让吉森打了个激灵。她避开培迪的尸身,从吉森身侧走过。“如果你不能为我解决烦恼,也请你不要为我制造烦恼。你让我生气,吉森,你真的惹恼了我——”
“阿芙拉”他看向她,想用手舒展她紧皱的眉头。“你气我是否因为你心底也在爱着我?”他又一次勇敢征询这问题的答案,极力压抑心底的忐忑不安。
阿芙拉别过头去,“我已经说过,我不爱你,一点儿都不。”
“可若我死了,你会为我伤心对不对?你是为了我而杀他”他温柔地扳过她的脸,“对不对?嗯?”
她不回答,也不肯直视他。她在逃避,逃避这问题的答案,也逃避自己的心。吉森想着。连日来他第一次露出舒心的微笑,心里阴霾亦去了大半。“你把自己给了我,这便是命中注定,你属于我。”他把她的手放在胸口,让她感受自己热烈的心跳。但阿芙拉用力抽出,旋即低头跑开。
下午,山野大军离开城堡,浩浩荡荡去寻找下一个落脚点——城堡的存粮已经被这支大军吃光,毕竟没有哪个城堡准备了三万大军的食物。在这过程中,渡海而来的几千人追上了这支大军。
他们用了半天时间,找到了一位小领主的城堡。山野之王宣布再次驻扎,但阿芙拉制止了他。“大人,您猜这儿距离王城还有多远?”
琼斯维安疑惑地看着她,棕色眼眸充满询问。
“若我们以这速度前行,只需要不到半天的时间就能到那儿。”阿芙拉道。“我们何不多行一些时间,选择王城作为驻扎地?现在那些贵族老爷们忙于庆祝,必然放松警惕。”
“你要我发动战争?”琼斯维安皱眉。“可我们的人都是些平民,他们大多不会打仗。”
“既然能拎起锄头,为何不会打仗?何况若不早早反抗,可能就会成为下一批惨死的饥民。您宣称人人平等,不就是想让他们明了,平民也有掌控国家的时候?”她盯着琼斯维安的眼睛,“机不可失,到了您称王的时候——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