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父亲来到他的房间。
“听说你还不能走路。”卡瑞德蹙眉看着自己的儿子,“我为你难过,琼罗。莫塔米这个狡猾险诈之人终将为他的行为付出沉痛代价,我发誓,儿子。”
琼罗苦笑,“他可是我的岳父大人,父亲。”虽然他的女儿看起来并不买账。那晚,艾丝兰娜在遭到他拥吻时给了他胸口重重一拳,痛得他几乎晕倒。这女人则惊愕惶恐地瞪大眼睛,仿佛做了错事的孩子——她显然在情急之下忘记了他浑身是伤。
“你以为我会让你背上弑杀岳父大人的罪名?”卡瑞德在床边坐下,他脱掉了祭司长袍,换上了华丽的天鹅绒外套,脖颈和手指上都带着黄金打造的饰物。焕然一新的行头使他看起来年轻不少。“我不会杀他,我只想让他生不如死,当然,现在还不是时候。”
“听说国王任命你为首相。”琼罗道。没了苏摩亚安,老国王失去了制衡卡瑞德的力量,卡瑞德终将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除了王位。
“是的,儿子。”卡瑞德道,“国王还在今晚设宴犒赏平定叛军的有功之臣,地点是他的国王大殿,欢宴会持续七天。你该出现在那里,琼罗。”
“得了吧,父亲,我可不是有功之臣。”他耸耸肩。“欢庆七天是谁的主意?既有钱挥霍,为什么不救救东海岸一带的饥民?”
“他们找到了救星。”
“是谁?”
“山野之王。”父亲轻蔑地道,“这人游走于平民之间,凭一把竖琴集结了几千平民。他带着队伍渡海而来,于东海岸上岸。在那儿,他带上了所有还活着的难民,趁着城里防守空虚,前去劫掠食物、抢夺珍宝,甚至堂而皇之住进贵族的城堡。”
琼罗笑了,“这人倒是聪明之极。”
“但这种行为如同盗匪。他歌唱王公贵族的奢靡腐败、掠夺平民,但他自己同时也在做着掠夺之事。”
“性质却大为不同呢,父亲。山野之王代表的是平民的利益,他们掠夺的都是自己本该得到的。”琼罗直言。
卡瑞德看了他一眼,“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过是握权者向上攀爬的卑鄙借口。”
我明白,我都明白。因为你也是如此,父亲。琼罗叹了口气,“家园惨遭劫掠,贵族们难道不需要回去‘平定叛乱’吗?”
“叛党一死,很多土地失去主人。明日白天开始,每位贵族都可在自己的骑士中挑选一位参与团队比武,获胜者将为自己的主人争得更多土地。若贵族们回家,可就失去了得到更多封地和赏金的机会。——没人愚蠢到弃大选小。何况,那些难民只是暂住而已,等贵族们带着骑士回去,还不得乖乖让出城堡嘛。”
“若他们不让呢?”
“平民队伍能有多少力量?用不了几个骑士就能将他们打发。”
是胜利冲昏了父亲的头脑,倘若换了从前,父亲一定会谨慎对待这件事。那个愚蠢的比武游戏完全可以取消。“他们有多少人?”琼罗问。
“说不准,有人认为是几千,有人认为是两三万。”卡瑞德轻描淡写地说道。
瞧,他对这个根本不在乎。“父亲,我们不该掉以轻心,如果他们攻进王城——”
“你能为我想到这件事,我很满意,但你多虑了,儿子。”卡瑞德盯着他,“他们没有那个胆量,也没有那个力量。我来是想让你知道,我希望你能去参加国王的宴会,不能走路也没关系,我会让人抬着你。”
“像个小丑博取众人眼球?”琼罗咧嘴笑了。“父亲,你还是饶了我吧,我可不想让所有人知道我有一个多么彪悍的岳父。”尽管我的脸面早就在艾丝兰娜逃婚之日丢尽,但我还想保存一点儿自尊。琼罗苦涩地想着。
“但如果你能走”父亲重申,“我是指几天后你若能走,去看看也好。你是我儿子,你理应出现在那,接受所有人的尊崇。”
这的确是好意,但琼罗执意不肯。
“儿子,我要你明白,我所做之事全都是为了你。”卡瑞德语气凝重,“我所拥有的一切终将属于你。我了解你的心思,你不看重我所在乎的一切,但到最后你会发现,没了权势和地位,理想、快乐和爱情都会沦为空谈。”
琼罗不想谈论这个。“拉曼鲁曼的婚期似乎要到了?”他认为他这位姐姐才是真正的功臣,若她没有救出艾丝兰娜,坐在国王大殿中畅饮的将是苏摩亚安。除了二姐的丈夫一如既往支持岳父大人,那些贵族无一不是在见机行事,包括大姐的丈夫邱菲索。但父亲原谅了这位阿伊德城主大人,只是杀掉了他的私生子们和剥夺了他男人的权利——他被阉割了。幸好霍罗亚已经怀孕,她的儿子将会继承阿伊德城,她的后半生将会衣食无忧,她还会让她的孩子忠于外祖父卡瑞德。毫无疑问,父亲巩固了他的力量。
而苏摩亚安已被处以绞刑,其儿女和家眷惨遭屠戮。想到此,琼罗心中百味杂陈。如果苏摩亚安胜利,圣堡中的每个人同样会遭遇杀戮。
“还有十天。”卡瑞德道。
“你会去的,对吗?”
卡瑞德意味深长地看了琼罗一眼,“我当然会去,她是我女儿。”
“但你之前曾和她断绝关系。”
“没有一个父亲会真正舍弃自己的儿女,琼罗。我那么做自有原因。”
但愿如此,希望这不是你为了收拢拉曼鲁曼的力量而编造的一套说辞。“听闻我的姐姐颇具乃父作风”琼罗道,“她冷静、果断又聪明,不仅帮唐恩打理着二百谋士,还想办法为亲王大人争取到更多权利,自然,那些都是老国王欠莱纳亲王的。众人皆知,老国王欠莱纳亲王整个蜜饯。但他现在可还不起了,他所拥有的只不过是一个国王的称谓。”
卡瑞德笑起来,“好儿子,你不会认为我有能力把王位还给他吧?”
“你那些贵族们肯定不同意,他们会将你辛苦得来的胜利果实分割。”琼罗对此深信不疑,那些贵族老爷们自然明白,倘若国王易主,地位和权势多半也会易主。而父亲自然不可能愚蠢到同众人的利益对抗。
“你整日躺在房间,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卡瑞德说。
“呆得我闷死了,只好找人陪我聊天解闷。”他没有说出陪他聊天的人是巴顿爵士,那个老人自从琼罗回来,就经常往他房间跑。没了艾玛,这位话语甚多的老人完全把琼罗当成了聊天对象。实际上,真实情况是他来找琼罗,而非琼罗找他聊天。
但当他向其打听康特时,巴顿却支吾着不肯回答。琼罗心中诧异,又问过几人,却没一人肯告知康特的近况。出了什么事?
“康特……”琼罗开口,“她,她怎么样?”自从康特成为他的继母后,这是他第一次在卡瑞德面前提起康特。
“你还惦记她?”卡瑞德扬起眉毛。
“我只是想知道”琼罗耸耸肩,“康特之事早就过去了,我已有了艾丝兰娜。”尽管她打我,尽管她只来看望过我一次,她还是我名义上的妻子。一如康特说她爱的是我,但在名义上……她只属于你。他酸溜溜地想。
父亲牵动嘴角,表情阴翳,“她死了。”
怎么可能,父亲在开玩笑——
“她自杀了,就在她自己的房间,用一把匕首划开了手腕。”卡瑞德的声音冰冷。
琼罗摇头傻笑,“那可不是她能做出的事。”
“你以为你了解她?”父亲的嘴角浮起一抹残酷的笑意,“她是被人派来离间我们父子关系的,我得知此事后,她选择了自杀。”
“这说法可真离谱。”琼罗道,直到此时他仍不肯相信卡瑞德的话。
“醒醒吧,儿子,康特真的死了。”卡瑞德道,“难道你非得看到她的尸骨才会相信她已死?”
他定定地看着父亲,“真的死了?”
“我让人把她和叛党们的尸首一起送往城外,烧掉了。”
他的脑袋里轰然巨响,“死了……”他艰涩地蠕动嘴唇,沙哑地呢喃。他的手无力垂落床沿,而他却感觉不到伤处传来的痛苦。她居然死了,他想。她怎么可以死呢?我那样爱她,为她逃离圣堡,又因她而回来,而她却抛下我而去。康特,康特……你说你爱我,却要留我独活。你对我竟是如此绝情吗?
“不必为这种人伤心,她死有余辜。”他听到父亲的话,却不想去辩解,他也没气力去辩解。在知晓她已死的那一刻,他浑身的气力都已被抽干。连泪水都流不出,眼泪变得好奢侈。
我只想遥遥看你,哪怕那会让我泪流满面。我满足于能时常见到你,哪怕见到的只是你的背影。你说你常常偷看我,我又何尝不是?如果你真的是被人派来离间,为何不先与我说明?至少那会让我相信你是不得已才会嫁给父亲,而非不爱我;至少那会让你我的痛苦都减少一些,不是吗?
但她死了,在她没向他说明一切之前,她不该选择自杀。她一定有很多话要对他说。琼罗想到那日,她就曾向琼罗说出刻骨相思,但琼罗当时不能也不会带她走。此时此刻,琼罗后悔不已。若我带她走,她就不会死。他想。而我那时居然回绝得那般绝情,我居然忍心那么伤害她。或许,她正是因此而选择死亡。
但,她真的是自杀么?琼罗忽然意识到父亲的冷漠和残酷。“是你杀了她……”他呢喃,“你恨她,所以你杀了她……”他盯着父亲,一颗心瞬间冰冷,“你居然杀了她?”他怒吼,泪水在此时终于簌簌流淌,难以遏制。
“我为什么不能杀她?”卡瑞德意味深长地笑了,“她爱的是你,不是我。她甚至还想与你私奔——别以为我不知道她那天见过你。我的妻子居然想和我的儿子私奔……你让我怎么接受?”
“是你执意要拆散我们,是你执意要选择受此侮辱。”琼罗冷漠地道。
“是她耍尽手段爬上了我的床,是她故意要让我们父子反目,她也几乎做到了。你不再信任我,不再试图谅解我,甚至我做出的每个决定,你都要加以质疑。”卡瑞德残忍地指出。“她唯有一死,这是她应得的报应。”
“但你也说她是受人指使——”
“她有不听人指使的权利。”
“这么说来……”琼罗冷笑,“还是你杀了她,对不对?”
“我没有杀她。”卡瑞德直视着他,“不管你信不信,她都是自杀而死。”
琼罗久久盯着他的父亲,那双棕色眼眸冷静如常。“是谁指使她?”
“我不知道。”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此事?”
“是她自己说的,她到我面前来坦白一切,她求我让她和你一起走——”
“——但你没应允。”他替父亲把话说完。
“不,我应允了。”卡瑞德道,“但那得在她死后。”
原来是这样,“你间接杀了她”琼罗道,“你逼死了她。”
“是又如何呢,儿子?她已经死了。我让人捡了她的骨头,但在那么多白骨中分辨出她的来可是不易。我猜那几块骨头中可能没有一块是她的。”
我最终还是不能带她走。琼罗痛苦地想。
“在此之前,我担心你的伤势,所以不让任何人在你面前提到康特。但现在你已能承受了,对吧,我的好儿子?是你告诉我,你已有了艾丝兰娜……但你为何仍是这般伤心?瞧,你看上去像是要死了……”
他不在意父亲的讽刺,倒真的希望自己能随同康特死去。命运给了死者解脱,留给未亡人的却是永无止境的悲痛和哀伤。卡瑞德离去时,他仍兀自沉醉于悲怆之中,不能自拔。
当老巴顿前来通知他国王大殿的庆功宴会已经开始时,他只是点了点头。随后巴顿爵士又对他说了些什么,琼罗恍惚得竟一句都没听进心里。巴顿离去,一个女仆来为他的伤处换药。女仆走后不久,另一个仆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告诉他难民闯进了王城,但贵族老爷们正带着他们的骑士在喝酒宴饮,来不及集结力量对付难民。为此,仆人问他该怎么办。
他们果然还是来了,父亲终将为他的疏忽大意付出代价。“他们有多少人?”
“听说有十多万。”
不该有这么多,琼罗摆摆手,“若是难民势不可挡,只管收拾东西逃跑。逃不掉就投降,听说山野大军一向不杀奴仆。”
“那您呢?”仆人迟疑着。
“就让我死在这里算了。”琼罗道。
“少爷——”
“还不快走?”琼罗怒喝,“再不跑可能就逃不掉了。”
仆人犹豫着,最终仍是退出房间,小跑着离去。
这注定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琼罗不顾疼痛走下床,他的伤势虽然大为好转,膝盖仍不敢弯曲,他直挺挺地行走,每迈出一步都会牵引浑身痛苦。他站在窗口向外望。他的卧房居高临下,因此能很好地看见堡内景象。仆人们纷纷卷着衣物、包裹跑向吊桥的方向。女人尖叫着,孩子哭喊着,步履蹒跚的老人则是尽量让自己跑起来。卖酒老头试图让仆人们冷静,但很少有人会听下脚步听他的劝告。巴顿混在人群中,一脸茫然地被人们推来搡去,还被一个健壮的年轻小伙推到。之后一个好心女仆扶起巴顿,在他耳根小声说着什么,巴顿立即紧张地瞪大眼,逆着人流的方向跑。他一定是去拿财宝或是衣物。但琼罗没想到,巴顿居然跑来了自己的房间,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位瘦小、穿戴盔甲的护卫兵。
“孩子,跟我们一起走。”巴顿一脸真诚地看着琼罗,“他们说对方足足有十万人,尽管这令人难以置信,但他们都这么说。带头的正是山野之王,他的人正蜂拥着向国王大殿而去,那些平民恨不得将所有的王公贵族们撕成粉碎,他们憎恨那些人。自然,他们的目标自然还有圣堡。你不能留在这儿。”
“我无法走路。”
“但你走到了窗口,不是吗?”巴顿道。
“我生不如死。”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孩子。”巴顿语重心长,“我年轻时也曾有过一个美丽可爱的妻子,我们过了几年的幸福生活。但她后来因难产而死。其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悲痛欲绝,恨不得随她而去。但我最终挺了过来。孩子,没有什么是你不能舍弃的。恰恰是因为你舍弃了这一个,才会拥有下一个。生活中阳光永远多过阴霾,不要因为一点儿阴云就放弃了明媚阳光。”
“为何我看不到阳光?”琼罗苦涩地说道。康特死了,我的世界只有黑暗。
瘦小的护卫兵冲过来,毫不温柔地抓住琼罗的胳膊搭往自己肩上。琼罗痛得龇牙咧嘴,“你要干什么?”他认得这士兵,伯德温说他是一个哑巴。哑巴自然不能回答他的话,但这士兵却说话了。“我来带你走,固执的蠢货。”
琼罗惊了,他当然识得艾玛的声音。“艾玛?”他一定在做梦,艾玛不是已经死了吗?
士兵掀掉头盔,露出一张琼罗熟悉的脸。短发、碧眼、白皙皮肤,紧抿着的嘴角透露出一抹不耐。这是艾玛,千真万确。琼罗把眼前的艾玛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她高了,却也瘦了,瘦弱的身躯几乎无法支撑盔甲,短靴蒙尘。
“你没死?”琼罗难以置信地问。
“我是假死,你却真的要死了。”艾玛不客气地回答,“别废话,快点跟我走。”她架着琼罗迈开脚。但她太过娇小瘦弱,根本无法支撑琼罗的体重,于是两人重重摔倒地上,琼罗发出痛苦的呻吟。
“告诉我,艾玛,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在艾玛和巴顿的帮忙下,咬牙爬起。已经结痂的伤口经过扯动而迸裂,手肘处的鲜血已经浸透了他的羊绒薄衫,可他唯有咬牙坚持。
“父亲在火光熊熊时命人将我和一具尸体调换,尸体就藏在铁板之下的一处暗格,只要触动机关,就可以将我换到暗格之下。那暗格设计精妙,隔热又通气。祭祀一结束,父亲就将我藏了起来。”艾玛边回答,边尽量帮助他行走。
他每走一步都如同行走在刀尖之上。同时,巴顿也试图帮助他。“你和父亲……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为什么要让我承受失去你的苦痛和煎熬?”
“如果被人知道我还活着,苏摩亚安一定会借机做文章,父亲可能会背上对国王不忠的罪名。”
“我会保密,你不信任我?”
艾玛沉思良久,“父亲……他不让我说。”
“我知道,他想让我愧疚,一辈子愧疚。他恨我放走了那女人。”琼罗苦涩地说道。他忍受着极端的苦楚将双腿挪到了螺旋梯上。“如今我变成这副德行……我只会拖累你,艾玛,放开我,你们走吧。”他执拗着不肯继续迈开脚。
“不,你若不走,我也不会走。”艾玛同样固执地回答。
“艾玛关心你”巴顿爵士缓慢说道,“那天你从班奈回来,就是艾玛为你验伤敷药,也是她一路护送你回到圣堡。孩子,你猜我为什么每天都来看你?你一定认为是我话多、人老又糊涂、需要找人倾诉,对不对?”
“是艾玛让你来?”琼罗讶然。
“没错,她爱你,琼罗,只是她没办法亲自前来。在你上次离家之前,她也常常让我代替她来看你。你是她的哥哥,你也爱她,对不对?”
这问题的答案毋庸置疑,但当他看到一级一级的台阶,忍不住皱紧眉头,简直没了勇气迈开脚步。艾玛在催促,“快,别犹豫了,琼罗,你能行的。”
是的,我能行,琼罗想,并且再一次意识到,这注定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当他因为康特的死而悲痛欲绝,诸神却将艾玛还给他。瞧,如巴顿所言,我这么快就看见了阳光。他要活下去,为了艾玛。他那么爱她,怎么忍心让她面对失去亲人的苦痛?于是他抬脚走下螺旋梯,膝盖弯曲时,他咬紧牙关硬撑着没有吼出来,接着,他拖动另一只脚……
等他走到下一层时,额头已是冷汗淋漓,艾玛为他拭去汗水,眼神关切。“我就知道你能行,从小到大,你就没让我失望过。除了她……她到底有哪点好?居然让你如此念念不忘?”
琼罗苦笑,“在我眼里,她哪里都好。”他开始回想有关康特的一切,以前的快乐场景依然那么清晰,如同昨日才刚刚发生。他记得她弯弯的笑眼,记得她大笑时喜欢捂着嘴,还记得她常常眯起那双迷人的眼睛看着他,眼眸里似盛了蜜,嘴角亦挂着甜甜的笑意。但她绝情冷酷的那张脸呢?琼罗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忘记了——他只记得康特的好。
在巴顿和艾玛的帮助下,他继续向下走去。艾玛不时会找些话分散他的注意力。“我喜欢艾丝兰娜”她这样说道,“她虽然被那位国王父亲宠坏了,但不可否认,她简单而率性。”
琼罗哑然失笑,“你在夸赞她?我为何没看出那女人还有优点?”
“你看到了,你的心不承认,它执拗地认为自己还在康特那儿。”
“我怎么会不清楚我的心?”
“那你为何要吻她?”
琼罗吃惊地看着艾玛,“你是如何知道的?”当时房间里明明只有两个人。
“这不关你事,总之你吻了她。”
“我只是认为,不该在让她到处乱跑,而留住她的最好方法莫过于让她自己留下来。”琼罗道。
“所以你想通过强硬的方式赢得她的心?”艾玛轻蔑地道,“难道你敢说自己就没有一点点动心吗?”
想到那一吻,琼罗有些迟疑。“若你认为我会爱上艾丝兰娜,那就错了。”
“恐怕你也没机会爱上她了。我刚刚去找过她,但她不在,可能是跟着人群逃跑了。只有诸神知道你会不会再遇上她。山野之王的队伍不杀平民,只杀王公贵族……希望艾丝兰娜跑得掉,不然,谁知道她会不会死得很惨?”
“你在担心她?”琼罗不明白小妹何以对艾丝兰娜这般关心。
“她是你妻子,该担心的是你。”艾玛冷冷道。
“她是班奈国的公主,没人敢对她怎么样。”琼罗道。在走下最后一个台阶后,他长出一口气。“我现在担心的是我们。”
“包括父亲?”艾玛直视他,“没有人会死,我们终将会再见面,我的好哥哥。”
“听你的语气……你不和我一起离开?”
“不,我还要去救父亲。”艾玛道,“巴顿爵士会护送你到红泽地码头,那儿虽偏僻少人,但应该有船去往萨尔。随后你和巴顿爵士一同离开。”
“你可能会送命……”琼罗担心地说,“父亲有吉吉特在身边,他会没事,不需要你去救。”
“我要去。”艾玛固执地道。
“艾玛——”
“放心,我和父亲都会没事。倒是你,如果再慢下去,那船开走可就来不及逃掉了。”她尽量让自己娇小的肩膀为琼罗减轻一些重量。
“艾玛,你为什么穿上盔甲?”
“我一个人呆得太闷,父亲便建议我穿上盔甲,还放出话来,说我是他的私生子。为这,也没人敢为难我。”
你终于成了他的儿子,原了你的愿望。琼罗无比心酸地想着。艾玛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辆马车,让琼罗坐进去,巴顿负责驾车。她又重新戴上了头盔,闪亮的盔甲边缘在月色下焕发银色光辉。离开之前,艾玛唤住了他。
“好哥哥……”朦胧月色中,她神情忧郁,迟疑不决,“我,我隐瞒了你一些事。”她垂下头低声道。
“噢?”
她叹了口气,似是鼓足勇气般抬头对上琼罗的视线,“父亲利用了我,他只是想让你回到他身边。”
琼罗不解,“你在说什么?”
艾玛苦笑,“你还不懂吗?我被火烧一事……他就是想让你心生愧疚,这样他才能留住你。那件事是他一手策划——”
琼罗有点懂了,“包括那女人和男孩的逃跑?”
“没错,他故意让仆人放松警惕,好让那男孩救出女孩,还算准了你回城的时间,在那时将两人逼到城门。”
“他知道我肯定会放走两人,他居然这么了解我。但他又怎会知道我何时回来?”
艾玛耸耸肩,“我不知道。”
那渔船是他安排的。琼罗思忖,是父亲偷了我的船,他将我囚禁在库尔瓦泽岛,直到他需要我出现,才安排了一条渔船经过。但他怎么会知道那个叫阿芙拉的女人会被他抓住?除非……他囚禁我原本另有所图,但阿芙拉的出现让父亲临时改变了计划。
“你不必为此而愧疚。”他看向艾玛,咧嘴苦笑,“该愧疚的是我。是我将父亲置于如此境地,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忠于他,他费尽心机。这是他身为人父的悲哀,也是我身为人子的不该。”
艾玛的眼中跳跃着欣喜的光泽,亮如星辰。“你能这么想……再好不过。”她爬上马车吻了琼罗的面颊。“巴顿爵士,替我照顾好他。”随即,她跳下马车,弱小身形逐渐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一片白色绒毛自空中旋转飘落,琼罗伸出手,任其在自己手心融化,“下雪了……”他低声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