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让阿芙拉不安。
起初,月色朦胧,那雪花只是像羽毛般一片片缓缓飘落,轻盈洁白,优雅美好。但黑云如厚重的毛毯铺天盖地而来,迅速遮盖了星月,将浓重的黑暗带来人间。同时,狂风肆虐,鹅毛大雪漫天飞舞,没过多久就给地面铺了一层雪白的地毯。
今年的大雪比冬季早来了一个月,气温也随之骤降。但山野大军的热情却远没有被寒冷吓退,人们蜂拥着攻进国王大殿及其他城堡,除了亲王堡——山野之王命令任何人都不得骚扰亲王堡。这虽是一支平民队伍,却军纪严明,没人会违抗琼斯维安的命令,人们都知他赏罚分明,不徇私情。
山野大军的武器是农具、棍棒、拾来的生锈刀刃、破损长枪以及随手拈来的其他物什,但就是这样一支队伍,冲进王城后居然没有遭遇还击。这要归功于赛瓦和她的爷爷,祖孙二人利用其“悠悠众口”,让王城内百姓为他们说话,以制造恐慌。混乱中,百姓们根本不去管那话出自谁口。自然,祖孙二人要说的莫过于山野大军多么强大,人数又众多。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几乎王城中的每个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人们信以为真,直接放弃了抵抗。大军所到之处,平民纷纷臣服,贵族纷纷逃遁。
冲入国王大殿后,一位手拿破旧长枪的平民发现了老国王,他缩在角落瑟瑟发抖。这是阿芙拉第一次见到老国王,这个掠夺了他侄子王位的老人如今竟已残废,双腿瘦弱如同柴棒,根本无力气行走。难怪他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国王的权利,难怪他会被苏摩亚安和卡瑞德两相挟制。而此刻,他的仆人们抛弃了他,他的功臣们也抛弃了他,那些曾经宣誓效忠他的骑士们,除了少数几个为他而战死,其余也全都抛弃了他。
一个捡到一柄贵重长剑之人结果了老国王的性命,他的眼睛闭合前,无限贪婪地环顾自己的大殿,双目中跳动着攫取之光。他不配得到这一切,阿芙拉思忖,他不过是一个贪慕荣华富贵的小人。
大殿内一片狼藉,能容二百人围坐的长桌之上摆满美酒甜品,珍馐美食。有浓香四溢、肥得冒油的蜂蜜烤鸭;有烘烤酥软、绵软可口的蜜饯蛋糕;有清香宜人的萨尔甜酒和秘制培根;有色泽艳丽、浇了奶油的水果沙拉……食物虽有被动过的迹象,但显然,那些人才刚刚用餐没多久就全跑掉了。逃跑是明智之举,无论是谁,听说十万难民大举攻城都会选择逃跑。除非他像那死去的老国王一样无法行走。
食物在短时间内被哄抢一空——平民们自然难得一见如此美食。他们的嘴角流淌着肉汁、双手沾满油污;他们的齿间洋溢着肉香,嘴里发出咀嚼的声响;他们大口吞咽,双目放光;他们边吃边咒骂那些贵族们如何奢侈,如何置百姓于不顾。有人甚至趴到长桌之上,双臂能触到之物,尽被他塞入口中,吃得两口便吐出,塞入另一种。
长桌被重重包围,抢不到食物的平民听说死去的老人就是国王,拥上去就是一顿暴打,尽管老国王已经无法感知疼痛。
山野之王没有看到这一切,他正在国王的武器库中,指挥人们搬走武器,并一一分发下去。有了长矛和利刃的平民宛如得到了生杀大权的刽子手,喧闹着冲进茫茫大雪中。
大雪为那些贵族带来了噩梦。尽管新雪不停,稍稍遮掩了痕迹,但他们慌乱的脚印在空旷的雪地上仍然清晰可见。拿着武器的平民顺着路线追踪,在一处码头截住了没赶上船只逃跑的一批逃亡者。骑士们浴血奋战,但最终没有一个能够存活。
人们将尸体带回来,作为战利品横七竖八地停放在国王的城堡里,任由其在大雪中冷却、僵硬。他们在风雪中嘲笑死者,对着尸体咒骂踢打。山野之王伫立风雪之中,雪花堆积在他头顶,宛如一簇盛开的洁白花儿。他的斗篷也披上了一层洁白,靴尖上亦是,唯独那双眼睛,依然平静深幽得仿似一潭池水,
“陛下,你不该杀掉那些人。”阿芙拉开口,雪花拍打她的面颊,双颊早已冰凉。
“我没想,是他们疯了。”他指的是他的山野大军。
“谁都知山野大军军纪严明,若你早就出言禁止杀戮,这种事必然不会发生。”
“我不想阻止我的人行使他们的权利。”
“生杀大权?”阿芙拉盯着他。
“是发泄愤怒的权利”琼斯维安并不看她,“他们压抑了太久,需要一个释放的出口。”
“这能成为杀戮的理由吗?那些贵族骑士们已经有人选择了投降,但你还是杀了他们。为何不留着他们的命,好让他们效忠于您?”
“那些人多半出尔反尔,我该信任他们吗?”
“您可以将他们扣押,作为人质长居国王的城堡中,让他们的儿子为你效忠。但您杀了他们,这会激起仇恨,他们的儿子会发誓杀了你,又怎会向您臣服?陛下,新王登基,您需要做的不是杀戮,而是收买人心。”
“你不必为此事担心。”琼斯维安笑了,目光在雪夜里闪烁不定,“因为我根本就没想做国王。”
阿芙拉心中一惊,“陛下,这是为何?”
“如你所说,那些领主们断然不会让我当国王,他们很快就会集结队伍,涌向王城,将我赶回山野之间。”
“不”阿芙拉柔声道,“您完全可以拉拢一批领主,以金钱和封地作为诱饵,让他们为您效忠,从而钳制其余的贵族。”
“我不信任他们。”琼斯维安走向国王大殿。
“陛下——”阿芙拉紧随其后。
“不要再叫我陛下,我说过我不会当国王。”
他让阿芙拉失望。“但只有您真正为了平民着想,若你不肯称王,他们一定会很失望。我以为您会采纳我的意见。”
“那是在将我和这支大军推往火坑。”
“你不信任我。”阿芙拉咬着下唇,表情哀怨。他经常唤她出入自己的房间,让她出谋划策,她一一照办。她原以为他信任自己。
“你杀了培迪。”他直到今日才提起此事,“我知道你和那男孩所做之事,你们之间的关系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
“但我一直忠心为您——”
“这也是你还活着的原因。”
“你会杀我?”阿芙拉惶恐地问。
“如果你对我有所图谋,我自然不会留你。”琼斯维安的语气波澜不惊。直到此时,阿芙拉才惊觉此人的智慧和可怕。
“我绝对不会伤害您……大人。”
“没错,你目前还不会。”一丝微笑爬上琼斯维安的嘴角,“你不必担心,我为你们找到了更为合适的国王人选。”
“谁?”
“莱纳亲王。”
“据传他自甘堕落,每日只知饮酒找乐,从不关心政事。这样的人怎么能当国王?”
“但他却是名正言顺。”琼斯维安脱下斗篷,将积雪抖落。“我们拥戴他,让他坐上王位,那些领主们完全没理由反对,而且据我所知,有一些领主还是莱纳亲王的拥护者。这样一来,我们就不是造反,而是帮助莱纳亲王重夺王位,这是名正言顺之事,没人有理由讨伐我们。同时,莱纳亲王出于感激必定会酬谢我们。瞧,我们不需要流血,就能争得属于自己的那份。何乐而不为?”
“这就是你不让他们骚扰亲王堡的原因?”阿芙拉明白了。
“对,我不能让任何人伤害莱纳亲王,因为他可是我们的新国王。”他说得如此肯定,仿佛一切成竹在胸。而这一切,都是拜我所赐。阿芙拉愤恨地想,是我让他攻进王城,是我将他推到国王的宝座面前,但他却不领我的好意。
翌日,大雪仍纷飞起舞,地面积雪已经深至小腿。放眼望去白雪皑皑,一片苍茫,天地间肃杀得让人胆寒。天气的骤然变化让很多人患了风寒,他们瑟缩在温暖的火炉旁不肯出屋。但却有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从王宫出发,八匹马拉着华丽的国王御用马车紧随其后。马匹在深雪中缓慢行进,所过之处形成两道深深车辙。骑马走在最后的是山野之王和男孩东尼。他们穿戴整齐,神情肃穆,衣衫上缀满雪花。东尼一手牵着马缰,一手托着纯金打造的皇冠,宝冠正中的鲜红宝石在皑皑白雪间耀眼而醒目。
阿芙拉目送这支队伍出了王宫,去往亲王堡的方向。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带来新任国王,那个莱纳亲王会坐上国王的宝座,原本属于他的宝座。但没人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阿芙拉不信任新国王,也不敢信任琼斯维安。
她城墙上的风雪中伫立良久,直到双腿微微发酸。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结成了冰。她的耳朵和两颊亦冰凉入骨。她试图以手温暖两腮,却发觉手心毫无温暖。
一个声音在她背后响起,“我找了你很久……”是吉森,他已能走路,虽然不至于健步如飞,至少不会再摔跤。她记得那晚,吉森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走进了喧嚣的城堡大厅。她看到了一切,亦知道他在找她,但她却选择避而不见。
而现在,无论她躲到哪里,吉森最终都会找到她,用他那还未痊愈的病腿。
“有事?”阿芙拉不冷不淡地问。
“当然”吉森翘起一侧嘴角微笑。自培迪死后,他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我只想见到你,阿芙拉。”他的清澈眼眸迸发着浓浓爱意。
阿芙拉别过头,“那你已经见到我了。”
吉森轻笑,“还不够,我每时每刻都要见到你,看着我的眼睛,阿芙拉……”他温柔地扳过她的脸,但她望向别处,“看着我嘛……”他执拗得像是一个孩子。阿芙拉皱眉迎上吉森的视线。“你想要怎样?”她的语气透露出不耐。
吉森却只是盯着她,用一双盛满爱意的紫眸。他盯得她心虚,直想避开他的眼睛。但在这时,吉森忽然俯下头,闭眼吻了她的唇,轻轻触碰后旋即离开。他的吻虽干涩却温暖,自鼻孔呼出的热气拍打在阿芙拉的脸颊上,她忽然心跳加速。
我这是怎么了?该不会真的爱上这个小子了吧?阿芙拉思忖。她微微皱眉,僵硬地转身,“雪这么大,你不应该站到外面来……”
“你是在关心我吗,阿芙拉?”吉森的语气里似有欣喜,“瞧,我的身体好多了,如果能让我看看你的笑,我保证明天就能痊愈。”
“若你痊愈,是不是就该离开这儿?”阿芙拉道。
“你要赶我走?”
“山野之王收留你是为了要我照顾你,我做到了,若你痊愈,自然不再需要留在这里,不是吗?”阿芙拉冷冷地说。
“我忽然感觉双膝发软”他语气哀怨,“我想我离康复之日一定还很远哪。阿芙拉,看来你还要继续照顾我。”
阿芙拉转头,静静地看着吉森,“你最好还是离开这儿。”
吉森耸耸肩,“我只有你,你要我去哪儿?”
“你老爹呢?”
“他不是我父亲。”吉森眼里的神采黯淡下去。
这让她惊讶,“他抚养你长大,不是么?”
“没错,但他也毁了我的家。我的亲生父亲因他而死,我的母亲没有能力抚养我,他出于愧疚便将我带走,并将我养育成人。那日他对我说出此事,便一去不返,我至今仍没有他的消息。”
“为何不去找他?你恨他?”
“也许吧。”吉森耸耸肩,似是不想再提此事。“不要赶我走。”他盯着她的眼,仿佛要看进她心底。忽而,他竟咧嘴坏笑,“你也无法赶走我,无论如何,我都会跟在你身边,除非我死了。”
“无赖。”
他笑得开心极了,“没错,我就是一个无赖。”
前去迎接新国王的队伍已经折回,国王的镀金马车在苍茫天地间竟渺小如蚂蚁,莱纳亲王端坐其上,头上戴着纯金王冠。队伍在雪中艰难行进,琼斯维安跟在国王的马车后面,在他身后还有一支队伍,那一定是莱纳亲王的护卫。他们身穿的亮银铠甲在茫茫雪地间熠熠夺目,肩披的黑色斗篷被雪花覆盖。
“他们都说新王会在两天后登基。”吉森道。
“对,莱纳亲王什么都没做,却有人自愿将王冠戴到他头上。”愚蠢的琼斯维安。
“你好像并不高兴?”
他倒是观察仔细。“我为什么要高兴?新王登基,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阿芙拉道。有个声音吵嚷着道,“国王来了!”大批人涌到风雪中,一窝蜂地跑向吊桥。吊桥很快被放下,人们引颈张望。新王的队伍到达城门时,他们纷纷站到两侧,振臂高呼着,“国王万岁,万岁!”
长长的队伍之后,国王的马车缓缓行来。莱纳亲王——或者该称呼其为新国王,此人显然并不习惯受此拥戴,他然无措地看向两旁,抬起手臂僵硬地打着招呼,脸上挂着局促的笑容,目光中甚至流露出一抹惊慌。他身形佝偻,面色苍白。如坊间所言,此人懦弱怕事,毫无王者风范,看起来果然不假。难怪琼斯维安会拥戴此人,对于琼斯维安来说,新王只是他的挡箭牌,等他羽翼丰满,自会一脚踢开。新王不可能是他的对手。阿芙拉想到此,愈发觉得琼斯维安冷静而可怕。
“你在发抖。”吉森道,“瞧,你的手都冻红了。”他执起她的手,紧握,一股暖流涌入肺腑。但阿芙拉迅疾抽出。“你的脸也红了。”他不怀好意地提醒,接下来,他忽然伸出手臂,将她紧紧拥到怀中,她的脸紧靠着他的胸口,那里正“咚咚”跳动。
她想起那一晚吉森也曾这样拥着她,但那时他的心跳更加快速,他的眼神中也有着色彩。他努力装成一个傻子,但外表可以伪装,内心的感情却不能。但她竟忽视了这一点,只因她沉浸于对自己的惋惜和悲痛之中。
她推开他,“瞧,我们应该去迎接新国王,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