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叫将拉曼鲁曼从噩梦中拯救。
冷汗已经浸湿了衣衫,她自黑暗中坐起,大声呼叫仆人的名字“琦露亚,琦露亚!”声音沙哑而充满惶恐。她蜷缩成一团,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想到刚才的噩梦,仍止不住浑身颤抖,一颗心狂跳不止。“太可怕了……”她喃喃。
梦里,她浑身赤裸,眼前是熊熊燃烧的一团火,火势蔓延,火舌蜿蜒着来到她脚底。眼看就要烧到她的脚,她却动弹不得。她想呼救,竟喊不出声音。她的身体在发抖,牙齿在打颤。那火舌忽然变得有灵性般,沿着她的脚向上攀爬。它爬过她赤裸的大腿,攀上她坚挺的乳房,绕过她光滑的脖颈……宛若情人的手,爱抚她身体的每一处。但这手却炙热而可怕,所过之处,皮肤焦黑脱水,如同燃过的树皮。奇怪的是,她除了感觉到炙热,竟一点儿都不感觉疼痛,能闻到皮肉烧焦的古怪气味。火舌忽然钻进了她的耳朵,一路探索直到肺腑,她的胸腔热得难受,喉咙干渴难熬,她张嘴大口呼吸,吐出的却是一道明艳艳的火舌。胸腔愈发炙热难耐,像是有一只火辣辣的手,正在里面搅动,她恨不得扒开肚皮将那只手掏出来。
有一只手帮助了她。那是一只可怕的手,它通体漆黑,犹如木炭,炭屑不断掉落,在半空中化为青烟。它极力伸张,修长而尖细的手指忽然直挺挺地插进拉曼鲁曼的胸口,没有疼痛,甚至没有知觉。但那只手再一拉一扯,她的胸腔之门大开,她麻木地低头去看。没有五脏,没有鲜血淋漓的景象,她只是看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深幽得仿佛暗藏鬼魅。但在此时,洞里忽然探出一只手,抓向她面门,她猝不及防,一声尖叫终于冲破喉咙。
醒来后她才明白,这不是她的尖叫,而是猫。
女仆琦露亚托着烛火走了进来。“您怎么了,小姐?”
“我做了一个噩梦。”直到此时,拉曼鲁曼仍心有余悸。
“噩梦?”琦露亚一一去点燃房内烛火,“凯西刚刚也做了一个噩梦,她吓坏了。”凯西是琦露亚的同伴,两个女孩睡在同一个房间。
“她梦到了什么?”
“一个有角的魔鬼,没有瞳孔,浑身是毛。”琦露亚轻笑起来,“我觉得这梦一点儿都不可怕,恐怕只能用来吓唬吓唬小孩子。”
拉曼鲁曼也这样想。“那些猫怎么回事?它们叫个不停。”
“我不知道,拉曼鲁曼小姐。起初它们只有一两只在叫,但现在……我估计全城的猫有一半都加入了。”
“不止”拉曼鲁曼道,“你听……它们叫得多么凄厉,我甚至能感觉到其中的恐惧,它们在害怕什么,琦露亚。”她感觉恐慌,一定是噩梦的缘故。“我在伊诺总管整理的笔记中看到过,猫眼能看见异物……”
“异物?”琦露亚停下来,用那双细长的褐色眼睛看着她,语气中充满惊讶,“您指的是……”
“鬼魂。”在吐出这个词后,拉曼鲁曼打了一个冷战,后背仿佛有一只冰凉的手在抚摸,令她寒毛直竖。
“没有鬼魂,拉曼鲁曼小姐。”琦露亚摇头浅笑。
“因为你从没见过鬼魂,对不对?”拉曼鲁曼滑进被窝,“人们总是相信眼见为实。但若是鬼魂一直存在,只是我们的眼睛看不见呢?”
琦露亚为她将被子盖严,“所以您以为猫叫是因为看见了鬼魂?”
“我在王城生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听过这么多猫一同在叫,即使是在它们发情的时候……是恐惧驱使它们如此。你难道感觉不到它们的叫声中透露出来的凉意?”
“您做了个噩梦”琦露亚道,“您一定还没完全从梦中苏醒,拉曼鲁曼小姐。猫叫没什么可怕的。忘了那个噩梦,忘了那个关于猫的故事,您需要好好睡一觉。”
但她睡不着,琦露亚走后,她辗转反侧。女仆没有将蜡烛熄灭,这让她愈发清醒。但若熄了烛火,她害怕自己会再次滑入噩梦之中。她茫然瞪大眼睛,过了不久,外面忽然变得嘈杂。于是她索性披上衣衫走出卧房,行不多久就迎面碰上了慌慌张张的里多昂。
“出了什么事?”她问。
“有东西翻过城墙跳了进来。”里多昂愁苦地说道,他手中擎着的火把映亮了他的眼眸。“守卫没看清是什么,只说那东西动作很快,跳到地面后没多久就消失了。”
“可能是野猫,今晚的猫叫得让人心烦意乱。”
“守卫说那东西比猫大得多。”
“难道是野兽?”
里多昂犹豫着,“他说他看到了脚印,人的脚印,但我不信……”
没人敢从那五丈高的城墙跳下来。“你去看过了?”
“正准备去。”
“带上我。”拉曼鲁曼用不容置疑的口吻我。
“但外面还在下雪,您——”
“我会穿得厚一点。”拉曼鲁曼回房穿上贴身羊绒短衫,外披一件厚重的天鹅绒长袍,并将兜帽拉上。随后,她跟随里多昂走到飞舞的雪花间。
“今年的雪下得太早了。”里多昂嘀咕着,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靴子踩在积雪上咯吱作响。
何止早,还很大。迄今为止,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两天三夜。亲王堡中的积雪虽有仆人不断清扫,但入夜后仍会堆积,每天早上醒来都会看见仆人在清理积雪。天气更是冷得入骨,除非必要的事情,拉曼鲁曼绝不会出门。
雪花拍打面颊,冷气直钻脖颈。拉曼鲁曼将兜帽系紧。“你说那些猫为什么要叫?”她忍不住问,尽管噩梦已被她驱逐出脑海,但猫叫仍让她不安。
“我猜它们一定是活得不耐烦了。”里多昂的语气里有丝恼怒,“它们搅得我睡不着,别让我看见它们,否则,我会扭断小家伙们的头。”
“你应该仔细听听,它们在害怕,它们是因为恐惧而叫——”
“我没心情听它们的倾诉。”里多昂打断她,“恕我冒昧,拉曼鲁曼小姐,只有你们女人才会在意猫的叫声是否在抒发心情。在我们男人眼中,它们不过是会喘气的活物。”
拉曼鲁曼苦笑。风起时,她裹紧长袍,“还有多远?”
“快到了,守卫说就在南墙下方,我让他守在那儿,其余的守卫已经被我遣去寻找那东西。”
“明天就是新王登基的日子,真希望这雪快些停。”
里多昂点头,“王城中冷清得要命,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人们除了外出购物,大概都躲在自家的暖炉旁,瑟缩着不肯出屋。”
“但若雪停了,明日的登基典礼就能像从前的一样热闹欢腾吗?”几乎所有的城堡都空无一人,只等着新的主人住进去,包括圣堡。她曾派一名谋士去圣堡打探,但很显然,她得不到任何消息。唯一欣慰的是,谋士没看到她家人的尸体。至于圣堡中的仆人,他们大半都已逃跑,少数没跑掉的选择了投降。
里多昂迟疑了一会儿,“百姓的热情很高涨。”
“没错,但他们的热情却不是因为新王,而是琼斯维安。”拉曼鲁曼一针见血地指出。
“不管怎样,王位属于我们的亲王大人,他早该拥有。而唐恩大人将会成为亲王……”他顿了顿,“人们会称呼他为唐恩亲王,而您将会是亲王夫人。”
拉曼鲁曼看见一个守卫举着火把站在风雪中,不停踱步以驱除严寒。“就是那里?”她问。
“是的,小姐。”
守卫迎上来,他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有一双清亮的眼睛和坚挺的鼻子,“拉曼鲁曼小姐,您怎么来了?”
“那东西留下了什么?”拉曼鲁曼径直问。
守卫带着她走到墙下,墙下积雪足有一人多高,因为仆人们将清理出的积雪全部堆在了城墙根下。“您瞧……”小伙子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指,指向雪堆。另一只手将火把举近。新雪虽然不断在下,却无法遮掩重物落入雪堆中造成的坑洞。那东西自坑中站起,用身体劈开积雪走出雪堆,沿着城墙根向后庭走去,留下一行被新雪遮掩、但仍可辨认出痕迹的鞋印。
“是人……”拉曼鲁曼颤抖地说道。她抢过火把,高高举起,但高墙之巅隐没在浓重的黑暗中,她什么都看不到。“带我去上面。”她对男孩说,“我要去看看那人是怎么到城墙上的。”“可是上面的积雪没有清理”男孩犹豫着,“雪深已远没膝盖,行走困难,又冷得让人颤抖。”里多昂也是如此说。
拉曼鲁曼忧心忡忡,“如果雪一直下,痕迹会被掩盖。”
“我去。”守卫道,“拉曼鲁曼小姐,您在这儿等我。”
他去了很久才回,白雪在他的肩头堆成了两簇花。“他是爬上来的”他清亮的双眼中充满震惊,“城墙上面留下了痕迹,我还将火把丢到了城墙底下,并在那儿看到他的脚印。不可思议——他究竟是怎么爬上来的?”
里多昂皱眉,“不止如此,他从墙上跳下来,如此之高居然没摔死……”
“没人能这样。”拉曼鲁曼低声道,一声凄厉的猫叫声在堡内响起,她吓了一跳。“亲王堡中没有猫,这猫又是怎么回事?”
“一定是来偷腥的野猫。”里多昂道,“入夜后时常有野猫从下水道钻进来。”
猫叫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为接近。“它在那儿!”年轻守卫伸手一指,“瞧,它在金银树上!”
那是一只黑猫,在落满雪白积雪的金银树上,拉曼鲁曼很容易就发现了小东西。“它很害怕,你们瞧,它不停地窜上窜下,像是在躲避什么。”
“它在流血。”里多昂提醒。果然,黑猫所到之处,积雪上总会留下一抹血色。“有人伤害它。”里多昂断定,“所以它才会如此恐惧。”
“如果是这样,它为什么还敢停留在我们面前?”拉曼鲁曼道。
黑猫忽然低低叫唤,声音有些沙哑,随后,它一个跳跃落到地面积雪之上,飞也似的消失在众人眼前。
“它走了,也许它才发现我们。”里多昂固执地说道。
不是这样,拉曼鲁曼的直觉告诉她,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但她无法拿直觉同里多昂理论。那实在是一件可笑之事。她看着那人留下的模糊脚印。那不是人,她想,那是鬼魂。这个念头吓坏了她自己,她忽然觉得浑身发冷。不可能,没有鬼魂,一定是猫叫让我烦躁,想起了那个传说而已。她如此开解自己,试图把那个念头赶出脑海。
“他们追过去多久了?”拉曼鲁曼问,她需要让自己转移注意力。
“一个时辰?”男孩不敢肯定,“我猜一定有发现,不然他们早就回来了,他们知道总管大人会在这儿等着。”
会不会太久了点儿,拉曼鲁曼想。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很快,守卫头领谢里尔爵士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几人面前,他是一个微胖的健壮男人。“总管大人……拉曼鲁曼小姐,您也在……”谢里尔面现犹豫。
“出了什么事?”拉曼鲁曼问。
“我带着人循着那东西留下的线索追踪……”他说的是“那东西”而不是“那人”,他的面色苍白,嘴唇亦无血色。“那东西进了狩猎林,我派人进去搜寻,先后进去三批,却始终没人出来。”谢里尔语气沉重,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
“那东西”里多昂也发觉了对方的用词,“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是人”谢里尔肯定地回答,“没人能有那么快的速度,我亲眼见‘他’跳下城墙,当我追来时,‘他’已经消失,我只能顺着‘他’的脚印慢慢寻找。当我追踪到狩猎林时,新雪几乎已掩盖了‘他’的脚印——‘他’已经到那多时。”
“守卫呢,他们为什么没出来?”拉曼鲁曼问。
“或许他们不会出来了。”谢里尔面色凝重。
“你的意思是……‘他’杀了守卫?”里多昂皱眉道。
“如果他们没死,为什么一直没出来?”谢里尔道,“而且,我在狩猎林外发现了其他脚印,那不是我们的。”
“你是说那东西不止一个?”
“是的。”
“也许我们应该去看看。”拉曼鲁曼提议。谢里尔坚决反对,“您不该去,拉曼鲁曼小姐,那里如今很危险。”“可我必须去,我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拉曼鲁曼固执地道,那样我才会心安,否则关于鬼魂的传说会一直纠缠我脆弱的神经。
“没错,我也想知道‘他’究竟是何方神圣。”里多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