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森骑马经过一个个空荡寂静的村庄,马蹄腾起阵阵黄烟。沿途,除了几个死于血灵的尖牙之下的死者,他没有见到任何人,也没有看到炊烟和牲畜,所有村庄似乎都已无人居住。房屋毫无破损,灰尘所积不多,粮食和必需品被搬运一空,道路上满是杂乱的车辙和脚印。由此,吉森猜测,村庄里的人一定是在不久之前逃离此地。
出了什么事?他们为什么要逃离?因为血灵吗?
在经过一处红色的砖瓦房舍时,他知道了答案。
“所有人都跑了,除了我。”白发、驼背、一脸褶皱的老妇人说,她的牙齿已经掉光,两腮和嘴唇一样干瘪。“这附近随时都会突然爆发火山,岩浆会奔涌着将山脚下的一切吞噬,没人会愚蠢到坐在家中等死。而且,有人还看见了身上滚满熔岩的怪物——”
“怪物?”吉森将马拴在房舍外的树桩上,向老妇走近。他经过了好几个村落,原以为不可能看见任何人。
“没错,小伙子,那些怪物看起来像人,却和岩浆融为一体,身上、脑袋上……”老妇人用干枯如树皮的手比划着,“还有手上全都变得和熔岩一样颜色,如果你仔细看,没准还会看到他的皮肤正像岩浆一样流淌哪!”她呷呷嘴,干涸的眼里满是恐惧而诡秘的色彩。
“这怎么可能?”吉森蹙眉,听起来这更像是噩梦。
“我没有撒谎。”她用干枯的双手抓住吉森的右手,不停摩挲。“你可真年轻,孩子。我也曾经年轻过,那时的我有着一双柔软白皙的纤纤细手,这儿的所有人都夸赞我。但时光飞快,不是吗?”她放开手,“瞧,你这么年轻不该去送死,你比我的孙子都还要小。不要再往里走,小伙子,你最好原路返回。我活了这么多年,经验和常识告诉我,那种怪物的存在是不可能的,但我的确见到了他们。我没有说谎。”她重申,一副迫切需要被相信的表情。
“你在哪见到的?”
“就在前几晚,我看到两个怪物在村庄里散步,他们身上的熔岩带着灼热的气息,同时点亮了黑暗,他们每走一步,地面上就会出现一个焦黑的脚印,你低头看看——”老妇用手指点,再一次申明,“我没有说谎,也不是在描述梦境,他们真真切切存在。瞧,这就是他们经过这里的证据。”
他果然看到了脚印,人类脚掌的大小,地面因为灼烧而呈现焦黑,歩与歩之间的距离也和人差不多。“也许是他们穿的盔甲被火光映亮,让你产生了错觉。”吉森道,“而脚印,可能是他们故意制造出来——”
“我猫在门后看得清清楚楚”老妇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你是在怀疑我老眼昏花吗?”
“抱歉”吉森耸肩一笑,“您所描述的事情太令人难以置信,我只是……”
“只是按照常理推度,我理解。”老人道,“你为何来此,小伙子?”
“火山之火”吉森愁苦地道,“我要拿到火山之火。”
“这比我所说的更令人难以置信。”老人眯起眼打量他,“你居然想要拿到火山之火?听听,这是多么疯狂而愚蠢啊,啧啧,孩子,你不会是疯了吧?”
我倒宁愿自己是个疯子,好过做一个伤心绝望之人,吉森苦笑,他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或许您能先给我一些食物和水。”他尤其干渴,自从进入上个村子后,空气就变得越来越闷热,整个村子也笼罩着一层轻烟,抬头时,他看到远方的某个山头正在冒出浓云状的烟雾。
“那是火山口,每隔很短时间就会喷发一次,而且不止那一座火山。”老妇人拄着拐杖,缓慢转身,“可怜的孩子,看来你这一路都没有进食。”她蹒跚进入屋内,用了很长时间才拿出干酪、水和一小块腌肉。“吃吧,孩子。”她看着他,眼含慈爱和担忧。
“这里既然如此不安全,你们为什么还住在这儿?”吉森啜了一口清水,甘甜清冽在体内流淌,他顿感周身舒畅。
“这里原本很安全,乞力扎雅山脉的最深处有一座活火山,周边的火山虽然也有过喷发,但那都是很早之前的事情,它们早就成为了死火山。火山周边土地肥沃,很早就有人定居在此,我们还在山坡上开垦了葡萄园——但最近却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死火山开始复苏,每天要喷发好几次,大规模爆发时,熔岩流甚至流淌过山脚,村落被吞掉了一个又一个,人们惶恐不安,纷纷有人逃离。更多人抱着侥幸心理,固守家园。但最近一次的火山爆发异常惊人,岩浆流淌过十几个村庄,一夜之间,那十几个村落全部消失。第二天,还活着的人们就选择了逃跑,没有一个人再敢存有侥幸心。”
这真像一个噩梦,吉森的心弦绷得紧紧的,他看向老人,“你为什么不逃跑?”
“我老了”老人不以为然地道,“我很高兴我能活到这个年纪,但我的亲人们相继逝去,我不想一人独自过活。我的儿子早年死于疾病,我的两个孙子一个在不久前死于内乱,另一个被血灵夺去了生命。如今天灾来临,注定了要我去见儿孙。”
“几乎每个国家都在经受内乱和血灵的双重打击。”
“是啊,包括我们这种偏僻村落。”老人颤巍巍地指向对面山坡,“瞧见那片坟茔了吗?”
他看见了,大片坟茔都是新土填成,被埋葬之人一定死于不久之前。“血灵的作品?”他苦笑着问。
“对,那种东西比岩浆怪物还要可怕,至少我没见过岩浆怪物吸食人血。村庄里的人在临走之前,将每个死者安葬在那里。我在等血灵帮我结束这条老命,但他们似乎忘记了我,或者根本不喜欢我的血——人们都说老人的血粘稠而苦涩,是这样吗?”
“或许他们想让你当一个守墓人。”
老妇笑了,光秃秃的牙床裸露。“这是命运,孩子,这是我们每个人的命运。”老人的短发在阳光下闪耀,声音充满悲伤,“死亡的日子终将来临,这是末日的预兆,我们都会死。不是死于天灾,就是死于战争。”
“又是末日”吉森喃喃,“每个人都在说末日,但末日的预兆究竟是什么?”
“你看到了,不是吗?”老妇人盯着他,阳光映得她瞳孔闪亮,“所有的不祥,所有让人恐惧的一切,所有的不公和自然灾害的发生,以及所有能摧毁我们生存信念的事情……全都是末日的预兆,这些全部都是。”她的语气饱含沧桑,“没人能抗拒末日的到来。”
没错,没人能抵挡灾难的发生,比如血灵,那些杀不死的怪物们夺去了太多人的性命。在他离开蜜饯,只身一人前往乞力扎雅山脉的途中,不止一次,他几乎死于血灵的利齿之下。是他手臂上的刺青救了他。刺青是他自己凭着记忆临摹上去的,和阿芙拉手臂上的大致相同,黑色天鹅,张翅欲飞。但若细看就会发现这是伪造。起初,他虽知晓这刺青是效忠天鹅堡夫人的标志,但却不知能否阻止血灵的攻击,权且一试而已。但这刺青的确救了他,他只需将刺青时刻裸露,血灵就不会靠近他。
但在几日前,一个半边脸被猛兽啃掉的小男孩扑向他,全然不顾他手臂上的刺青——那小怪物一定是饿疯了。
“我的里斯塔雅,我们的里斯塔雅。”情急之下,吉森脱口而出。他记得天鹅堡夫人说起这句话时众人的虔诚与笃定。
血灵停止动作,眼中欲望霎时消退。“是的,我们的里斯塔雅。”男孩的声音含糊不清,他用剩下的那只眼睛打量吉森,给了他一个丑陋的微笑,随后快速离去。
和死亡擦肩而过的他越发想念阿芙拉。他本以为离开阿芙拉会让自己好过一些,他痴缠她太久,没有气力和勇气再撑下去。离开是对自己的解脱,不是吗?但他还未离开,便已开始想念。
当他去向阿芙拉告别时,暗暗发誓,如果阿芙拉不让他走,他就绝不走。但那女人没有表现出一丝挽留。明知他此行无异于去送死,她的语气竟是一如既往的冰冷,神情亦是和从前一样冷酷决绝,她甚至摆出一副巴不得他离开的神情。如果她能透露出半点关怀,哪怕只是一点点,都会让吉森为之而欣喜若狂,但她没有,她甚至连笑容都不肯施舍。他乞求她,像一个乞丐,她却只是催他走,仿佛在盼望他早早去送死。
吾爱,我为你陷入疯狂,你却狠心至此。
享用过食物后,吉森向老妇人告别。
“你不该去”老妇人没有放弃劝阻他,“你根本没办法靠近,孩子。你这份勇气虽然可嘉,但行为却实在愚蠢。没人敢向火山挑战,就连此地——你难道没感觉到那份酷热吗?没看到这村庄正陷于火山浓烟中?”
“我看到了,但这不能阻止我。”
老人用惋惜的目光看着他,“你不必亲自去找死亡,它早晚会找到你。”
干脆让它早点来,吉森想。“有个女孩告诉我,万物相生相克,存在的东西就一定有其克星。总有人能拿到火山之火,我相信这一点。而如今,那个人已经出现了,不是吗?”
“你?”老人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不,不是我。”吉森笑了,“是你所说的岩浆怪物,你执意让我相信他们的存在,我也很乐意相信。瞧,他们既然能在炽热的岩浆中生存,就一定不会惧怕火山之火,自然能拿到它。”
“倔强的孩子”老妇人啧啧叹息,“你不怕死?小伙子,那些怪物会将你拖入岩浆中,让你尸骨无存。但更大的可能是,你根本不可能活着见到他们。”
“如您所说,末日已经来了,我们早晚都会死,不是吗?瞧,我已经做好随时死掉的准备。”他固执地回答,于是他跨上马背,继续深入乞力扎雅山脉。
越是前行,空气就越是燥热,热流扑面而至,高温笼罩大地。渐渐的,他看到厚厚的火山灰在地面堆积,火山沙砾亦布满脚下,火山爆发时喷出的巨大岩石砸毁了一片房屋。在一处房舍前,他看到一具不完整的尸骸,膝盖以下消失不见,大腿往上只剩白骨。不远处,一个高个子壮年男人惊恐地瞪大眼睛,他牢牢站立,双腿和凝固的岩浆融为一体——他成了“人浆。”
吉森嗅到古怪的味道,前方充满灰暗烟雾,喉管干燥而难熬。抬头,目光越过一间间残存的房舍,他看到前方的近乎平顶的火山锥正喷出滚热的物质和云雾状浓烟,在黄昏落日的掩映下,浓烟呈现暗淡的黄色。自火山口裂开的巨大缝隙中,喷出的熔岩冒着气泡向下奔涌,如同狂躁的橙黄色激流。
但这还不是唯一喷发的火山,因为不止一个山头冒出浓烟。他催马前行,马儿低声嘶吼,止步不前。他狠狠踢打马儿,马儿却长嘶一声直立而起,将猝不及防的吉森抛落马背。“畜生!”他咒骂,但当他双脚落地,立时感觉到大地的炙热、脚底的滚烫。他叹了口气,拍了拍马背,“走吧,伙计,也许我自己能行。”马儿像是听懂他的话,长啸一声掉头而去。
肺部仿佛充塞着一团棉絮,他不断干咳,并用衣袖捂住口鼻,艰难前行。烟雾越来越浓,四周的房舍渐渐看不清晰,脚下开始出现火山裂缝,依稀可见暗红色的岩浆。但他仍没有见到熔岩怪物。走出一段路后,裂缝变宽,涌动的熔岩犹如恶魔的舌头,泛着金色的光泽。裂缝蔓延出分支,脚下的大地愈发炙热和滚烫。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继续走下去,熔岩随时都会大规模喷涌而出,将他吞没。他会成为一具白骨,或者连白骨都留不下,高温和浓烟也会夺去他的生命,也可能会像那可怜的男人一样成为“人浆。”想到此,寒意直入肺腑,置身于如此酷热地带,他仍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但他本就没想活着回去,不是吗?何况他的心早就被阿芙拉掷到地上踩得粉碎,徒留躯壳,毫无存在的意义。于是他迈开脚步,浓烟让他的呼吸越来越艰难,视野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你不该再往前走。”一个声音忽然自他前方响起。他抬眼看去,恐惧如一条湿冷的蛇将他缠绕。
眼前站立着一个人形怪物,其有着人类的身高,身上却好像披上了一层熔岩做成的衣服。虽有四肢,却辨不出手脚,脸上亦是糊满岩浆,依稀能辨认出五官的位置。细看之时,熔岩果然如老妇人所言,缓慢涌动,由上至下,在脚底积成洼状,并出现凝固现象。
“你会说话”吉森倒抽一口凉气,“你究竟是人还是怪物?”
对方脸上的熔岩鼓动,自那层滚烫的皮肤下,现出一个黑洞,那是他的嘴。他在咧嘴笑,但其笑声大概是藏于熔岩下太久,也变得可怕而炙热。“你认为呢,年轻人?”怪物说道,目光隐约射出,“你瞧我还是人吗?”
“管你是什么,我总算活着找到你了。”吉森道,浓烟刺激喉咙,他不断咳嗽。
怪物道发出更大的笑声,浑身熔岩颤动,“找我?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抬脚,每跨一步,地面上就印出一个黑灰色的脚印。他靠近时,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抬起一只手臂,举高手,岩浆向下涌动,逐渐现出指尖和手掌。他张开五指,嘎嘎怪笑,“要不要和我握手?或者和我一起跳支舞?”
吉森退后一步,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放在烤炉上的鸭子,酷热难耐,喉咙亦是干渴难熬。怪物却伸手拽住他的衣衫,人类的织物经不住熔岩的轻轻触碰,瞬间和岩浆融为一体。他的指尖划过吉森赤裸的胸膛,皮肉发出兹兹声响,吉森来不及感觉疼痛,胸膛上便已经出现了一道清晰的焦黑痕迹。
“看着我,小子”怪物道,从他口中喷出炙热的气息,热浪袭来时,吉森恍如置身火海。“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只需轻轻一碰,你就会丢掉小命。我猜你一定是疯了,居然一个人来到此地——是女人让你疯狂,对不对?她一定很美……嗯?”
“对”疼痛在此时袭来,吉森不去理会,“她美得像天使。”但她的心肠却比魔鬼的还要冷酷,吉森苦涩地想着。
“啧啧……”怪物再次将手举起,五指伸张,“说这种话的一定是年轻的男孩,到了我这种年纪,只在乎女人的屁股大不大,哈,哈哈!”他怪声怪气地道,“没人敢到这边来,所有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在那些人眼中,我们是疯狂而可怕的怪物,但你——说吧,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我要拿到火山之火。”
怪物愣了一会儿,继而疯狂大笑,笑声如此之大,几乎震动了地底下涌动着的岩浆。“瞧瞧,你们都来瞧瞧,这小子居然想拿走火山之火?”
在吉森左右,忽然无声出现十几个怪物,他们向他走来,热浪四面夹击,窒息感几乎将他淹没。两个女人的声音开始交谈。
“他想拿走我们的命根子?”
“他一定不知道火山之火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
“年轻人——”一个老人的声音自他背后响起,“你为何需要火山之火?”
他转身,炙热让他开口变得艰难,声音亦干哑,干裂的双唇渗出血丝,“有了它,极地的冰雪就能融化,那里的居民就能正常生活。”
“我们不能离开火山之火。”一个怪物道,“没了它,我们都会死。”
“如果你想拯救极地,我倒是有一个办法。”之前那人的怪笑声响起,他招呼吉森,“跟我来。”吉森跟着他走,走出没几步,眼前忽然大亮,那是一个宽大的裂口,橙红色的熔岩在距离他两步远的地方涌动。怪物纵身一跃,跳入那熔岩之中,熔岩泉冒出几个热腾腾的气泡,随后恢复安静。
但怪物没有死,不一会儿,他就从熔岩泉中探出头来,岩浆滚落,渐渐现出模糊五官。“到这里来,你不会死,只会变得和我们一样。”怪物嘎嘎怪笑,“瞧,这样你自己就是一团火,就能帮助极地驱除寒雪,不是吗?”
“不,我不想……”
“不想变成怪物,对吗?”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但现在可由不得你了,狂妄的小子。”一股力量将他向前推动,他猝不及防,向前仆倒。他看到熔岩在他身下等待,如同张着大嘴的魔鬼,也感受到致命的灼热气息。他听到死亡的脚步声,于是他闭上眼睛。再见,阿芙拉,再见,吾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