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伊德城中随处可闻腐败混杂的气息——妓女的脂粉味儿,老爷和贵族们的香水味儿,穷人的汗臭味儿,贵族的马车经过后留下来的马粪发出的恶臭,以及从敞开的窗户散发出的肉汤的香味儿。这些全部一股脑灌入了吉森的鼻孔,他拧了拧鼻子,皱起眉头,“男人们都说阿伊德城是天堂,可我每次来这儿都会觉得,这儿更像苍蝇或者屎壳郎的乐园。”
奥伦克沉默不语地带着他穿过街道,脸色阴沉一如他身穿的灰色亚麻布披风。他总是如此,仿佛阅尽世间愁苦,永远一副阴霾不开的神情。长靴踩在积水的洼地,溅起的泥水像是恶魔的眼泪。
吉森满腹无奈紧跟在后,右手扣着阿芙拉的手腕。这女人自从发现上当后就不肯多发一言,一张脸简直比奥伦克的还要冰冷。她很漂亮,有着罕见的小麦色皮肤,黑色顺滑长发,及淡紫眼眸。相比她冰冷冷的表情,吉森更愿意看演戏时的阿芙拉。即使那是假的,却也假得有声有色。人们总是更容易接受美丽而非现实,不是吗?
上岸后,那女人竟然没有丝毫逃跑的意图。
“我知道你们不会轻易放过我”阿芙拉当时冷冷说道,“这也是我坚决不肯交代项链来历的原因。没人会抗拒卡瑞德的奖赏,他一向出手大方。”
“我们的确不会让你走,但却不是卡瑞德的奖赏。”吉森如是回答,“我父亲担心你仍在撒谎,如果卡瑞德不是我们要找之人,我们就得继续想办法让你说出实话。”
“他不是会通过眼睛判断我有无撒谎吗?”
“那可是晚上,再说——”吉森挤挤眼睛,“你真的相信他有那么厉害吗?”
“他在诈我?”
“可不是嘛,他比我还会唬人咧。”吉森道。他看向阿芙拉,却没看到任何表情变化,按照常理,她应该生气、恼怒、大发雷霆嘛,为何仍旧只是冷着一张脸?他有稍许失望。“你不必担心啦,我们不会把你交给卡瑞德。”他干巴巴地补充,“说实话,卡瑞德这人口碑不怎么样,我和父亲都不喜欢他。要是他肯对波维几亚的百姓好一点,我打赌他会拥有更多新教的信众。”
女人哼了一声没有说话。看得出,她不信任吉森。
“如果不想让我用绳子绑着你,那就得让我牵着你的手。”吉森坏笑起来,“我得负责看管你咧,实话说吧,你要是跑了,我父亲肯定会扒了我的皮。老家伙对我这个亲儿子从来都不仁慈。”
阿芙拉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迟疑,但她最终还是将手伸了过来。他抓住女人的手腕,肌肤触碰时心头有股异样的窃喜。之后,他拉着阿芙拉跟在奥伦克身后,俨然是一对小情侣。他们穿过喧闹杂乱的晚市,绕过华丽宽敞几乎占据整个街道的贵族的马车,跨过流淌脏水的下水道,来到一家旅店门口。
“我们要住店吗?”吉森问奥伦克。“吃饱后继续赶路。”奥伦克道,他的回答让吉森失望。“可是天马上就黑了。”吉森迫切地说。他原以为终于能好好睡上一觉。
“我会买两匹马,趁着月色我们还能赶一段路。”奥伦克无情地回答。
“有必要这么着急吗?”吉森懊恼地问。“十几年都等了,还差这一天?”
奥伦克横了他一眼,自顾走进旅店。吉森满腹牢骚,“瞧,他永远都是这副德行。”他边走边冲着阿芙拉抱怨,女人却牢牢闭紧嘴巴。他自感无趣,索性将注意力集中到了旅店中的人们身上。
旅店虽小,却热闹非凡。男人间互相吹嘘,半裸胸脯的妓女纷坐其间;两名醉醺醺的骑士正手持长剑隔着桌子比划;一个大肚子男人正将一瓶酒灌入喉咙,惹得四周喊叫不断;怀抱妓女的红髯壮汉正将油腻腻的嘴巴在妓女胸前蹭来蹭去;一名歌手拨弄着七弦琴,低声吟唱某个落魄游侠的故事。
毫无疑问,这里呈现的只是阿伊德城的冰山一角。阿伊德城是整个黑廷大陆人口流动最频繁的地区之一。骑士和自由骑手们活跃在此,歌手和吟游诗人穿梭于此地,王公贵族们也喜欢来此找乐。自然,这一切都归功于城中辛勤工作的妓女。无数男人慕名而来,流连忘返。男人们尊称阿伊德城为“妓女之乡”,女人们则咒骂此地为“邪恶之城。”
他们在一个角落坐下,默默吃着烤面包和熏肉。吉森耐不住,最先开了口。“我很好奇”他盯着阿芙拉,“如果你真是卡瑞德的妻子,为何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偏偏去偷一条值不了几个金币的项链?”
女人头也不抬地道:“那可不是最值钱的一条。”
吉森吃了一惊,“你究竟偷了多少?”
“我撬开了他上锁的的箱子,装走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她的嘴角掀起一抹古怪的笑意,“海上风暴夺走了一切。”
“蓝莓之心由于被你佩戴而幸免于难?”
阿芙拉直视他,漂亮的紫眸里看不到一丝温度。“我真希望佩戴的不是这一条。”
“没错”吉森有点儿邪恶地笑了,“那样你就遇不到我们啦。”他就着麦酒,将面包吞入腹中。“但我还是不懂,你要是留在卡瑞德的圣堡里,他有多少金银珠宝还不都是你的嘛?”
“我可没有和老男人成婚的兴趣。”
“这么说你还只是他的未婚妻啰?”吉森愉悦地切下一块熏肉放入嘴里,“唔……老爹,你真该尝尝,这儿的熏肉味道很不错。”
“我更喜欢邱阿索的熏肉。”奥伦克边切着熏肉,边皱眉说。
“邱阿索的熏肉可都是用上等木材熏出来的,光木材的昂贵就足够令人乍舌。”吉森吐了吐舌头。“知足吧,老爹,此地厨师的烹调手艺也算是最高的啦,据说只要他们愿意,死猫死狗都能烹饪出美味佳肴。”由于他面朝旅店门口,轻易将进来之人收入眼中。当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时,禁不住皱起眉头。他迅疾地头,以免引起对方注意。
但那人早就看到了他们。“奥伦克!”此人嗓门粗大,只一喝便惊得在场所有人抬头,他不以为然,迈动肥胖的双腿朝他们走来。相比上次见到他,他又胖了不少。双颊上的肉泛着油光,下巴和脖子几乎连成一体,只看得到一圈圈褶皱。
“你好啊,尤内斯特。”奥伦克招呼道,“看来你是瘦不下去啦,老友。”
“我身上的每一磅肉都不肯抛弃我。”尤内斯特叹道,“带着你的儿子来尝鲜吗?”他一屁股坐在吉森旁边,长椅震颤得差点把吉森甩下去。他用那双深陷入肉里的小眼睛放肆地打量阿芙拉。“阿伊德城居然有我不认识的妞儿?”他一脸惋惜,“啧,可惜被你们父子捷足先登啦。”
“她不是你想象中的女人。”吉森没好气地回答。
“哦,是吗?”尤内斯特盯着阿芙拉,笑得意味深长,“那可就是我冒昧了,千万别当回事哟,美丽的小姐。”阿芙拉给了他浅浅一笑。
她笑起来真美,原本死寂的紫眸如同一汪平静的湖泊,随着石子的击落微波起伏,心荡神摇。但她不该对这种人微笑。“别理他。”吉森说,丝毫不顾尤内斯特的情面。
尤内斯特并不气恼,反而哈哈大笑。他挪开视线看向奥伦克。“听我说,老友,你来得正是时候——”
“你上一次也是这么说。”吉森打断他,上一次尤内斯特足足拿走他们一半的积蓄,去还他欠妓女们的债。
“这次可不同呢,小子。”尤内斯特大咧咧地说道,“悄悄告诉你们,如今我可是有身份的人,如今的阿伊德城没人敢惹我,就连那些妓女都不敢对我不敬哟。”
奥伦克表情平板地问:“什么身份?”
尤内斯特神秘地笑笑,“你马上就会知道。因为我要带你去见她。”
“一个女人?”奥伦克皱眉。
“放心啦,我要带你去见的可不是妓女。”尤内斯特站起身,肥胖的腹部像注过水的猪肉般颤动。“她让我深神陶醉,奥伦克。但越是迷恋,就越是找不到词语来形容她的美。所以我必须让你见一见她——我忍不住想要炫耀哩,老友!”
“我们还有急事。”吉森冷冷回绝,他仰视尤内斯特,肥硕脖子上一层层白花花的肉让他一阵反胃。
“什么事能比见一见我的美人重要呢?”他大言不惭,“来吧,伙计,你一定会给我这个面子吧?”
奥伦克默默起身,不理吉森的气恼。“老爹——”他开口,却招来奥伦克冷冷的一瞥。他只得闭上嘴巴,抓住阿芙拉的手跟在两人身后。
此时暮色深沉,一轮凸月已自城头升起。他们跟随尤内斯特穿过几条街道,踏上一条林间小径。行不多时,一座巍然城堡赫然出现,高墙壁垒外,护城河静静流淌。
“是谁?”高墙上的守卫大喊。
“瞎了你的狗眼”尤内斯特咒骂着,“我生得有那么渺小吗?”
“你只是伟大得还不够明显。”另一个声音嘲笑着,嘎吱嘎吱的铁链声响过后吊桥被放了下来。当他们通过时,守卫吹响一声口哨,“尤内斯特!”他喊,“希望你还能活着出来!”
吉森皱眉。“你到底带我们去见谁?这可是阿伊德城主的城堡。”
尤内斯特吃力地回头,“马上就知道啦。”他带他们来到主堡内的一间会客室。“在这里等着,仆人会叫她出来。”
当那女人出来时,吉森大吃一惊。他断然想不到被尤内斯特称为“美人”的女人竟是如此肥胖,但她和尤内斯特的胖不同于一类型。尤内斯特是胖得愚蠢,这女人却是胖得滑稽——她上身并不是很胖,双腿却像是两根柱子。
她缓步走来,硕大的屁股扭动,足够肥大的鲜红裙服撑开一如华盖。“尤内斯特!”女人喊道,声音恼怒,“这两天你跑哪儿鬼混去了?”
“噢,霍罗亚,我的天使。”尤内斯特肉麻地开口,“我一直和我的老友在一起哩,瞧,我应该和你提过他……”他肥胖的手指指着奥伦克,“奥伦克,我最好的伙计。那是他儿子——”
胖女人刻薄地打断他:“我对你在认识我之前结交的朋友毫无好感。”她的目光掠过阿芙拉,落在吉森脸上。“他说的是真的吗,小子?”她丝毫不客气地问。“这两天你们一直在一起?”
原来尤内斯特要他们来此只为找人为自己作伪证。吉森皱眉,他可不想帮助尤内斯特撒谎,但当他看见奥伦克严厉的目光后,气恼地叹了口气。“没错,我们是在一起。”他如此回答。
“你听听,霍罗亚”尤内斯特的脸上堆满笑意,“我的小甜甜,我可没有骗你哟,难道你就那么不信任我吗?”
一只黑猫从角落里无声走来,窜入霍罗亚的怀抱。她摩挲着猫咪的下巴,眼睛里闪过一道寒光。“没人敢对我撒谎,尤内斯特。”她怀抱黑猫坐到宽大柔软的座椅里,“我的人告诉我,他曾在妓院看到你。”
尤内斯特连连摆手,肥胖身躯颤动。“那是诋毁,霍罗亚,我保证那是恶意的人身攻击。”他近前执起胖女人的手,“我的乖乖是如此美丽,我怎么还会想着别的女人呢?”
霍罗亚任由他抚摸自己的手,褐色眼珠转了转。“告诉我,你们在一起做什么?”
“老朋友见面自然有很多话要说,我们还到城郊骑马,顺便为你采摘到了你最喜欢的野百合。我已经让人将其晒干、研磨,为我的好乖乖烘制最甜美的野味派——”
“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去骑马?”霍罗亚尖酸地打断,黑猫在她怀里翻了个身,悠闲地舔舐脚爪。
“不不”尤内斯特摆手道,“她是这男孩的朋友。骑马的只有我和奥伦克而已。”
“妓院里交到的朋友?”胖女人冷酷地问。
对此,阿芙拉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是吉森沉不住气。“她不是妓女。”他恼怒地声明。
“我不是在问你。”霍罗亚冷冷道,她看向奥伦克,“你的朋友怎么一直不说话,尤内斯特?是不是因为他不想昧着良心说谎话?”
“他一向沉默寡言,我的天使。”尤内斯特的声音甜腻极了,“好甜甜,你为何不信任我?难道你感受不到我对你的深情,看不到我对你的爱?”
霍罗亚倏地起身,生硬地甩开尤内斯特的手,走到阿芙拉面前。黑猫发出尖锐的叫声,一双绿眼紧紧盯着阿芙拉。“我不想听他们的谎言。好姑娘,你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的语气忽然变得柔软温和,仿佛母亲的叨叨絮语。“看得出,你是一个好女孩,但正是一个好女孩,才不该和他们在一起。不是么?”
阿芙拉垂下头,双眸间似有泪花。“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夫人——”她的声音饱含委屈。她在演戏,这令吉森困惑,同时略微不安——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说出来。”霍罗亚厉声道,“在这座城堡,没人敢对你怎么样。”
阿芙拉哽咽着:“他们强迫我。”
吉森吓了一跳,尤内斯特和奥伦克对视一眼,目光中同样闪过一丝忧虑。“我的好亲亲”尤内斯特抓住霍罗亚的手臂,“这女孩在撒谎,你不能听信她的谎言——”
“我能分辨谎言,尤内斯特。”霍罗亚挣脱他,“他们强迫你做什么?”她问阿芙拉。阿芙拉用手背拭去眼泪,“夫人,您知道的,这些男人还能强迫女人做什么事?”
此语一出,众人皆惊。“尤内斯特!”霍罗亚的声音厉如刀刃划过玻璃,黑猫凄厉地尖叫,倏地从她怀中逃离,一溜烟消失在过道中。“我就知道你狗改不了吃屎”她回头甩了尤内斯特一记清脆的耳光。“没人敢对我说谎,任何人都不能!”她气恼地吼叫,“罗克,你这个死东西跑哪儿去了?”
一个同样肥胖的中年男子应声而入,“夫人。”他恭敬地垂首。显然,这座城堡只有一个夫人,即阿伊德城主邱菲索的妻子。这让吉森吃惊不小,他万万想不到尤内斯特居然能勾引到城主夫人,难怪他吹嘘自己身份不同以往。话说回来,城主夫人生得这副尊荣,尤内斯特也算是委曲求全,说不定阿伊德城主正为此而感谢他呢。
但眼下情形不妙,就连尤内斯特都变了脸色,“霍罗亚,你不能……”
霍罗亚冷冷地盯着他,空气骤然紧张,吉森越发不安。阿芙拉瞪大那双委屈、迷人的紫色双眸,怯生生地扫视几人,楚楚动人的表情让人怜惜——她可真会演戏。这一招够狠,完全是一举两得。不但能借此机会让自己脱身,顺便还能惩罚一下我们父子。吉森思忖。但事情的意外出乎他的想象。
“叫人来把这女人送进监狱!”霍罗亚忽然尖声道。
阿芙拉大吃一惊,“夫人?”她咬着嘴唇抽噎,“我是受害者啊,夫人!”
霍罗亚瞪着她,“我不允许任何人勾引尤内斯特。”
“我没有勾引他。”阿芙拉辩解。但很快有士兵冲进来扭住了她的手腕,于是她带着满脸泪水不情愿地离开。
“至于你们两个”霍罗亚审视吉森和奥伦克,“既然你们是尤内斯特的朋友,那就是我的贵客,我会让人好好招待你们。”
尤内斯特长出一口气,伸手抹掉额头上的汗珠。事情的转变如此戏剧化,吉森还真有点儿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