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到月底,“翠涵山庄”的这桩大喜,确实如期举行,虽是匆促筹办,但在山庄众人全体尽心之下,成果还是不错,排场之隆、宾客之多,就算未达空前绝后,至少也是十年难见,正道武林凡是收帖闻风,莫不前来共襄盛举,绝对可说是当今武林一大盛事。
于是见得山庄里里外外,贺蓝满山、众客鱼贯,红筵喜幛、灯张彩结;知客仆婢来来去去,勤于张罗接待,佳肴名酿端奉捧上,杯来酒去,数百张宴客桌上,呈的是一个丰富满盛。
庄前院内热闹喧腾多时,时辰乃至,连串喜炮声后,众人移动,皆齐聚往大厅观礼,见得主婚的“翠涵山庄”柳庄主衣着一件金黄贵气却不失稳重的华服套装,正站立厅前台上,面带笑容,不时微微点头示礼。
跟着又见司仪就位,朗声颂赞,随即乐声响起,新人便要进场。
于是见得冷月身着新郎喜服,缓缓步出,他的脸容淡漠僵硬,面对周遭无数贺声赞语,虽然偶有笑容几许,却总是稍纵即逝。观礼众人未明所以,只道这新郎倌准是人生大事在即,心情过于紧张之故。
片刻后,又见那身着一袭大红喜炮,头盖面巾,却依旧可看出身段婀娜的新娘子柳暮婵,亦在一群年轻女侍左右簇拥,以及一名中年媒人婆的前行带领之下,缓缓步入礼堂。
男女新人先后入场,左右站定,并肩相临,紧跟着便是三拜成礼的正式拜堂程序,于是听得司仪朗声响起,冷月与柳暮婵转身向外,已要“一拜天地”下去。
此际却忽见大厅堂入门处,一个白衣身影陡然闯入,身形转眼窜至冷月与柳暮婵之前,提音唤道:“且慢!冷月!你忘了你与其他女子,尚订有婚约在前么?”
众人闻声,莫不惊愕,注目皆瞧这突然冒出来的唐突人看过去,见其身形清瘦,衣白如雪,头戴一顶低缘笠帽,作一青年打扮,腰系长剑,不知是哪派的武门份子?
冷月闻此语、见此人,虽然对方尚未将遮颜之顶帽摘下,他却已经轻易可知来者身分,就是那叱咤北方的“天外圣城”城主,冰心。
冷月虽惊不骇,却是当胸一阵心痛揪紧,只因既然冰心城主出面横阻婚事,便代表着心儿可能已知此事,知道他冷月居然负心,抛弃了心儿去另娶他女。
于是冷月难过至极,一想到情人心儿在知晓了自己婚讯以后,会是如何地伤痛欲绝,冷月就自咎地难以平静,于是身躯微微颤动,一时难以言语。
此时却闻厅间众人杂然声起,有人低声议论、亦有人大声叫骂这名白衣青年的无礼言举,甚至其中还有几位较冲动者,已要围上前去,教训这名不速之客。
前台上负责主婚的柳扬尘,眼见场中混乱陡生,不愿生了干戈破坏喜气,于是提音阻止道:“来者是客!还请诸位弟兄朋友,莫要动了火气!且卖我柳扬尘一面,今日小女大喜,一切以和为贵!”
柳扬尘此语一出,原先想要教训那白衫客的观礼诸客,不得不都勉强一个按耐住,停下拳脚动作,暂时没有欲上前攻击的动作。
柳扬尘一见局面稍微稳住,便即视向那名白衣青年,提手示礼,出言问道:“敢问是哪家的英雄好汉,来我翠涵山庄参与喜事?柳某不愿怠慢贵客,还望兄弟能够报上姓名,并以较清楚的面目示人。”
白衣青年尚自犹豫,不知应否摘下笠帽,却已听得新娘子柳暮婵哼了一笑,提音说道:“爹爹!我知道他是谁!他就是北方魔城的领头人,天外白煞冰心!”
一听得“白煞冰心”之名,厅间群豪无不骇异,纷纷议论质疑声起,都说冰心岂有如此放胆,敢于孤身踏入敌营,且还是现身在“天下第一庄”大喜日这样众客云集的场合?
但厅间众人的疑惑,却也没有持续太久,只因在柳暮婵出言之后,那名白衫客鼻中轻哼一声,便即提手将顶帽一举揭下,显露出他那张俊美非常的容颜来。
但见眼前之人白面长睫,容如冠玉,确实是个极少见的俊美青年,于是那些曾经见过“白煞冰心”样貌的中原武士,立即都将这张漂亮脸蛋给认了出来,确认他真切是“天外圣城”城主无疑!
没想到这天下第一魔门的领头人,居然已放肆在此,厅间那些才刚暂抑下火气的群豪们,惊呼骇然之余,又纷纷提起拳脚兵器,已欲上前将白煞冰心围捕。
此时却又见厅间一影闯入,以个迅雷之速,飞窜而至,一霎时站护在冰心的身侧,两臂大展起攻守架势,提音喝道:“谁敢动我师兄?须先问过我手中双拳!”
此一来人入厅之初,本亦有以帽遮颜,可在奔窜至冰心身侧之际,已同时间将帽摘除,露出他略微黝黑却粗犷的样貌,瞳铃大眼,浓眉深鬓,正是“天外黑煞”赵天雷。
没想到江湖间最令人闻之色变的两大魔头“天外双煞”,如今居然同时间出现在此,好似不把中原群门放在眼里,在场众宾无不恼羞义愤,已顾不得谁的颜面,都忍不住要出手了。
此时却见原本神色僵硬苍白的新郎冷月,陡然有了动作,他同提双掌,左右示阻,朗声说道:“有我在此!谁也不许对天外圣城的两位贵客无礼!”随即又神色严肃地回首看望柳扬尘,说道:“岳父大人,你才答应过我的承诺我恳请您务必做到!”
柳扬尘眉目一紧,知道冷月说的是自己答应“绝不为难天外圣城”一事,于是虽然心头确实不悦于“天外双煞”的贸入与失礼,仍是提音令道:“诸位贵宾请稍安勿躁,这对天外双煞是我柳扬尘放准来此的北方贵客,任何人不得妄动无礼!”他虽然事前并未邀请“天外双煞”参加婚礼,但毕竟他是一庄之主,更是这场婚礼的主持人,他要当场放准谁人为客,自有充分权力。
至于白煞冰心,却在听得冷月叫唤出柳扬尘那句“岳父大人”之时,犹如当胸遭刺一刀,瞳光含怨,沉沉盯着冷月,已不在乎周遭所有人的叫骂反应,更几乎听不进柳扬尘在厅堂上的回言,只是幽幽恨恨地,直视冷月之面,说道:“岳父大人?冷月你倒是叫得很顺口,似乎已当自己是翠涵山庄之婿那么我妹妹呢?你当初与她山盟海誓,说无论如何都会娶她为妻的诺言?你你可还记得么?你难道你难道已经忘了她么?”言至最末,已不自主地颤动声音。
冷月内心凄苦,却又有苦难言,面色既是铁青、更是惨然,咬齿说道:“冰心城主,我我对不起你妹妹,我无法履行承诺,无法无法娶你妹妹,我必须要另娶柳姑娘为妻,这是我的责任”说话之时,亦是间歇抖着字音。
冰心见得冷月脸容愁苦,仍是宁愿相信他有苦衷,于是不禁将目光挑向冷月身旁的新娘子,提手直指,说道:“你说,是不是这个翠涵丹凤逼迫你?是不是她用了甚么手段要你就范,让你不得不娶她为妻?你若有苦衷,便直接告诉我,我会替你排除障碍,让她无法再威胁你。”话声未落,竟已伸手探向腰间,取剑在手,状若示武。
见得此景,便是柳扬尘亦按耐不住,提音斥道:“放肆!白煞冰心,为顾大局,我一再容让你师兄弟二人在此撒野,你却别要得寸进尺了!”此话一出,厅间群豪皆往前围近,与大展双臂的赵天雷形成对峙。
却闻冰心嘿嘿冷笑,说道:“得寸进尺又怎样?你们这翠涵山庄中的许多人,难道不是都欠了我与师弟一条命么?想当年在风动林中”
听得此言,原先始终沉默的柳暮婵,陡然有了动作,不待冰心说毕,便即扬声插口道:“白煞冰心,你好不要脸!冷月与我明明真心相爱,你却非要端出别的姑娘搞破坏,那么我们就来问个分明,看冷月他究竟是出于被迫,还是心甘自愿要娶我?”言及于此,竟一把扯下自己的大红面巾,双目怒瞪冰心,再是横眼看向冷月,说道:“冷月哥哥,你便来亲口告诉这位冰心城主,你是否真心情愿要结这个婚的?”
拜堂尚未成礼之前,新娘子居然先行扯下红巾,抛头露面,原是不甚吉利之事,但柳暮婵为了阻止冰心揭开当年“风动林”的真相,并逼使冷月当面表态爱自己,以气走这个眼中钉冰心,已是顾不得那么多了。
冷月当场已见柳暮婵的一对美目,如箭锐利,斜横着便朝自己森森射来,似含威胁沉光,又带暗示异芒,彷彿在提醒着自己,只要一个回话没有按照默契,那么她柳暮婵便不会善罢,务必要使出最激烈的手段,不惜挑拨搧动、不惜破坏“天外圣城”与“翠涵山庄”的河井不犯,也是要报复冷月与冰心了。
于是冷月神情沉重,紧紧一咬下齿后,面露歉疚说道:“冰心城主,是我的错,我做了有负于你妹妹的事,所以我无法娶她,无法履行对你们兄妹的承诺,我必须要娶这位柳姑娘,这是我自己答应的事,是我心甘情愿而下的决定,没有没有受得谁的勉强。”
冰心听得此言,脑际霎时一震,暗想:“你做了有负心儿的事?莫非是你对这柳暮婵,有了夫妻间的行为,这才非得娶她吗?”一时不禁沉痛至极,但沉痛中更有怨恨,于是神情悲愤,却又语带颤动地,将剑前指冷月,说道:“冷月,没想到你你负心薄幸、忘情负义,居然如此辜负我妹子!我绝无法原谅你!我我要杀了你或者或者杀了这个跟你偷情的女子!”言至最末,将原本比向冷月的长剑横移,转而指向站于其侧的柳暮婵,姿态中已是充满杀意。
冰心如此剑逼,本是在场正道众人,绝无可能容忍之举,但是电光石火之间,不待在场他人群起发难,原先身形尚自僵硬的冷月,已是一个窜身而动,将直挺挺的结实身躯,站护到了柳暮婵的面前,替她挡住冰心的剑尖,激动说道:“冰心城主,你绝不能杀她!对不起你妹妹的人是我,你要杀也应该是杀我!”心中更想:“我牺牲自己,就是为了你们天外圣城与中原正道的长久和平,若是容你错手杀掉这柳千金,从此翠涵山庄定对你们深仇难平,我的所有苦心也都要白费了!”眼看着身周群豪意欲发难,又提音左右呼喊道:“这是我与冰心城主的私人恩怨,你们谁也不许过来!谁敢靠近冰心城主一步之内,我便死在他的剑下!”
众人见得冷月言语认真,只有再度停下动作。
冰心脑际混乱,已然无法冷静思考,她不知晓冷月的苦衷与用心,只道冷月是为了保护柳暮婵而挺身,于是只有更加沉痛,恨恨说道:“冷月,你说得没错,我是该杀了你,当初你与我妹妹定情时,便曾亲口说道,此生若非死于非命,绝不有负于她那你现在既然另娶她人,确实应该要死于非命。”说罢,将长剑一个向前挺去,已是容剑尖穿入了冰月的新郎外服里,没入半寸之深。
柳暮婵见状惊骇,忙对冰心呼喊道:“白煞冰心!你敢伤他!”冰心尚未回语,冷月却已回言道:“小婵,妳切莫阻止!冰心城主说得对,这是我当初承诺的事,若是没有回城娶他妹子,下场只有死于非命!所以这是我应得的,死在他的剑下!”
说罢,冷月又向四周看望一遍,朗声呼喊道:“你们都听清楚了,这本是我亲口应允冰心城主的条件,若是违反约定,就必须死于非命,所以如今是我违背誓言在先,理该死于他的剑下,大丈夫说到做到!绝无反悔!所以这是我咎由自取!谁也不能来阻止!更不能在冰心城主杀死我以后,趁机发难,找借口去为害天外双煞,以及双煞所属的天外圣城!”内心且想:“至今我已将当初二十位师父的遗言请托,都完成事毕,再无心里牵挂遗憾,可以安然赴死了。”
冰心一颗心已经伤透,什么都往坏处想了去,于是凄然冷笑道:“冷月,你倒说的慷慨大器,好似不惧于我的威胁,莫非你以为,我不敢真杀了你么?”
冷月神色哀戚,摇头叹道:“不。我真希望你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我是真心甘愿地死在你的手下,我此生有负于你妹子,你应当代替她惩罚我,我绝无怨言!”心中更想:“此生若是无缘与心儿在一起,活着也再没有任何欢喜,倒不如死了干净。”
冰心惨然一笑,说道:“好,那我便成全你!”说罢,又将剑尖前送一分,已然刺入冷月的胸膛几许,造成他心口的浅创,隐隐已有一丝血红晕开。
柳暮婵大骇莫名,亦欲动身横手阻止,却没想到一臂突给冷月由旁制握,暗蕴沉力,竟是不容她移动一分。
冷月,已决心要死在冰心的剑下。
冰心的目中有恨,却更有爱,于是持剑之手虽欲前挺,却又禁不住地微微颤动,眼眶中的莹光打转,泪水已要泛溢出来。
却见冰心陡然一个将剑收回,提音呼道:“冷月,从此我们天外圣城与你,恩断义绝!”便疾转身去,飞步奔往来时的大厅道上。
赵天雷见状,讶然呼了一声:“师兄!”便也跟着奔去。
场中这一切变化,厅间众人都是全然摸不着头绪,为免这件喜事再横生更多枝节,给翠涵山庄触了霉头,于是见得天外双煞骤然离去,并无一人上前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