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七年间,曾经有十数度吴秋砚都按耐不住,想要冲出园外,去和那些圣城卫士们拼命,不过每回都在萧灵臻的劝慰安抚之下,终能平抑冲动,打消了去和圣城群魔拼个你死我活的念头。
萧灵臻的劝抚,之所以能够奏效,固然是因为她一直有在打听圣城里的动静,推测吴秋砚的双亲至今仍被深关于大牢之中,并未遭到处死身亡,以致让吴秋砚始终怀抱着天伦重聚之希望的关系,另一方面,也是由于萧灵臻的温柔贴心,总能适切缓解下吴秋砚心头的徬徨无助之故。
或许在不知觉间,二人的相伴相依,已经造就出了一种密不可分的紧系关系。
这样的羁绊情感,其实在二人最初相识的几年便已存在,但当时两人毕竟都还只是个年幼无知的单纯稚儿,没能去注意到男女间的差异,没能去拿捏好该有的分寸,没能去设想到他二人,实乃分属于立场敌对的阵营,以致,也就没能去保持好该有的距离。
当吴秋砚年纪增长,忽有一番警觉之际,实是为时太晚,他已发现到萧灵臻这个敌人之女,在于他心头里的秤量,竟已是如此重要;他似乎也明白了自己过去几年之间,曾有几次的冲动,想要向外杀出一条血路的念头,之所以最后都能够让萧灵臻成功安抚、平息下来的缘由,原来就是因为他已无法不在乎萧灵臻这位女子的存在,无法不去想到自己这么地冲出去了以后,他与萧灵臻这位红颜知己之间的处境关系,又会有怎么样的变化?
但想萧灵臻对于自己父亲的亲情记忆,终存心中,长久以来倚赖极深,势必不可能丢弃下萧圣月这个备受正道唾弃的大魔头,与己同盟;而他吴秋砚对于牢中双亲的挂念与牵绊亦深,也绝不可能不顾念到他们的安危、不去想着要将他们营救出来的念头。
所以,吴秋砚只要一冲出了这个“梦灵居”中,他就只有与圣城为敌、就只有与萧灵臻为敌,就只有非与萧灵臻的父亲萧圣月,以武相向、拼战厮杀不可。
便是因为这样,吴秋砚不知觉间,已渐有些逃避现实的想法,他突然宁可藏躲在这个与外隔绝的“梦灵居”中,不去面对敌人,不去做出与萧灵臻割断情义的抉择,就这么地将这个矛盾局面维持下去,直到有一天。直到有一天外头情势变异,逼得他不得不突破僵局为止。
而这一天、这迫使得吴秋砚必须痛下决定的某一天,似乎悄悄地已降临了。
今时今地,吴秋砚伏藏于楼廊之上,看见了萧灵臻主动牵起冰心的手,带他一起游逛没入了假山之后,吴秋砚为之又讶又苦,虽然知晓萧灵臻是有意在转移园中这位陌生男子的注意力,但看萧灵臻与此男子的举止亲密,这男子模样又生得俊美无比,不禁仍是感到心头一阵酸楚,好似给人当胸重重击上一拳似的。
吴秋砚霎时犹如行尸走肉,茫然无神地走进了萧灵臻的华美寝房当中,行到了他日常起居的柚木屏风之后,呆坐椅上,不知自己在做何想。
几盏茶的时间过去,萧灵臻的步履轻快接近,进了寝房,深走到底,看到屏风后的吴秋砚茫然呆坐,微微一笑,娇美的容颜上绽放出一丝晕红,轻轻呼了一口气说道:“没事了,秋砚,我师兄已经离开梦灵居了,他没有多怀疑什么,听信了我的说法,相信刚才看到的影子,只是寻常的仆役女婢而已,真是好险,好险他没有真正发现你的存在。”
吴秋砚的神情却是一派黯淡,悠悠说道:“刚才那个青年。妳说是妳的师兄么?他怎地会忽然出现在这梦灵居中?以我印象当中,这个梦灵居属于圣城禁地,圣城中的所有人,非经正当理由,都是不得擅入,这也是我过去的七年来,之所以能够平安藏匿于此的理由,这也是我刚才没有心怀顾忌,直接趁着居中仆婢全数退离的时机,便到廊上去透透气的理由。倒没想到,倒没想到会突然有人进入,以致差一点儿给发现踪迹。”
萧灵臻的脸面,忽有一丝尴尬,不太自然地轻声答道:“我的爹爹,早好几年前便私收了五位徒弟,亲自训练培养,希望能做他日后统治圣城的得利帮手,这五位师兄,之前我虽然听过名字,过往七年多来却从不认识,不过一个月前,爹爹突然带了我到师兄们平常练武的地方去,替我引见,要我以后可以常去找师兄们磨练武艺,所以我才开始和师兄们有所接触,见面次数也就多了起来。今日是因我身体不适,停下练武而借故早退,这位大师兄他忧心我的体况,非要护送我回到居所,这才跟着我进了梦灵居来。”
吴秋砚似乎领略了什么,喃喃语道:“妳这师兄看来一表人才,外貌上极为英俊出色,至于武艺上。妳都说他是大师兄了,想必在你师父的五位徒弟当中,他也是最为厉害的脚色。”
萧灵臻见吴秋砚的神情有异,隐隐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但又不知该要如何反应是好,于是只有顺着他的问题,轻声续言答道:“其实我爹爹的五位徒弟,拜入师门的时间都是一般无异,并无先后顺序,他之所以被认作是师兄,可能只是因为他的年纪最长而已。但爹爹似乎也曾经说过,这位大师兄的资质,是他五位徒弟当中的最佳,而且。而且性子内敛深沉,出手对敌时又果断利落,是五子当中,作风最接近他的一个。”
吴秋砚嗯了一声,微微点头说道:“所以妳爹爹。应该十分欣赏他了?应该也极想要拉拢他、让他与自己亲上加亲吧?若是这位大师兄,有意想要追求师父的女儿,想必妳爹爹也很乐见其成,甚至还会百般鼓励撮合吧。”吴秋砚说起这段言语时,表面上一派平静凝定,实际上却感觉自己的心被揪紧,好像正有千针万刺,正钻在他的胸口当中。
萧灵臻已听出了吴秋砚言语中的难过与酸意,突地有些紧张惊慌起来,胀红着脸面,急道:“不是的。我和师兄不是那种关系,你别误会!”
吴秋砚的神情冷漠,回道:“妳和他不是什么关系?我又误会了什么事情?妳是圣城城主的千金,妳爹爹想要找个足以匹配的女婿,这一切都是合情合理,而且也其实与我无关!我只是个外人而已,只是一个处境困难,七年以来都只能狼狈躲在妳庇荫之下的一个窝囊小子而已。甚至我不单是个外人,我还更是你们父女的敌人,对于妳爹爹的安排、妳的选择,我能置喙什么?我又能改变什么?”
萧灵臻急得红了眼眶,哽咽说道:“秋砚,你别胡思乱想、你别说这样自嫌自弃的话!你才不窝囊、才不狼狈,你本来也有一个幸福完整的家,是这天外圣城害你、是我爹爹害你。害你家庭破碎,落得这样进退不得的处境,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问题,我也从不认同我爹爹的作为。至于。至于我爹爹要怎样安排我的婚姻,这我之前从来没有去设想过。因为我的心中。我的心中早就有人,不论我爹爹怎样地替我决定,我都不依、我都不听,我不会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
吴秋砚听之一撼,内心暗暗惊道:“灵臻说她的心中早就有人。这个人。这个人会是我么?”
他与萧灵臻多年相处,共居于一个屋檐之下,彼此都早将对方视做是生命中重要的存在,但就因于两人出身敌对、立场十分尴尬矛盾的关系,以致吴秋砚与萧灵臻虽然相互有情,却谁也没对谁吐露过真心,谁也没对谁出言表白过情意,以致此际听着萧灵臻的言语,吴秋砚虽然感觉其陈述的意中之人,应该就是自己,却仍然有那么几分的不确定,仍有那么一丝的不可置信。
吴秋砚于是心头一阵激荡,略略颤着音声问道:“那如果。那如果妳的心上人也喜欢妳,希望妳能跟他一起。一起离开这个圣城当中,妳会同意。同意跟他一起走么?”问此话时,吴秋砚感觉自己的心脏,正扑通扑通地大力跳动着,眼瞳间柔芒闪烁,似乎充满着期待盼望。
却见萧灵臻的神情,先喜后忧,在听到那一句“妳的心上人也喜欢妳”时,不自主地漾起了眉眼间的欣羞无限,可在跟着听到了后头“一起离开圣城”的私奔之请时,她反突地由喜转愁,紧咬唇齿,美目间透着复杂踌躇的幽光,静默不语。
吴秋砚见萧灵臻始终沉默,似乎也猜透了她的心思,原先隐含着期待的殷切目瞳,乍然黯淡下来,脸面一沉,叹了长长一气说道:“妳终究是放不下妳的父亲,忘不了妳母亲的遗言吩咐,是吧?”
萧灵臻的鼻首通红,音声略咽说道:“秋砚,对不起。我真的。我真的无法背弃我的爹娘。”话至此处,再也不能有一句续言下去。
吴秋砚摇了摇头,更加感叹说道:“妳自然不用向我道歉、不用和我说这一句对不起。我又何尝不是和妳一样,怎样都无法背弃自己的亲爹亲娘,以致才会苟活至今,始终抱着有朝一日,能将他们救出城去的一线希望。所以我有什么立场怪妳?我们都只是舍不下自己的至亲而已,但无奈于命运的安排与摆弄,我们两个的至亲,竟是具有深仇大恨的死敌,我们各自身为两方的后代,又怎能够不受双亲的立场影响?一旦出了梦灵居里,妳我相见,就只有互相为敌的结果而已。”
萧灵臻的眼角泛溢着伤痛的泪光,音声更咽说道:“那能不能就保持现状?你我谁也不要离开。谁也不要离开这个梦灵居中,永远都在这居所、这楼阁里,相亲友好、携手为伴,谁也不做谁的敌人、谁的对头。”
其实萧灵臻这些年来的心境变化,又何尝不是和那吴秋砚一样?她也从最初时,对于爱情懵懂无知的稚幼少女,逐渐长成懂识男女之情的成熟女子,于是她也开始注意到了,这个吴秋砚对于自己来说的重要性,及在自己心头地位的与众不同,但是当萧灵臻意识到了这份特殊情愫的时候,她实已深爱上了吴秋砚这名男子,满腔情意再抽不回、再难自拔,但却又始终难以明言、难以向吴秋砚倾诉所爱,只因她也日渐发现到了,她与吴秋砚的出身对立之实,真切是个现况中矛盾难解的局,他们若相爱了,那么他们的爹爹妈妈,各自又该要怎么办?
这也是萧灵臻这些年来,一直都力劝吴秋砚不要轻举妄动、不要贸然出了梦灵居对抗群魔的缘由,这其中,固然是因为担心吴秋砚的失败,担心吴秋砚的以寡敌众,只怕难以支撑获胜,终要败了战去,束手丢了性命;可其实除了失败以外,萧灵臻或许还更担心吴秋砚的成功,担心吴秋砚成功地逃出城去,去向中原正道讨得援兵,回头再来向她父亲的天外圣城,大举进攻,那时发生如此状况的话,她萧灵臻该要如何是好?是该要与她的爹亲同一阵线,一起去对抗正道盟军以及吴秋砚么?或者应该要与她的意中人同一阵线,齐力去对付那生她养她的魔头父亲么?
便因二者之中,不论怎样的抉择、怎样的发展,都不是萧灵臻想要的选项、不是她所能够接受的结果,所以萧灵臻有意无意之间,也是选择了逃避,选择了就将心上人吴秋砚,极力地挽留于她的“梦灵居”中,不去过问外头是非、不去理会圣城与正道间的恩恩怨怨,只要他们二人两小无猜,欢欢喜喜、相亲相爱地共同生活于这间梦幻楼阁里,那就心满意足、那就再无所求。
可是,再怎样的美梦,也终有泡沫幻灭的一天;再怎样逃避去面对的现实,也终有非要去面对与接受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