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崩落不绝,吴成忌眼看着将遭活埋,危急之际,忽有一道强势逼临,重重轰开吴成忌身周的所有泥流石瀑,状若开天辟地,又如于大海间断截出一道空径。
空径之中,一影闪至,伸出一只坚实长臂,一把便抓住了吴成忌的衣襟,将他拉出了地道的出口去。
吴成忌平安落在道外牢房的地面上,心神立定,于黑暗中灵敏觉测,已知晓这个发出惊天气劲救下自己性命的人,就是他的爱徒冷月,一时既惊又喜,深讶于爱徒如今的内功修为,竟已深厚至此,丝毫不落于自己这位启蒙师父之下。
方才冷月只是依凭着一股自身的本能反应,在发出气劲,以解救师父于千惊万险之中,并不自觉自己的功力神威,已是当世第一等的界境,心头只管着关心师父,便言语急切地问道:“师父?您还好么?身上可有受伤?”
吴成忌摇了摇头,轻轻一笑答道:“没事。多亏月儿救得及时,师父才能毫发无伤。”稍一顿声立即惦念起爱妻的景况,问道:“你师娘呢?恩谛没和你在一起么?”
冷月拍了拍手上灰尘,回道:“没事没事,师娘就在一旁而已。就是她听闻了这地道处的纷扰不休,忧心您的安危,要我无论如何须得带她来此,关心您状况的。也幸好如此,徒儿才能及时发现情势危急,于地道崩塌的千钧一刻,惊险将您拉出。”一边说着,一边已轻拉着吴成忌的衣袖,带他走往唐恩谛所处的石壁边上。
唐恩谛侧耳听着冷月及吴成忌的说话声音,正朝自己逐渐接近,知晓丈夫确实平安无恙,心头大石总算放下,待丈夫稍微走近,她于黑暗中辨明方向,便急切地起身奔前,一把扑入吴成忌的怀抱,娇柔的身躯微微颤动,且颤且道:“成哥、成哥,我真怕你有事!我真怕你一去不回!”话至最末,甚至哽咽落泪。
吴成忌满腔温柔,紧紧搂抱着怀中爱妻,柔声说道:“我没事、我没事。多亏月儿救了我,让我身上一点伤也没有,妳就别太担心了!真是的,都一把年纪了,还这样哭得像个孩子似的。”一边说着,一边已爱怜横溢地,轻轻抹去爱妻面庞上的泪滴。
唐恩谛停止哭泣,将头首紧紧埋入吴成忌的胸膛,轻声说道:“成哥,你知道的,我其实胆子不小,什么也不怕的,我连死也不怕,我就只怕你有事,只怕你有事时,我却没能待在你的身边,只怕不能和你死在一起。”
吴成忌依旧紧紧抱着妻子,柔声安慰说道:“没事的、没事的。我答应妳从这一刻开始,我便一步也不离开妳,或生或死,我们一定都在一起!我们一家人都在一起!”
冷月目望着师父师娘的恩爱相依,虽有一种踏实温馨之感,但听他二人言语中一再提及的这个“死”字,又有些莫名伤情,看了看地道塌陷的方向,又环顾四方群豪的惊乱与无助之况,不禁涌起一股悲观之绪,暗暗想着:“原本辛苦挖掘的密道毁了,这牢房的出口,又给断龙大石密密封住了。其他人乱七八糟的在那儿敲打寻找,始终也没找出甚么孔隙通路,恐怕所有的逃生希望,如今都只有落空而已。恐怕我们。恐怕我们非得要死在这里了。”泄气之余,转念更想:“我真不懂,我的出生、我的人生,来到这个世上,究竟是为了甚么目的?十三岁以前,我落魄穷苦,茫然度日,十三岁以后,我虽然日渐懂事,却始终都给关于这个黑暗大牢里。如今我已满二十岁成年之龄,空有师父师娘所授的绝学武艺,却没能去对这世间做出贡献,反而还将身死在这个深黑牢里。唉。这样我当初何必来到世间,枉然走这一遭?当初我的爹爹妈妈,又何必要将我生下?”
虽是如此想着,冷月却不愿在师父师娘的面前,表现出落寞哀凄的模样,于是独自地静默伤神一阵后,又看了看眼前这对待己恩重非常的夫妻,暗想:“或许是我太贪心了,我应该要想想,这世上还有许多孤儿,不只没有爹爹妈妈,就连一个真正关心自己的亲人也都没有。至少我。至少我还有师父师娘,有他们这些年来无微不至的关心与照顾,这不是已比那些无依孤儿,要来得幸运太多太多了么?”
便因如此宽慰自我,冷月原先心头里的自怨自艾,又突然一扫而空,他缓缓走上前去,大臂一张,左右各轻搂住了吴成忌夫妇的双人后背,轻声说道:“师父师娘,不管接下来的命运何如,月儿也不怕死,月儿只要能与你们死在一起,那就心满意足!”
听得此语,吴成忌夫妻的心头更暖,同时望向冷月,皆露出了慈爱一笑后,各伸出了一手去,亦将冷月紧紧抱住,一家三口便这样地互拥紧密,围聚在一团天伦温馨的气氛当中,似乎已不在意身外环境里的一切险恶,似乎也不在意地牢中的他人,正式如何地慌乱激动、不在意这已被隔绝在黑暗当中的牢房处,是否将成为他一家三口的命终葬地。
接下来的黑牢里,又持续混乱了好些时日,其中有许多正道囚徒们,始终都不放弃,仍是四处敲敲打打,高喊呼叫,期盼能获得一点逃生得救的可能,却究是不得所愿。
由于外头日常接济的粮食遭断,黑牢中的空气又处在一个没得流通而日渐恶质化的状态,开始牢中的多数人,就在如此饥饿窒闷的状态下,一一生病倒下,包括吴成忌的爱妻唐恩谛在内。
吴成忌与徒弟冷月,是因为有长期修练的“浩然乾坤功”内劲护体,以致能够成为这样恶劣的环境下,惟二尚称健康硬朗之人,但唐恩谛却不相同,她的身子本较丈夫及冷月娇柔许多,这些年来的体况也早就每况愈下,于是遭逢如今这样的飢饿息闷,便难以再撑持住,亦如同牢中其他多数人的处境一般,大病而倒。
吴成忌与冷月二人,自唐恩谛病倒以后,日夜都紧紧守在她的身畔,替她取来饮水,替她悉心照护,时不时更以掌贴背,暗蕴起自己的乾坤功内力,送入唐恩谛的体内,以替唐恩谛日渐衰微的生命力,做出一个外援性的延续。
但唐恩谛的体况,仍然持续下降,甚至还较牢中其他多数人的病情,都更加恶化得快速,究其原因,不光是因为唐恩谛的娇体,在此次牢房被封阻的事件以前,就已经病弱不堪,另外且还因为,唐恩谛这些年一直都跟着丈夫坚持着一个原则,就是不论怎样的情况下,他们夫妻都绝对不食人肉。
所以过往数年之间,他们夫妻二人,连同爱徒冷月在内,都只依靠着牢房卫士所送进来的简薄伙食,以及一些在地面石壁处所能抓到的恶心小生物之体躯,作为每日食物的来源。
如今地牢开口被封,不只不再有外界提供的粮食来源可用,便是原本生存在牢缝中的那些恶心小生物,也都全部消失无踪,再也抓不到任何一只了。
是以,吴成忌夫妻一家三口的粮食来源,至此可说是全部断绝,单靠那仅存流下的饮水水源,作为唯一还得入口充腹的东西。
虽然这些天来,有些较年迈的囚徒一一病死饿死,让牢房中的其他活人,多了几具死体的肉身,可做粮食来源,以暂时充飢果腹,但由于吴成忌一家三口,一向都坚持绝对不吃人肉的禁忌,以致不论增加了多少具的尸体肉身,对于吴成忌、唐恩谛以及冷月等三人来说,都是有也等于没有而已。
便因这样的坚持与挨饿,让唐恩谛在全然没有食物得入的状况下,单凭饮水以及乾坤劲的补充,仍是空虚单薄得紧,体力所受支援有限,自然怎样也恢复不了健康,甚至还较其他宁愿分食人肉的患病者,情况更是恶化。
吴成忌与唐恩谛夫妻多年,鹣鲽情深,吴成忌眼见妻子日渐虚弱,已然离死不远,既是伤心更是不忍,忍不住便劝说道:“恩谛。妳瞧瞧妳。愈来愈瘦弱了,不如我去替妳找点粮食来用,多少补点身体,今儿个那天水楼的刘老楼主,才刚撒手人寰,他的遗体尚还新鲜,我可以去。”
吴成忌话至此处,却遭唐恩谛虚弱中带着坚定的音声打断,颤抖着摇手说道:“不要,成哥。我不吃人类的肉,怎样都不吃的。这是我们夫妻坚持了八年的原则,我怎样都不愿去打破的。成哥。你别舍不得我,如果我们注定得要死在这里,我希望自己。至少能死得心安理得。如果我破了戒,吃了自己从来不吃的人肉,那么就算藉此多拖了几天的寿命,内心却不安稳。不能够问心无愧地离开人世,平白多这几天可活,又有什么意义?”言及于此,勉力伸手去拉住吴成忌的衣角,恳求说道:“成哥。你听我的。让我平静死去,别让我走也走得不安心,好么?只要有你、只要有月儿在。只要你们两个在我身旁,我便欢喜无比。我便可以带着微笑离开人世。”话至最末,音声愈发虚弱,可伸手拉住吴成忌的力量,却不因此稍减一分,显是内心意志坚强,对于自己的原则仍然坚持非常。
吴成忌不愿违逆爱妻的信念坚持,于是只有放弃原先欲取人肉为食的举动,再度坐下身来,紧紧握住唐恩谛的娇嫩纤手,柔声说道:“我听妳的,恩谛。我一定都听妳的。我会让妳走得平静、走得安心。而且走得绝不孤单。妳莫担心,妳走了之后,我随后也会跟着过去。过去陪妳,我不会让妳一个人的,不论天堂地狱,我们夫妻一定都在一起。”一边说着,一边也已红了眼眶,唇边挂着温柔的笑,眼边却掉落下绝不轻弹的男儿泪来。
冷月听得此语,见得此景,知晓恩人师母的性命已存无多,随时都有可能撒手人寰,不禁也是悲从中来,忍不住也伸手来握住唐恩谛的玉臂,低身跪在她的身边,哽咽低唤道:“师娘。师娘。月儿舍不得您。月儿好怕再也看不到您,月儿能不能也跟妳一起走?”
唐恩谛虽然生命将至尽头,但临死之前,能够感受到身边两个至爱男人的陪伴与关怀,已觉内心温暖满足,再无奢求,于是撑着虚弱的声音,横手去轻抚起冷月的头顶说道:“月儿。师娘此生得与你师父结为连理,只觉日子幸福快活,没什么好遗憾的了。唯一感慨。唯一感概就是直至死前,我都没能再见到自己亲生儿子一面。我已经七八年没有见到他了。但是月儿。月儿你可知道,在这七八年里。我虽然少了砚儿。却依然享受到为人母亲的欢喜与满足。这些年来我们夫妻有你陪伴,长享天伦之乐,不知觉间。不知觉间已填补掉我俩夫妻。我俩夫妻与亲生儿子失散的那个缺憾。月儿。其实我心里早已将你当作是我儿子。你能不能。你能不能别再叫我师娘。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娘。就像把我当作你的亲娘那样。那样地叫唤?”
冷月听之,霎时满心激动翻腾,一把将头靠在唐恩谛的肩上,便像个孩子似地哭泣起来,且泣且道:“娘。娘。您是月儿的娘。是比月儿的亲生妈妈。还要更好更亲的娘。月儿早就当您是月儿的娘。早在心里叫唤过您无数次的娘。”言及于此,再也泣不成声。
唐恩谛听得这一声声一句句的“娘”,唇边扬起无限慈爱温柔的笑意,一手轻抚着冷月的头顶,一手更加紧握住吴成忌的大掌,轻轻缓缓说道:“成哥。成哥。我好欢喜。我好欢喜与你做夫妻。这辈子都是这样相亲相爱。我好欢喜与你生下了一个好儿子。又养育了另外一个好孩子。我就是到了天堂。一定也都会远远看着你。看着我们的儿子。”
唐恩谛喃语之间,眼皮渐渐沉重,她终于将眼阖上,紧抓着丈夫的手却始终不放。
在唐恩谛意识逐渐昏蒙之间,她又持续低声梦呓了许久。许久。直至她的气息渐细如丝。又再丝断端绝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