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恩谛香消玉殒,吴成忌红着眼眶,将她紧紧抱在怀里,默然无语,却是不住轻吻爱妻的面颊与发丝。
冷月骤失至亲,哀恸非常,虽然泪流满面,却不敢纵声哭嚎,只因他内心明白万分,此刻在他眼前,还有个更加伤心断肠的男子,是比他更有资格痛哭流涕,那是与唐恩谛结褵二十多年的枕边丈夫,吴成忌。
于是冷月不断流泪,又一再把自己面庞上的泪水拭去,他紧紧盯着师父吴成忌的背影,忧心着其骤失一生挚爱后,会否有什么激动昏厥的反应。
却见吴成忌抱着妻子,深情凝视着、亲抚着,不知过上了多久时间,忽地有了些不一样的动作,轻轻将唐恩谛的尸体放下,侧过首来,缓缓对着冷月说道:“月儿。你能否答应师父一件事情?不。这可能不是一件事情,这其实是许多件事情。”
面对吴成忌突如其来的问句,冷月不由一愣,虽然尚未听说吴成忌的要求为何,却并不迟疑,恭谨答道:“师父对月儿恩重如山,师父要求月儿的事情,不管是一件十件百件,月儿都一定答应。”
吴成忌嗯了一声,似乎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续道:“师父要求你的事情。说难不难,说简单却也不简单,重要的是。你必须过得了你自己的那一关。”言及于此,音声转沉又道:“第一件事,师父希望你。在师父也跟着你师娘的身后而去之时,不可以伤心难过到也自绝了你自己的性命,师父要你仍然必须抱着求生之心,必须仍试图在这地牢里找到出路,活着逃生出去,绝对不能轻易放弃!即使必须吃掉牢中死者的尸体,也务必要撑住自己的性命!”
听来吴成忌竟似有跟着爱妻一起殉情之意,冷月虽然早有预料,却仍是一时无法接受,颤着音声答道:“师父您。您要跟着师娘去?您若要死。能不能别丢下月儿。月儿也想跟着你们。跟着你们一起。”
话至此处,却忽遭吴成忌提音打断,厉声便喝斥道:“月儿,你没认真听师父说话么?师父不是说得很明白清楚,要你不准跟过来了么?你才说答应师父一百件事情也没问题,现在师父才要求了第一件,你就在那边扭扭捏捏,不情愿答应了么?”
冷月听得师父难得严厉的斥责,虽然已是一个成年男儿的体龄,仍不禁像个犯了错闯了祸的小男孩一样,低下头来,嗫嗫嚅嚅地歉然说道:“月儿不敢。月儿不敢违逆师父,月儿答应师父。答应师父一定照做,一定不会轻言放弃自己的生命。”
吴成忌嗯了一声,音声略转平和,沉沉又道:“第二件事,在师父离开之前,我会将自己的毕生功力,全数移转给你,移转完成之后,我就会气尽而死,我要求你不得拒绝,即使感觉到我的生命将尽,你也必须承接我的功力到底,不得半途中断。”
冷月听之,更慌更惊,却是不敢再出异议,以免又惹师父生气,于是支支吾吾答道:“师父你。你。我。我。”终没能说出拒绝词句。
吴成忌没再斥责冷月,却十分严肃地继续再道:“第三件事,你若几经努力,最末真能成功逃出牢去,我希望你能去替我打听,我儿吴秋砚的消息,倘若发现砚儿仍在人世,我希望你能去找到他,去将他爹爹妈妈的死讯告知,让他不必再时时挂念于心,并且代我传授予他,那浩然乾坤功中的至高三诀。”
冷月闻言,心中ㄧ动,暗想:“是了。是了,师父之所以要我坚持下去,要我务必活着逃出,不光是为了我自己的性命,且还有他儿子秋砚的处境,以及攸关乾坤宗绝学传承的未来,我却居然没有深思。居然冲动地只想要一死了之,跟着师父师娘而去?我这不是太过自私,太过幼稚了么?师父师娘待我恩重如山,我一分一毫都还没能报答偿还,又岂能轻易自戕?”
念及于此,冷月的内心陡然有了目标,有了一种重大的使命感与责任心,让他不再去想,要跟着师父师娘一起离开人间的事,于是他点了点头,音声不再徬徨,却是坚定答道:“师父,月儿答应您,月儿这三件事都答应您!月儿一定会想办法活着出去,想办法找到您的公子,将您所真传的浩然乾坤功交托出去!”
吴成忌听得此言,极觉喜慰,他之所以提出了这第三件要求,固然是为了他的亲儿秋砚以及“乾坤宗”着想,却也有一半是在为了冷月的年轻生命着想。
吴成忌深深知道,这个爱徒冷月的内心,早就将自已与唐恩谛这对夫妻,看作是其亲爹亲娘一样地尊敬崇爱;若然一夕之间,让冷月痛失双亲,可不知他哀恸之余,会否做出什么自绝性命的冲动之举,于是吴成忌特意派给了冷月一个任务,要他必须活着出去才能达成,如此叫冷月为了达成师命,便非得坚强活着,而不能轻易就死。
吴成忌熟知冷月的心性,不但正直善良,且十分重情重诺,这下子听到他一口答应了这三件事情,相信便不会轻易辜负师命,更只有爱惜他自己的性命,于是吴成忌的心底一安,登时少了最首要的挂念忧虑,微微一笑,伸手去轻抚冷月的头顶额发,慈爱说道:“好孩子,好孩子。月儿,你真是师父的好孩子。”
冷月听闻吴成忌的音声有变,竟颇有心愿已了的满足口吻,猜测出吴成忌当已有了赴死准备,不由万般难过,伤心不舍地抓紧了吴成忌的手臂,哽咽说道:“师父,师父,您对月儿的大恩。您对月儿的教诲,月儿一定不会忘。月儿一定会报偿。月儿舍不得您。月儿真的舍不得您和师娘。”话至最末,抽抽咽咽地便哭泣起来。
吴成忌看着爱徒哭泣伤心,不由也跟着胸前泛酸起来,他拍了拍冷月的肩,语带安慰说道:“月儿。你别伤心,师父要讲个故事给你听。这个故事,关涉到等会儿师父,将要怎样地将自己的毕生功力,尽传予你。”
冷月伸手不住拭泪,却侧耳凝神,专注去听起吴成忌所说的话。
但闻吴成忌悠悠说道:“这个转移功力的法门,最早是出自于西荒异族的巫医手中。他们认为,多数的人类在面临死亡的时候,其实真正全身上下所坏损掉的脏腑比例,都不足一个人体的十分之ㄧ,所以他们觉得,为了这样一小部分的人体组成失去功能,就必须丧失掉一个人的全部性命,是非常可惜的。倘若能够适时地修补替换好,那坏死掉的十分之ㄧ,那个这个人的性命,就将得以延续;就算这个人仍然死了,那么在他身上并未坏死掉的那十分之九,也不应该任其腐坏,应该要拿去别的地方,或拿去别人的身上,让这十分之九,继续发挥作用。”
冷月咦了一声,甚觉吴成忌所说的故事极为诡奇,几乎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吴成忌却是正经非常,丝毫不像在打诳语的模样,继续说道:“所以这些异族巫医,便开始尝试,尝试将一个将死之人,那身上仍未坏掉的许多部份,包括肝、包括心、包括肺、包括肾等等脏器,都摘除下来,移转到另外一个虽也病重,但还离死日久的患者身上,患者的心不好就换心、肝不好就换肝、肾不好就换肾。他们将那重病患者身上已损的部份,全数换掉,试图藉此,让这患者获得一副全新健康的体躯,一个新生的生命。”
冷月愈听愈奇,一把擦干了面上泪水,疑惑问道:“那他们。那他们后来有成功么?”
吴成忌点了点头,悠悠说道:“有的成功。有的失败,换心换肺的全数失败,但是换肝换肾的。却居然真有成功,真的让接受替换的重病患者,重新得到了健康。这样的奇迹,例数虽然不多,但已足可证实他们的想法为真,于是这些巫医,又开始尝试了更多样的疗法、更多不一样的替换术,去换人的手、去换人的脚,甚至去换人的血、人的气、人的命。而致最终还发展出了一种,名称叫做精元转移的功法。”
言及于此,吴成忌微一顿声,用起十分敬叹的语气,继续又道:“这所谓的精元转移,已不是如同之前的换肝换肾那样,是在做一种有形脏体的转换,它是一种更上乘更无形的转换,让一个人催动出自身所有残存的生命元气,包括每一脏每一腑、每一肉每一骨、每一滴血每一分气中的生命能量,去集聚涌动,去一股脑儿灌注到另外一个活人的身上,则这个活人接受者,就将拥有那位赠予者的所有生命元气,便得更加充沛强大,甚至是连寿命年限,也可延长。”
听至此处,冷月似乎已知其机,接口问道:“但那位赠予者。那位催动自身所有生命元气,以送予他人的人。应该就会元尽而死了吧?”
吴成忌嗯了一声,点头答道:“的确如此。”回首又看了看爱妻唐恩谛的遗体,爱怜横溢地抚了抚她娇美的脸面,轻轻声说道:“但我本来就已打算一死,在恩谛断气的那一瞬间,我便知晓我绝对活不下去。可我因长期修练浩然乾坤功之故,知晓自己的体况并不太差,若是轻易自尽,任由我体内的生命元气倾泄散去,而没能在世间留下贡献,未免太过可惜。所以我才决定,要在死前将我自身的所有功力及生命力,全部传输于你,予你这个仍还年轻可为的徒弟身上。”
冷月听之,心绪乱动,他自然是不舍得师父死的,但他与吴成忌夫妇相处多年,自然知晓他二人的夫妻情深程度,若然其中有谁先走一步,留下来的另一个人都只有生不如死。
于是冷月虽然不舍得吴成忌死,却更舍不得他继续活着,活着承受这样的苦。
所以冷月虽然听明白了吴成忌的死意坚定,却没有劝阻之意,他知道自己只能成全,只能成全师父的愿,并接受师父留下来予自己的生命力。
吴成忌见冷月没有反对,知晓他已经同意接受师命,微微一笑,喃喃又道:“这个精元移转的法门,其实具有一定的条件与限制,并非是任意两个人之间,都能相互转移。因为每个人体的自身,都有与生俱来的防卫本能,既不能够容许自己的精元流泄太过,亦不一定准允外界来的精元入体。”
吴成忌望了望冷月那依然专注聆听的脸,点点头道:“但这两项限制,若发生在我们师徒二人的身上,就轻易可以得到解决。因为我若自尽,身体就将不再康健,对于一个将死之人的肉体来说,生命本就会随着时间自然流泄,于是我不必特意勉强,只需加助一点功法,就能将我自身残存的所有精元,发送到你这接送者的身上,而不会再被我自己的身体拦阻。至于你,因为与我一同修练这个浩然乾坤功的关系,多年下来,经气质性早就与我同化,变成了个身体特性与我相近之人,所以在你承接我的生命精元之时,你的身体本能,也只会以为是在接受自己的东西而已,它不会抗拒我的生命精元,也不会对我传去的元气发动攻击。”
冷月微微点头,嗯了几声,示意自己都有把师父的话,给好好听进。
吴成忌看着冷月,严肃问道:“月儿。关于这转移精元的事,师父已经准备好了,那么你。那么你准备好了么?”
冷月知晓,吴成忌所谓的“准备好了”,不光是指他已准备好要“转移精元”这一件事,且还意指他已经准备好,将要自尽就死了。
冷月不忍拂逆师父之意,只有一咬下唇,握紧拳头说道:“月儿也准备好了。”
吴成忌满意地点了点头,便向身旁地上伸手探去,摸索到了一只尖端稍利的石块,将之拿在手中,对准自己的胸膛心口,目望着冷月,沉沉说道:“那么我们。便开始吧。”
说罢,吴成忌的眼瞳中透着坚毅,大臂一举一落,毫不迟疑地就将那只石块的尖端,利利刺入了自己的心口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