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成忌自刺胸口,痛入心肺,却一声不吭,将血淋淋的掌面搭在了冷月的掌心上,冷月心中一颤,在吴成忌搭掌覆上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了自己与师父的气血陡然相通,好似在二人间搭起一道无形气桥一般。
冷月的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了一副奇异的景象,看见一道阔然沉厚的洪墙崩落,一重又一重的大水强流,自破墙处倾泄而出,奔腾汹涌,连连灌注往一片汪洋湖海当中。
吴成忌胸中的乾坤劲,犹如浩瀚的气海般,在流着波涛大水,而冷月眼角边的泪水,亦如泉流小瀑般,在连续不断地落着晶莹之滴。
冷月明明知道师父将死,但他却没能纵情地伤心哭泣,只因他无法阻止师父,无法不去承接这源源流泄入自己体内的“生命精元。”
冷月的眼睁着,心也睁着,他睁睁地看着师父,怎样将其尚仍充沛浑厚的生命元气,连续催动到自己的体内;他睁睁地感觉着师父,在那道崩破的洪墙后,大水涌泄了许久之后,终于渐转细水,细水至末,又呈涓流,再至一点点一滴滴的断续残水。
吴成忌的生命将到尽头,他已知晓自己的时间无多,脸容间透出慈爱之光,终于开口说道:“月儿。其实我也和恩谛一样,早就当你是我亲子,我之所以传功给你,不光是因为望你承接大任、对你寄予厚望而已。更是因为,我也不舍得带你走。我希望你能活下去,象是我们夫妻身后,还能留下一个骨肉子嗣那样地活下去。月儿,你是我们的儿子,你得坚强,你得记住我们两夫妻的期望,你得当作自己身上,真切流有我们的血脉那样,努力地活下去。月儿,我很开心做你师父,但更喜欢做你爹亲,你能不能象是叫唤恩谛一声娘亲那样,也叫我一声爹爹?”
冷月终于哭出声来,且是放声大哭那样地纵情鸣泣,他且哭且喊:“爹爹!爹爹!”几乎感觉自己伤心到要晕厥去。
吴成忌眼目中的温柔慈爱,一丝不减,他笑着亦流泪着,最后一次伸手去抚摸起冷月的头顶,温柔说道:“月儿。你别哭。你别伤心,你应该要替师父。要替爹爹感到开心,因为爹爹很快就要去找你娘了,爹爹找到娘以后,就再也不会和她分开了。以后你便会懂了,能和自己心爱的女子厮守一起,是比这世上一切都要幸福的事。”话至最末,吴成忌松手放开冷月,反身过去,牵拉住爱妻唐恩谛的娇躯,用尽自身最后的一点残力,将爱妻紧紧抱在怀里,眼目中尽是温柔满足的无际笑意,直到他终于垂了首,断了气。
在吴成忌气息断绝的那一瞬间,冷月的情绪终于溃决,他双膝一沉,重重落在吴成忌及唐恩谛夫妻的尸体前,他朝二人的尸首跪了又跪、拜了又拜,他连连叩首,连连呼喊:“爹爹妈妈,你们的养育大恩,你们的教诲大德,月儿一定谨记在心、月儿一定终生莫忘,月儿一定不辜负,月儿一定会报偿,不论今生、不论来世,不论接下来的几辈子。”激动之处,几乎昏眩。
也不知过上多久时候,牢房中蓦地有人接近而至,来者是五名正道前辈,模样落魄狼狈,却看着吴成忌夫妇的一对尸体,似透觊觎,窃议论道:“吴成忌的妻子死了。吴成忌也跟着殉情死了,这下子。就又多了两具尸体,可供作支撑粮食。”一边说着,一边且团团围将过来,七手八脚欲去抓取吴成忌夫妇的尸首。
面对此景,冷月却突然自深沉至极的伤恸中,倏忽醒觉过来,于阴幽的黑暗中将眼瞪大,拔身而起,厉声喝道:“谁也不许动我爹娘!全都给我滚开!”同时间两臂大展,双掌齐出,各朝左右扑出一道如涛之劲,挟势惊天动地,在未及触得那五位汉子的躯体前,便已将他们全数轰飞出去,远远重重地撞击到牢房一端的壁面上。
这一击的威力所出,不只惊天惊人,更是惊鬼惊神,这五位前辈的性命,虽因并未遭受到冷月的掌面直创,而致重损丧生,却也给当场吓得魂飞魄散,在同时撞上了壁面又跌落下来之后,个个脸面惊恐地仓皇挣扎,连爬带滚地逃窜而去,丝毫不敢再打吴成忌夫妇的主意。
冷月见得五人逃去,并不追击,静伫当场,低面微张唇口,颇有愕然之状,却是深讶于己身的功力大进,竟又是较之前的翻倍不止。
冷月虽不真正踏涉江湖,武林相关之阅历粗浅,至此地步,却也已然知晓自身功力非凡,尤在加乘了吴成忌数十年的乾坤劲修为之后,更是浑厚至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冷月乍知自己的功力高深,却不因此欣喜,只是将拳握紧,凝望着师父师娘的紧拥尸体,默下决心:“我要保护好爹爹妈妈的尸体,不能容许任何人来侵犯、来抢夺,绝对不容许!”
之后数日,冷月就一直这样,静坐在吴成忌夫妇的遗体前,早晚对他们跪拜祭礼,并片刻不离地守护着他们的尸首万全,他饮食未进,却居然并不感觉飢渴之意,甚至连一丝虚弱之感也不觉察,好似已非是个常人之体,却有如神灵圣身一般。
在冷月坚强度过这段时日的时候,黑牢中的所有其他人,早已病的病、倒的倒,剩不足二十人的苟活性命。
这一日,黑牢中也分不清白昼黑夜,忽有一长者朝着冷月所在的角落处,蹒跚行步而来,这长者其实并不年迈,之所以瞧来老态,乃是因黑牢被封后的长日折磨所致,发鬓衰败,形容枯槁,虽不过五十二三年纪,走路的踉跄姿态,倒象是个七八十岁的老人。
冷月觉灵神敏,远远已知有人接近,直觉便是又有人来觊觎他师父师娘的死体,霎时警戒而起,提拳便欲驱赶。
却见那人伸出手来,摇手一摆,似在安抚冷月之心,用那已然嘶哑虚弱的嗓子,颤音说道:“少侠。少侠莫要误会,敝人绝无恶意,绝对也无冒犯尊师吴掌门夫妇的意思,敝人其实。其实也已油尽灯枯,自知离死不远,只是在临死前,有些遗憾遗愿,希望能够交托给少侠你。希望少侠来日若有机会活着出去,能够不吝去替敝人完成。”
冷月与一干中原囚徒,共同生活在这黑牢中已久八年之久,他自然知道这些正道狱友的每人名称,也识得他们的说话特性,所以冷月虽然在黑暗中,不能非常看清楚这老者的形影,却单听声音,也足辨认出他的来者身分,乃是昔日中原名门“枫霜刃”的掌门秦玉堂。
冷月内心疑惑,虽然确实不觉这秦掌门怀有恶意,却不听懂其言中所谓的“交托之事”,究是何如?于是将拳放下,音声略带恭谨问道:“但不知秦掌门所谓的遗愿。想要托付给晚辈去完成的事情,是什么名目?”
但听秦玉堂幽幽一叹,似带遗憾说道:“我听说少侠好像承下了吴掌门的功力,是以即便多日不吃不喝,身体依旧精悍如昔。少侠本来就是这牢房里,最为年轻少壮的一员,论起生命年限,原就该是所有人当中,能存活得最久的一个,现在你又多了吴掌门的功力挹注。我想少侠的生命力,一定已经超越寻常人的极限,即使是在这恶劣黑牢当中,应该仍能再多活上许多时候,直到我们牢中的其他人全数死尽,少侠都还能够康健无虞。所以,在下近日自觉死亡将近,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你,想到了要将少侠,当做是个寄托死后遗愿的所在,只要少侠活得比任何其他人都久,就可能有逃出去的这么一天,就可能有替在下达成所望的这一天。”
冷月听之,顿时明白了秦玉堂的内心所冀,原来他也和师父吴成忌一样,都相信自己是这黑牢中能够活得最久,也最有可能活着逃生出去的人,于是便将希望寄托在了自己身上,期望若有一朝,冷月真的存活出牢的时候,他秦掌门的死前遗愿,还能有人去替他完成。
冷月身受吴成忌夫妇的名门教诲,行事侠义正直,又个性善良慈悲,虽觉这秦掌门似乎和自己非亲非故,却也不忍扶逆其临死前的一点紧抱希望,于是并不拒绝,而是平和问道:“秦掌门的心里,尚有什么遗愿未竟?还请前辈但说无妨,晚辈若真有如此侥幸,得于日后逃出黑牢,能力所及,定替前辈设法偿愿。”
秦玉堂听得冷月答应,内心感激,一把握住冷月的手,略略颤声说道:“少侠,你当真是个温善之人,敝人相信自己一定没有看错,一定所托适人。我希望你。希望你承接下我的枫霜刃绝学,不要让这独门武功失传于世,若然有一朝,有一朝你真能安然逃出去的话,请替我去找到我秦家的后人,替我把这枫霜刃武学授予他。但若找不到我秦家的后人,或者他们皆已因为战乱而亡,那你便。那你便自己留着这个武功吧,我相信以你的品行资质,这功夫在你身上绝对不会陨殁。你定能将我的枫霜刃发扬光大,让我秦家的功夫发光发热。”
冷月听得此求,居然不是要叫自己去执办什么奇难大事,却反是要将其身拥绝学“枫霜刃”亲传自己,虽觉内心讶异万分,却又似乎能够理解其请,毕竟这秦掌门的遗愿,其实也跟恩师吴成忌的死前遵嘱,差异不了太多本质,都是希望自己一生引以为傲的独门绝学,身后尚还有人继续承接,都是希望冷月这个资质优异的正直青年,能够成为这个承继延续的香火传人。
念及此处,冷月不禁又思念起了他的恩人师父,回首看望向吴成忌夫妻的安详遗容,想到他师父师娘的一番大恩,想到自己赴汤蹈火也必须去报恩偿还的无比决心,登时胸口一阵酸楚激动,不只再提醒了自己必须存活下去的信念,也更不忍拒绝秦玉堂掌门的这个死前要求。
因为冷月感觉自己若拒绝了秦玉堂,就好像是拒绝了他师父师娘的遗愿一样。
于是冷月将掌一阖,紧紧握住了秦玉堂虚弱颤动着的双手,坚定说道:“秦掌门,我答应你!我答应承接你的武功,并且在之后若能逃出生天,定不负你的所愿,要不找到你的秦家后人,以交下枫霜刃绝学,要不就让这绝学在我身上,于武林间发扬光大。”
秦玉堂万般感激,握着冷月的手,垂下老泪,哽咽说道:“多谢少侠成全,在下无以为报,只有死后在天上地下,默默祝福少侠,保佑少侠真能平安获救。”
冷月受到这股气氛感染,心思涌动,不禁便想:“的确。这秦掌门说的对,我身负着师父师娘的使命与期许,现在又还多背了个秦掌门的遗愿与冀望,我实在应该要设法活命,设法逃出去才对。自从师父师娘死后,我犹如行尸走肉,每日只管着守在他们遗体面前,不吃不喝,以为这样就是敬爱孝顺。却没想到,我这是在虚耗自己的生命,虚耗师父传承给我的乾坤劲,我一日不努力去找到活路,便一日无法完成他们所寄予我的事情。我必须改换自己的心情,不再沉溺于悲伤之中,必须要努力。要努力地逃出去。”
便因此虑,冷月的心境陡然变异,不再消沉丧志,却是振奋而起,眼瞳间精芒闪烁,开始专注地听从秦玉堂面授机宜,指导起他秦家亦是精妙无比的“枫霜刃”绝学。
冷月的悟性资质,实是聪敏非常,纵然这秦玉堂的“枫霜刃”功夫,亦是一等上乘之学,他仍领略习成地十分快速,约莫只花费了一天半的功夫,就将其中旨要处意会记住,反覆演练出手,绎其神髓已经不偏不倚,所差者仅只火侯与熟练度而已。
秦玉堂欣慰满意,在亲眼见到冷月的“枫霜刃”神髓尽得之后,便感动地连连称谢,辞别冷月而去,身影渐消逝于远处的黑暗中。
冷月习成“枫霜刃”后,为免生疏稍忘,尚还打算反覆复习,以熟成自然之际,却开始有许多人,接连不断地出现在其面前,都是为了要对冷月求事而来。
这些前仆后继,先后都来面见冷月的人,一概都是与冷月共同生活于这大牢中的正道狱友,也一概都与那位秦玉堂一样,是来交托自己那一身不容失传的绝学武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