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郎心知冷月的内功高深莫名,在以奇门点穴制住冷月之后,忧心他将轻易冲破穴封禁制,于是又回头往一旁库房间里,取出一条乌沉沉的粗长铁鍊,走近冷月面前,将他自颈以下,四肢躯干各处连环二十来圈,重重围绑而起,一端系于自己身畔的坚石柱上,令其纵使解穴得逞,亦然挣脱不得。
冷月心中暗暗叫苦,本来以他能耐,这姑娘的点穴手法再奇再精,一时三刻之间,他也该能够以乾坤劲冲开气阻,重获行动能力如初,却没想到这姑娘的心思灵敏非常,居然便连一点谋求侥幸的机会,也不稍为留给自己,这下子他身上又被多绑了一个黑黑重重的大铁鍊,虽不识得这是天下有名的“莫高峰千年沉矿”所铸,可见其链身沉森森的十分厚重,实也知道绝非凡品,更非随易可以脱缚之物。
冷月沮丧之间,心中更想:“没想到我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逃出一个地下死牢,没得自由光阴多久,便又给一道重重囚链锁住。难道我命中注定,这一辈子都和牢狱之灾解不了缘分么?”
冷月愈想愈是泄气,想要摇头无奈,却连颈子也没能作动,于是只有目透黯然,微微歔叹。
却见那女子似笑非笑,盯注着冷月的目光凌厉非常,上下打量过冷月几眼之后,执起长剑,抵在冷月的下巴骨角上,提音斥道:“现在开始,我问你一句,你就回答一句,且你最好说话老实,不得有一句欺瞒颠倒,如果让我发现,你有任何一字吐露不实,我便一剑割下你的舌头!”
冷月睁大着眼,看着眼前这名容颜极美,却威悍非常的执剑女子,心中百思不解,暗想着:“这姑娘雪白红颜,瞧来如是一名似水佳人,却没想到一说话一出手,无不狠辣非常,刚刚说要杀了我,现在又说要割掉我的舌头,究竟是她真的这么狠毒,亦或只是在吓唬我?”
不知为何,冷月对于眼前这名女子,有一种莫名的好感、有一丝莫名的动心,即使遭受她的攻击暗算,仍不怎么对她气恼,反还打从心底不愿相信,她真的是一个作风歹毒之人,宁可视做她只是在虚张恐吓而已。
却听那女郎继续说话,直接就是问道:“第一个问题,你是什么人?是哪家哪派的出身?又是如何侵入到我的花园里?”这其实是三个问题连串一起,但她既已掌握局面,要问几个问题都行。
冷月品行良善单纯,本就不擅欺瞒,就算那女子不威胁要割了他的舌头,他也不知道该怎样扯谎,于是只有尽吐实言,说道:“我叫冷月,是乾坤正宗吴掌门的子弟,也是包括飞铃山庄在内等一十九个中原侠门的子弟,我不是有意要闯入妳的花园,只是刚好我自地牢中脱身而出,开口就是开在了妳的院头一角,所以我直接就进了妳的园里,没遭任何拦阻。”他为人耿直,又向来尊重师道,虽然在所有师父当中,心中最尊敬的莫若吴成忌夫妇二人,但言谈中既提师名,便不愿疏漏掉了任何一个未举,以免有违礼义。
那女子听之一惊,一面沉吟几许,一面喃喃自语,说道:“乾坤正宗?乾坤正宗在吴成忌被擒之后,不是已经分崩离析,几近灭亡了么?自地牢逃出。你说是从地牢逃出来的?以我如今身分,岂会不知圣城中有个什么隐密地牢?”喃语自此,忽地想起一事,“啊”的轻呼一声,又讶语道:“地牢?你说的莫非是一年多前,遭受断龙石封埋掉的那个地牢?”
冷月听这姑娘提及此事,眼目一亮,连声答道:“对、对、对,就是那个一年前被封阻的地牢,姑娘也知道这件事么?那妳能不能告诉我,当初这大牢出口为何被封?那时事出突然,全没征兆,我至今仍一头雾水,始终想不明白。”
却见那女子将眉一挑,俏目一瞪,斥道:“你没听清楚规则么?现在只有我能问你问题,可没允许你来问我!”
冷月碰了个钉子,也不讶异,他已发现这姑娘的脾气倔强高傲,似乎不容许他人的一分僭越,于是微微露出苦笑,没再多言。
但听那女郎话锋一转,又问:“所以你是从那地牢里逃生出来,另开了个口通到我的花园?而你那些师父,那包括乾坤正宗吴成忌在内的十几二十个师父,就是你在牢中所遇见、所拜师学艺的?”
冷月嗯了一声,简短答道:“姑娘说的全属正确,我的二十位师父,的确都是我在地牢里头,遭遇认识。”
那女子目透狐疑,续问:“那吴成忌。那你的那些师父们,人呢?人在哪里?他们应该都是些。自许为中原义士的各大名门之人吧?”她对于乾坤宗的吴掌门,还算有些认识,毕竟那是她父亲过去的一名旧识,一位似为盟友又似劲敌的同伙,所以她不由得对这位父辈高手的下落,有些想要探究。
却见冷月原本澄澈清明的一对眼瞳,忽地布起蒙矓、布起愁云惨雾,他不禁红了眼眶,哽咽说道:“死了。我的恩人师父,吴掌门夫妇死了,其他一十八位师父,也全都死了,大家都死得一干二净,只有我。只有我活下来,只有我靠着他们的尸体活下来。靠着啃食师父们的血肉而活下来。”话至最末,言词颤抖,语惨泪流,几乎泣不成声。
那女子虽然见过大风大浪,听得冷月所言之事,竟是如此惨绝人寰,当下也不禁心头一震,愕然语着:“死了。地牢里的所有人都死了?那些个萧狂魔所擒抓的众多武林名门之士。当真全都死了?而你。而你之所以能够活下来,就是因为忍着腥臭,吃了他们的腐肉么?”说及此处,如思此幕,当下竟也有一种莫名的心痛、莫名的作呕。
女郎不禁一手轻搭心口,暗想:“是我的错么?是我当初吩咐属下们,不要去管那断龙石后的生死,才致使之祸么?但我确实不知,开启那机关龙石的方法,当时又忙着收拾圣城战后的各方残局,确实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再去顾得了这些旁支事情。”
她虽不觉得自己有过,却又为此而隐隐感到不安,于是内心深处对于冷月的愧歉,莫名又增了几分,原本仍存着的杀意,想要在问清楚冷月来历之后就将其杀死的念头,又些许淡了一成。
那女郎见冷月伤心悲痛,便停顿许久,思绪流动,直至冷月稍微平静止泣,才又问道:“然后呢?你独自一个人逃了出来,难道才是今日之事而已?否则在此之前,我怎没在我的花园里瞧见过你?”心中更想:“岂难道他暗中躲在我的宅院中,已有多日,我却浑然无觉?”
但闻冷月嗯了一声,说道:“我在师父们一一死去之后,又独自一人苟活许久,且不断开挖逃生之路,直到今日,我终于在顶壁开出一条孔隙,才能钻身逃了出来,这确实是稍早才发生的事情,所以我今回也才第一度出现在妳园里而已。”
女郎点了点头,内心稍安,又问:“那你后来怎会出现在我的水池里?且还。且还光着身子?”问语之时,不禁回想到冷月那一身光溜溜的样子,轻羞薄怒,绝俏的脸蛋上微罩晕红,却别有一番风情韵致。
冷月听闻女子之问,实是尴尬难答,又见其似红双颊,只觉自己莫名心慌意乱,神色极为紧张地,支支吾吾道:“那是因为我。我很多年没有见到水泉了,我在黑牢中,虽然有水源壁可供取饮擦澡,但终究不若置身堆水里那样。那样畅意,妳的水泉又好美丽。好澄净,让我忍不住。忍不住就想跳下去,但妳放心,我。我在跳下去浸浴以前,有先在池边掬水洗过身体,且还反覆洗了好久时间,我应该。应该没有弄脏妳的池水,应该没有留下太多污秽,我。我。”他实在不知应该要怎么说,才不会惹得这位姑娘生气。
女郎听之一个色变,对她来说,有没有弄脏池水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冷月听来确实在她的沐浴池泉里浸水过了,而且在冷月浸洗过的没多久后,自己也跟着泡进去了,泡进去了这同一场所,这岂不好似他们共浴一池,鸳鸯洗水般的?
女郎愈想愈是困窘,却仍强压怒气,继续追问下去,因为她还想再多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想知道这冷月究竟冒犯自己,冒犯到了什摩程度?
于是女郎将唇一咬,又问:“所以你是在我的水池里洗澡洗到一半,听闻我的声息接近,才急急跳出水来,抓着衣服藏匿丛后的么?所以你接下来。接下来什么都看见了?看见我脱除衣物,赤裸着。赤裸着身体,在水泉里泳浴。泳浴了许久?”话至最末,满脸红通,音声微微颤抖,几乎说不清楚,只因她的脑海里,隐约浮现自己裸着娇体,而冷月却躲于一旁偷窥的想象画面。
冷月见着女子模样,只觉自己说了实话是死,不说实话也是死,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有硬着头皮,结着舌头说道:“我本来以为。以为附近没人,所以才这样。这样胆大妄为,忘我浴水起来,却没想到。没想到妳会突然出现,我一时惊慌,不想给人发现行踪,便只有匆忙逃到丛后,我见妳。见妳卸除衣物,本想出声阻止,但我一出声。一出声就铁定引起注意,引起后续许多难以收拾的麻烦,我好不容易才逃出牢,实在不想轻易生事,就只有。就只有继续藏着,想要躲到妳游水完毕,自行离去为止。”
却见女郎怒瞪双目,厉音斥道:“我不是问你当时为什么不出声,也不是问你究竟有何盘算,我只想问你。只想问你那个时候,是不是什么都看到了?看到了我的一切,看到我一丝不挂的样子?且还。且还从头看到尾么?”她本来问起冷月的出身来历,都还颇能冷静自持,可一当提及自己身子被看光的事情,就再也镇定不了情绪。
毕竟,这可是她隐藏多年的秘密,是她从来不让人窥知、不让人亵渎的胴体。
冷月不愿扯谎,而且他觉得就算自己真扯了谎,这女子也肯定不会相信,于是索性并不否认,亦胀红起脸面,直承不讳道:“我知道我不应该。我知道非礼勿视的道理,我本不是有意窥瞧,实是意外撞见此景而已,但姑娘。但姑娘妳好生美丽,好像天仙那样地美至极点。我虽然一直叫自己不应该看,却无法将自己的目光移开。移开这样的梦幻场景,这是我一生见过最美丽的画面。”他想自己既然不擅说谎,那干脆把一切都照实说了,照实说出对于这名女子的憧憬,还有被她吸引得无法移神之事。
冷月的直言以告,听在这名女子耳里,又似恭维赞美,又似犯上了该死大忌,她羞不可言,又怒不可忍,只觉自己当下若不做出惩处,岂不好似十分欢喜、好似欣然接受眼前男子的冒犯亵渎一样?
于是女郎长剑执起,横目瞪视,说道:“好。看在你如此坦承犯行的勇气上,我不杀你,但我也不能轻易饶恕过你,所以我。我得要挖出你的眼珠子!以示惩罚!”一边说着,一边已将剑尖指向了冷月的眼睛前。
冷月一生历尽艰苦,此刻面对剑指,并不畏惧怯懦,亦不出言求饶,却是长长一个叹息,喃喃自语道:“看来当年算命居士说的话,真是一点不错,我一生下来就是背负罪业,注定一辈子命运悲惨。”
女郎没有听懂冷月的喃喃自语,却在犹疑着该不该要将利剑刺出之时,瞥眼望见了冷月破衣敞口前所挂着的一件物饰,那是一只色呈银紫的半月形水晶。
女郎霎然一惊,伸手探去,四指持捏住冷月胸前的所挂水晶,将它略拿近自己的眼前,端详几许后,更将水晶握入掌心,片刻后摊开注目,见这水晶已然光泽幻变,一转而为亮紫色级。
女郎睁大眼睛,又直盯向冷月之面,脱口便叫唤道:“你是。你是萧狂魔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