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午后,心儿来找冷月决斗,却在第九十八招的时候,再度败于他的“天地无极神功”之下,心儿又是泄气又是恼怒,便跟自己发起脾气来,一把将配剑摔在了地上。
冷月见心儿生气,知她是为了一再输给自己的事情而气,便想好言相劝,说道:“心儿姑娘,妳别气馁,以我所见,妳的剑法确实日渐进步当中,每一招剑式都较当初原形,凭添了不少精妙路数,而且对于我的天地无极功进招,也愈来愈能起到制衡之功。”
心儿心高气傲,便是输了也不要人家的一字安慰,尤其这安慰的人,还是那连续打败自己的臭小子,听在耳里真是格外讽刺。
于是心儿既不领情,更不相信,美目一瞪,哼了一声便驳斥道:“胡说八道,我的剑术哪里进步?我现在对付你,连一百招都撑不了,这是愈打愈回去了,哪门子的进步?你还说我的剑法,愈来愈对你的功夫构成威胁?这是存心说着反话,嘲笑我的退步是么?”
冷月已习惯了这心儿的傲性,也不跟她计较,依旧温颜好语说道:“我不是在说反话,我真的认为妳有进步,却也知道妳为什么反而愈撑不久,就会败战,妳。妳会想听听我的意见么?”
心儿听之,犹豫几许,她确实不太想接受别人的指教,因为那等同承认自己技不如人,识见功夫皆在他人之下,但她与冷月交手多回,确实已知冷月实力在己之上,获胜绝非侥幸,这是当世至今唯一一个,她不得不认败之人。
所以心儿嘴上虽然从来不认,心底却早已认了输、认了自己的确不如冷月;于是她的内心,如今所想所念,已不再是自我催眠着自己当世无敌,却是急于想要知道自身的瓶颈、于战局愈撑不久的问题,究竟是出在了哪里?
心儿因此神色略显忸怩,好似不太干脆地问道:“那你说。你倒是说说看,我为什么剑艺不断进取,却反而与你僵持之数愈发减少?究竟这其中出了什么问题?”
冷月微微一笑,神色温和答道:“其实这不是妳的问题,妳的剑法没有丝毫问题,这其中僵持招数的落差关键,只在一处,就是杀意。这些时日,妳与我常有接触,也对我逐渐熟悉认识,妳或许已经知道我不是歹人,也愿意相信我并无恶意,妳甚至可能开始将我当作朋友,对我生了友好亲善之心。所以妳的剑,不再是杀人的剑,妳的剑法虽然精妙,却一日比一日更加温柔,妳虽然在剑路上穷尽巧变,去针对我的天地无极功招数应付,可妳的剑锋,却愈来愈怕会伤到我。这是妳愈来愈难与我僵持久时的缘故,十分单纯的一个理由,就是妳已不再讨厌我,不再想伤害我。”
冷月此言,发乎真诚,这不只是他所真切观察到的现象,也是他内心数月以来的渴望,他本来就希望能与心儿姑娘化敌为友,希望能在二人关系逐日改进之下,终让心儿自动自发地,愿放他走。
可冷月的这一番恳切之言,听在一向骄傲非常的心儿耳里,又别是一番领略意会,她不由得多想了些,想着自己一向凌厉非常的剑,为什么竟会变得温柔?
温柔?为什么?
她的剑从来就不温柔,为什么却在这个男子出现以后,她的剑就愈来愈不锋锐?愈来愈见温柔?
她的剑锋,从来只为获胜而出,不惜一切,为什么却在对付这男子的时候,竟会害怕去伤到他?宁愿削弱自己的获胜机会,也不要去增加伤害冷月的可能?
心儿霎时心头一凛,惊然想着:“难道我。我对他。”看着冷月,她突然间惊慌失措,突然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窘迫。
心儿知道,她的内心隐隐约约已存在了某种东西,那是她不曾有过的体会,那是她以为自己的冰冷之心,永远也不会拥有的情感。
但现在该怎么办?她不愿意相信,更不愿意面对,她不愿意让这个超出自己理智以外、超出自己掌控以外的东西,继续存在、继续有更加扩大发酵的可能。
于是她必须否认,必须严正抗拒,必须用行动证明,她对这男子绝无异想,一点点一丝丝也没有!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会的,没有的,我才没有对他温柔,我才没有怕伤到他,我对他很坏的、很糟糕透顶的!我才不会。才不会对他。”
心儿因此神色骤变,好似突然间勃然大怒那样,对着冷月厉声喝斥道:“胡说八道,你在胡说八道!简直一派胡言!”一边说着,一边怒剑直指,且在咆哮完毕的下一刻,心儿已经取来铁鍊,将冷月的身体重重綑绑而起,密密紧紧缠绕着他,几乎致其无法呼吸。
冷月见得心儿突然生气,且还是前所未有的失控大怒,不由得惊错至极,又满心里的莫名所以,他让心儿一股脑儿地捆起自己,虽不丝毫抗拒,却不住出声问语:“心儿姑娘,妳怎么了?妳为什么生气?是否我说错了什么?我若说错了话,我跟妳道歉便是,妳别这样恼怒好不?”
心儿却若充耳不闻,虽然已经激动到胀红了脸,却一眼也不看向冷月,一丝一毫都不理会他,拎着手中铁鍊,快步走向后院,并不去管冷月在后头的举步艰难、随行踉跄狼狈。
冷月说自己对他好?自己却偏要对他不好!
心儿于是拖着冷月,行到后院,将链端绕上了一颗大树,最终且锁在了一只石柱上后,甩头就走,便连一眼也不回顾,听凭冷月在她身后连连呼喊着:“心儿姑娘?妳怎么了?妳为什么要把我留在这里?”心儿却是无动于衷,只有快步加速而离,独留冷月一人受制于铁练之困,而被茫然丢在后院。
这下子,冷月的被困养之地,就从原本有房有窗有屋顶的精致楼阁西殿,一变而成了个无挡无蔽、无遮无檐,甚至无水无景的空地后院。
这样子。这样子我总对他不好、对他差劲透顶了吧?心儿的内心里,这样地告诉自己。
心儿把冷月丢在后院,便径自去做自个儿的事,她不断告诉自己,别理会那臭小子,也不断提醒自己,别忘了自己的身分、自己的风范,更别忘了自己一贯的冷静与理智。
她心里叨唸着:我心儿是个甚么样的人物?是个领袖、是个霸主,是个从来不认为自己会输给男人的女子!我怎会去投入什么男女私情?陷于什么儿女情长?笑话,这真是笑话一件!
于是为了说服自己,心儿连续几日,都让自己埋首于公务里,忙里忙外,时进时出,来回于自家的花园楼阁与圣城城区里,就是无论如何不去踏入后院一步,不去看到听到,那冷月臭小子的形影声音。
偶尔有时,心儿还是会不经意地想到冷月,想到后院那片小地空然如洗,除了一些矮草老树以外,什么也没有,冷月这下子没得吃没得喝,我又这么些天没有理他,他会不会怎么样?
但这种念头才只稍起,心儿就会捏紧拳头,责备自己说道:“哼,理他做什么?他死不了的!在那黑牢里如斯恶劣的环境中,其他一票名门高手都死了个血肉无存,他都还能一个人活下来了,他的生命肯定是比蜚蠊还硬、比乌龟还长,我不需理他,他自然也能存活下去,就算没水没粮,他最多食草饮露,总不致饿死渴死。”因而心儿确实狠起了心,怎样都不去看视冷月,任由他在后院里自生自灭。
直到大半个月过去,秋入冬近,由凉转凛,北方疆域寒流肆虐,气温剧转直下,尤至夜里。
某个深沉夜晚,当地突然下起了一场大雨,这一下就是五日未曾歇息,到了第六天清晨,雨不下了,却是刮起了一阵冰天风雪,织天绒毛般的雪花降临大地,层层堆覆,把这原本灰巖满砌的“天外圣城”,变做了是个白冠顶戴的雪堡。
大雪不停,又下了一天一夜,心儿终于按耐不住,自她包覆温暖的楼阁里探了出来,快步行到后院,远远竟见冷月破衣单薄,已然昏倒在堆雪里。
心儿惊慌地奔了上去,扶起冷月,急声便叫唤道:“冷月,冷月,你还好么?你听得到我么?”
冷月没有回应,便连一动也没有动,身体冰冷僵硬,几乎像个死尸。
心儿焦急错乱,自责万分,忙一手抵住冷月背心,替他送入真气,另一手以指甲掐入他的人中,给予最强力的急救刺激。
冷月稍微有了反应,微微睁开眼睛,朦胧中看到了心儿丽影,勉强一笑,呢喃说道:“心儿姑娘。妳终于。妳终于肯理我了。”话声未尽,便又仰头晕了过去。
心儿一惊,忙搭冷月脉博,觉其脉象虚弱不堪,再探其息,更是如丝欲绝,心儿又是慌张又是自疚,一面呼唤冷月之名,一面连连歉语说道:“冷月,冷月,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丢你在寒风中、不该丢你挨饿受冻,都是我的错!你得挺过去,你得活下来,你得醒过来好不好?”她居然焦急地,连眼泪都流了下来。
她忽然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想要冷月死;她忽然觉察自己的心,不是真的没有温度,原来她的心和她的泪一样,都是热烫烫的。
心儿手忙脚乱地解下冷月的沉铁鍊制,跟着快速地除下了自己的棉袄外衫,一把便包裹在冷月的身体上,她用肩扛起了冷月的大臂,疾步移行,以她所能用上的最快速度,将冷月搀进了温暖的楼阁厅室里。
她让冷月躺在自己的寝间、自己的大床上,替他覆上厚被,自己则去张罗各种药材锅具,煎煮水剂,她窝在灶间里生火熬药,明明身遭热如焚窟,她的纤美娇躯却在颤抖。
她在颤抖,是因为她突然非常害怕冷月会死;她突然无法想象,若是冷月真的这样死了,那她。那她该要怎么办好?
从前她不认识冷月,却从来不会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好”,她总觉得自己的人生明确,生无难事,哪有什么好不知道的?
但在她遇见冷月以后,她却反而不知道怎么办了,不知道这个男人若是继续活着,该怎么办?更不知道他若当真死了,自己又该怎么办?
从前没有这个人,不觉有憾;现在多了这个人,却忽然变得不能失去,因为一旦失去,就将致内心大憾。
心儿将药汤端回床畔,首先便是去探冷月鼻息,好在仍然保有微弱呼息,她稍得安心,又再去搭冷月脉搏,虽然仍是一副阳气衰微的虚厥之象,可至少冷月的肢体温度,在大厚被子的铺盖下,已稍有回暖。
心儿暗放了心,嘴中尚叨唸着这命顽如石的臭小子冷月,果然是没这么轻易死的,手边却已嘴硬心软地,照顾起他的病体,玉臂双举,轻将冷月的身形扶起,让他半靠在床首的直立绣枕上,自一旁端起药碗,小心翼翼、一口一口地喂他喝下药汤。
心儿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她已经倔强不了、自欺不了,她已经不得不承认某些事情。
承认她的剑,确实温柔。
不知过了几天几夜,冷月悠悠转醒,睁开眼睛,见着自己躺在一个纺纱绣凤的大床帐里,还以为自己是看了错,亦或身在梦中。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这张美丽的大床,目光就被另外一个更加美丽的存在所吸引,那是静静伏在床畔熟睡的一个绝美倩影,一个朝夕都在冷月床畔看顾的似水佳人。
冷月看着心儿的睡容,有些讶异,他讶异的是过去那几天间,自己于昏迷不清时所感受到的佳人照顾,原来并不虚幻,原来真实存在。
原来心儿真的是这样寸步不离地,在照顾着自己。
冷月一向良善宽厚,记恩不记仇、记好不记错,所以他此际的心里,早不丝毫记恨心儿的丢弃,不怨怪心儿之前的狠心,狠心将自己丢在寒风中自生自灭的事情。
于是冷月那双看望向心儿睡容的眼睛,此际亦只有温柔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