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静静看着心儿,没有出声唤她,心儿却似乎有了感应,动了两下身子便睁开眼来,看见冷月似乎痴痴望着自己,有些心羞,坐直上身,故作正经问道:“你总算醒来了阿?你睡得倒好,这几日可真辛苦了我。”
冷月浅浅一笑,神色略显尴尬,却是语带感激说道:“多谢姑娘救命,更谢姑娘这几日间的照顾,还有。”他瞥了瞥自己身上所穿,已不是原先那副破烂衣衫,而是一套织工精细的牙白长装,知晓心儿已替自己换过衣服,便柔声续道:“还有。还有姑娘送我的衣服。”他想这套衣服虽然不知何来,但毕竟已给自己穿过,心儿姑娘理当不会再要回去,自然就是送给自己的了。
心儿神色别扭,因为想到了自己早先,替昏迷中的冷月替换衣衫一事,微微红了脸面,却更加作态掩饰,哼了一声说道:“那也没什么好谢的,是我先把你弃置不顾,这才让你染上重病,我稍微有些过意不去,这才对你略施弥补,你可别以为我对你有多好,事实上我还是对你很差,哪一天会突然发起脾气,对你又打又骂都不知道。”
冷月摇了摇头,淡淡一笑说道:“女人的脾气,都是这样阴晴不定,这我早就知道,从前我的亲生母亲,也是这样对我,时好时坏、忽冷忽热,虽然她情绪失控的时候,当真对我不好,但只要她清醒以后,还会加倍地对我好,我就不再怪她,因为我知道她的骨子里,真切是爱我的。”
冷月这一句“真切是爱我的”,虽然说的是生母对于他的母爱,可听在心儿耳里,又另是一番悸动联想,暗暗自问:“难道我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行为,也是因为。我存有爱么?”
虽然思绪乱颤,心儿的表面上却绝对不露真章,反而只有更加摆谱,板起脸面责道:“真是的,我说你不是很厉害么?不是很强壮,一整年没人理也活得下去的人么?怎么才给风雨残侵了还不到一个月,就这样快死快死的样子?且一昏倒就是五六天的时间?”心儿其实很想说些关心冷月的话,但她太过倔强,刀子嘴豆腐心,实在吐不出温柔的真心话。
冷月却不计较,只淡淡说道:“这一个月对我来说,比黑牢中的一年还要漫长,还要难熬。我在黑牢中时,随时都记得师父们的教训,所以不断提醒自己,必须活着出去,求生意志坚强无比,自然活得下去。”
心儿不解,问道:“那你在我的后院,环境怎么说也比地牢还好得多,怎么你求生意志就不坚强了?”
冷月目透深光,喃喃语道:“因为妳。妳不理我,我很难过,我不知道这种难过是怎么回事,这和我失去挚爱师父时的难过不同。那是我无法理解,更无法去排解的一种难过。我忽然间意志消沉,连伸手可及的野食都不想吃,露水滴下来也不想沾。就这样飢渴了几天几夜,终于昏倒过去。”
冷月单纯直言,并无矫饰,虽然他自己不知,这样的情绪是何来而致,可听在心儿耳里,却似乎有所明白,不禁为之一动,暗想:“莫非他对我也。”
心儿陡然明白,二人之间已经存在的一种情愫,她虽羞亦乱,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处理,在她手底,不知已经手过多少城务大事,经纶天下,可眼前遇上此等儿女小事,她居然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措手。
心儿于是站起身来,冷然说道:“总之你既然醒了,想来身体已无大碍,我再让你多休养个半天,便要再度替你上链,将你重新关回一旁的西殿去。”说罢,身形一转,拂袖而走,顷刻出了房间,便连头也不回。
她不知道如何处理情事,于是只有选择逃避。
到了傍晚,心儿再度现身,提醒冷月静养时间已过,也确实吩咐他下床来,随着自己走入西殿,再让自己绑上枷锁。
冷月并不反抗,默默便让心儿环链上锁,至少他已感觉得出心儿没有要再丢弃他的意思,也似乎比以前待己更好,甚至连这环身铁鍊,都围得不如之前那般紧密。
心儿估量一个月的药性已过,便又自腰间取出一颗药丸,喂送冷月服下,正色说道:“你可别以为我会对你心软,从此替你解毒,你身上的毒药潜伏,仍然持续作用,每个月都必须服用我的解药,这才不致毒发身亡,所以就算你有机会解脱制链,也别想逃离。”
心儿这段提醒恐吓,每个月喂食冷月解药的时候,都会重覆一遍,冷月习以为常,也早就不以为意。
对于心儿来说,这恐吓却不是要对冷月说的,而是要向自己说的,她必须时时提醒自己,冷月只是她的犯人、她的囚徒,只是她关在自己闺房外的一个饲养牲口而已。
所以,这也是她无论如何都必须替冷月环上铁鍊的原因,即使那沉铁链已捆得愈来愈不扎实了;这也是她无论如何都必须强调毒药存在的原因,即使当初她所喂下的那个东西,并不若她所描述的那样剧毒。
因为,如果没有铁链、没有毒药,那她这样白白地留住冷月,让冷月生活在自己的闺房西殿,又是成什么体统?
如果不把他当作囚犯一样对待,那么这样任凭一个男人生活在自己的起居周边,又是什么意思?
那岂不是把他当作自己闺中爱人的意思?
所以铁鍊的存在、毒药的存在,象征意义早已大过实质意义,心儿早不是想要藉此控制冷月,她只是在在地提醒自己、也明白地告知冷月:冷月你只是我关起来的一个敌人而已,你可不是我的男人,不要想太多了!
但会要人“不要想太多”的那个人,往往自己都已先想了很多很多。
一晃眼间,又是一个月时日过去。
心儿与冷月的相处模式,并无太大改变,依旧进行着三不五时的对战决斗,象是挑战者与擂台主的关系,也依旧维持着铁鍊毒药的制控行动,象是宠物与饲主的关系。
某日近午时分,心儿突然提着满满一袋干粮,置于西殿冷月囚禁处的面前,又跟着抬来两大缸水,放在冷月移身可及的地上,并搁下一只长至底部的芦茎,做为吸管。
冷月见状,推测心儿又是要忙什么事去了,预计将有多日不会现身在自己的面前,这才先将自己的饮食备妥。
不过这一回准备的干粮饮水量,似乎都比之前要多上不少,看来心儿这回是要出趟远门,这才须备如此之多。
冷月之前从不过问心儿行踪,这一次却忍不住开了口,语带关切问道:“心儿姑娘。妳有事要外出么?需得离开很多天么?”想到自己会有许久时间没能见到心儿,不禁也有些落寞难过。
心儿“嗯”了一声,说道:“我须深入中原大陆的核心重镇,到所有名门正派的集中之地,去办一件重要大事,此事单只路程来回,便要十天以上,若再加上事前准备与事后收尾功夫,可能需要二十日左右的时间。”
冷月听之一愣,他虽然不知道心儿的出身来历,但想她总是“天外圣城”的一份子,是中原正派口中的“魔门”人士,理当是与那些正道义士互为敌对,这下子说要深入对方的根据地,恐怕不是友善来往,却是要与中原名门争端战斗了么?
冷月自不乐见如此景况发生,他虽然不曾真正踏涉江湖,也未正式被归列为中原武林的一份子,但怎么说他的二十位师父都是正道名门出身,他的恩师吴成忌更是其中一方领袖,他又被收为“乾坤正宗”的子弟,他不禁便觉得自己好像是中原正道中的一员,也不禁会替这些名门正派的前途着想。
虽然他连现今正道势力中,由谁领头、又有谁人谁派,种种分布世况是全不知晓,他心底的本能反应,就是希望正道居安、江湖和平,不再有正邪战端,亦不再有任何组织会想去危害中原,包括这个他被囚禁了九年多的“天外圣城”在内。
于是冷月忍不住又多问了些,说道:“心儿姑娘。妳说要去中原重镇处理重要事情,该不会。该不会你们天外圣城,又要出兵对付那些正道名门了吧?妳。妳要亲上火线么?”他一面担心着中原武林,一面却也担心着心儿姑娘的任务安危。
心儿本是聪敏之人,自然立即猜出冷月的心思与忧虑,哼哼冷笑了二声,说道:“你想太多了,天外圣城自从一年多前易主之后,行事作风已大有不同,一年多来,未曾再对中原大陆侵犯指染,也绝不向那些正道名门,主动挑起战端,反而是那些正派诸门,有些记恨着过往恩仇,几度聚众到我圣城之前,要来个踢馆挑衅,最后却都让我们城主以剑服人,而将他们扫地出门!”话至最末,唇角微扬一抹得意浅笑。
听得如此,冷月内心稍安,却更加不解心儿的深入中原,究是为了什么重要之事?不禁又再问道:“那妳。那妳究竟是为了什么事,而必须亲入中原重镇处理?妳是天外圣城的人,这样入到敌营核心,难道不会有危险么?”
若在之前初识时候,冷月不会贸然这么多问,但他与心儿相处日久,关系改进,又渐有情谊累积,他自然便敢言了些,不只追问起了心儿的私事,更直接关心起心儿的安全。
因为他已发现自己,无法不去在意心儿的安危、心儿的性命。
心儿见冷月似乎极替自己担忧,莫名心中一甜,居然不像之前那样,十分排斥冷月的多问。
若在之前初识时候,听到冷月这样贸然发问,心儿才不理他,还会不假辞色地叫他闭嘴,但她与冷月相处日久,情感滋生,不自觉间便姿态柔软了些,也不再那样处处防卫戒备,而愿意对冷月多说了些。
于是心儿目透沉光,悠悠说道:“我要去从那些正道中人的手中,夺回我父亲的昔日佩剑,一把举世无双的名剑兰凌剑。”
冷月听之不明,疑惑问道:“妳父亲的配剑?妳父亲。是何身分?又为何佩剑会落到那些中原人士的手里?”
心儿目光似远,淡淡答道:“我父亲。从前也是中原名门的人,后来遇到圣城城军作乱,死于阴谋陷阱之下,他死在中原,配剑也就落在当场,给一些盟友捡拾了去,我动用一些情报网络,多年来查知这把配剑的下落,是最终落在翠涵山庄柳庄主的手中,本来他视为朋友遗物,几年来珍藏供奉,那也罢了,但近日却听闻有人向他进言,说是如同兰凌剑这样绝世好剑,只供不用,为免可惜埋没,不如将他当作封赏,以餽赠庄中有志之士。我收到消息,心里不平,不愿兰凌剑遭受他人使用污染,决心要将它亲手夺回。”
冷月闻言,又生疑惑,喃喃问道:“妳父亲是中原名门之人。那妳。那妳怎么会在天外圣城?”
心儿不愿再说太多,毕竟那牵涉到许多关于她身分的秘密,于是摇了摇手,简短说道:“时候不早,冷月,我需得走,不能再多说了!这段期间,你便顾好你自己吧!”说罢一个转身,快步离去,出了西殿门处,形影消失于冷月眼前。
冷月望着心儿离去,内心既有担忧,又有孤寂,想到暂时不能看到心儿倩影,莫名怅然若失起来。
日出日落,光阴流逝依旧,心儿这一去不见,便是将近二十五日的时间。
这天清晨,心儿终于再度踏入西殿,现身于冷月的面前,她的脸色苍白,步履有些踉跄,手上却紧握着一只长剑,镶金吞口,兰花锦绣皮鞘,微微露出的几分剑身寒芒闪烁,青凛动魄,俨然是一把非凡宝剑。
冷月没多去瞧这柄罕世宝剑,却注意到心儿的神色不太对劲,他目透关心,急切问道:“心儿姑娘,妳怎么了?妳是否受了伤?且伤势还不太轻?”
心儿苦苦一笑,声音有些虚弱说道:“我确实受了伤。我的左肩中了剑,但我不想。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所以用外杉罩着遮掩,没有让人瞧见,想自己回来理伤,私下治疗便好。”话未说毕,突地眼前一晕,全身无力,当场倒在地上,失去意识。
昏倒之前,心儿耳边隐隐听到几声呼唤,愈来愈近:“心儿姑娘,心儿姑娘,心儿姑娘。”之后,便再也没有任何知觉。